所爱隔山海,山海亦可平
最温柔的善良是选择忘记过去,并原谅过去。
【壹】
她是我们这个家最忌讳谈的人。
逢年过节,父母都会带着我去亲戚家,但唯独不踏入她的门。明明就在隔壁,但我这16年来,光明正大的拜访次数却寥寥可数。
从小到大,母亲都告诉我,她是多么的无赖,多么的坏,但从未告诉过我哪怕一点点的好。
被母亲警告不要去找她的我还是熬不住好玩的天性,偶尔壮起胆子,偷偷的溜去隔壁看坐在小板凳上的她。
她和丈夫经营着一家五金店,卖各种工具,还有玻璃。
我对清脆的声音有着特殊的情结,喜欢听玻璃刀划过玻璃表面的声音,更会瞪大眼睛,看着玻璃整整齐齐的被划为两块。然后,细小的玻璃碎屑和着扬起的尘土,在她的手掌翻飞的时候上上下下,在略显幽暗的环境下漂浮着。
这是我对那间房子唯一的印象。幽暗安静的世界里,玻璃在静静地闪烁,它和她的背后,是由暗黑的木质家具组成的黑色背景。
孤寂,却带着时间的永恒。
从那时开始,我喜欢上了她。我开始背着母亲溜到那间屋子里,坐在夕阳里看她和丈夫工作或是唱小曲儿。
在那个落后的小乡村,除了和伙伴们在田野撒泼,我最喜欢的就是待在她的身边,贪婪地闻着带着些许檀香的老人味,看着翅膀载着夕阳余晖的鸟儿从头顶悠然掠过。
只是,转折来的太快,让我措手不及。
【贰】
我忘不了那天母亲的竭嘶底里,和她愤怒的咆哮声。
一个是穿着高跟鞋,不顾形象地边哭边骂的母亲,一个是强撑着早已弯下的腰,白花花的脑袋在风中颤抖的她。
那时,阳光明媚如雪。
从那以后,母亲对我明言禁止,不许再踏入那个屋子一步。年龄尚是幼小,不懂得大人的世界,只是觉得自己失了一个好去处,心里空落落的罢了。
小孩子的世界,永远是单纯无知的。
我依旧那么快乐,只是半年后,父亲突然宣布要搬家。像有电流通过似的,心里有些苦涩,重重的,很不舒服。也许,那时候我就开始患得患失了。
断断续续地,我听到了一点什么。这个陪伴我度过童年的老房子,似乎给了其他人。而母亲只是说,都怪那个疯老婆子。
我知道她在说谁。
我偷偷地在墙上写下“我不想搬家”的字迹。我记得很清楚,当我拿铅笔写下这样一行字的时候,鼻间还萦绕着淡淡的墙壁发霉的味道。庭院里的藤蔓摇摇晃晃的,似乎快要掉下来。
那天,阳光也很灿烂。
【叁】
我随父母来到了一个小县城,在这里学习,在这里生活。一切都很顺利。
除了她和她的丈夫。
听母亲说,那个把我们赶出来的老婆子,被她那贪恋房子的大儿子赶了出来。我有些吃惊,不相信或者不愿意相信,当年把我们从家里赶出来的人,就是她。
我才明白,母亲那么讨厌她的原因。
为了她的大儿子,她选择把她的小儿子赶出来。
如今,她的下场和我父亲一样。
我从来不相信什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结局只不过是人性的暴露罢了。重男轻女也好,贪于钱财也好,一切都过去了。
奇怪的是,我们之间的关系反而缓和了。除了母亲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
知道真相后,我没有恨她,可能是因为我对老人有一种特别的心疼。小时候和她在一起的时光,造就了一层散发着蓝色光芒的保护罩,小心翼翼的守护着心底对那份爱的期望。
我很自觉的选择逃避这件事,尝试把她不放在心上。但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是会想起她和那个屋子。
幸运的是,后来她对我的帮助,让父母不得不正视这份感情。
那时因为姐姐连做两次鼻部手术,家里笼罩着一种恐慌,所以面对患鼻炎的我,父母很担忧。在严重到鼻子不透气导致头晕,却求医无果后,只得试试偏方。于是父亲托住在乡下的她,宰了头驴,说是能治鼻炎。
三天后,带着鲜艳色泽的驴肉端上了餐桌。
而相同的情况时隔半年后再次发生。
【肆】
女孩子一个月总有那么令人尴尬的几天。
而连疼了两年的我,再去过各种各样的医院,试过各种各样奇怪的药物却宣布无效后,父母被逼的不得不找些奇怪的偏方。
比如,拿黄鼠狼下药。
我不知道在中原地区,她是怎么找到黄鼠狼的,我也不知道她经历了多少困难抓住它的。我只知道,在我喝下一碗碗的药后,身体慢慢好转。
人是不会遗忘的,只是很多时候选择遗忘。唯有在获得利益时,我们才会想起,原来还有一个人。
父亲借着感谢她的理由,在紧锁眉头的母亲的注视下,给她打了电话。
接电话的是她的丈夫。很简单的对话,简单到有些生疏。但我总觉得父亲的情感很复杂,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欲言又止。打完电话后,父亲偷偷的问我:“你想不想去看看你奶奶?”我愣了愣,连忙回答,说我想她了。父亲嘿嘿的笑了。
父亲说,她的身体不太好。上了年纪,肩疼和腿疼都找上来了,大多数时候只能在床上躺着。只有丈夫在陪着她。
父亲轻轻叹了口气,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也叹了口气,看着窗外,没有说话。
只是,我们都有了心事。
【伍】
去年过年,父亲不顾母亲的反对,带着我去了她那里。
30平米的小屋,简简单单的一堵墙隔开了吃饭的地方和睡觉的地方。莫名其妙的心疼她,胸口在一丝丝的抽疼。压的令我喘不过气来。
爷爷看到了我,笑着让我进屋。然后喊起了躺在床上的她。
她颤巍巍地起来,花白的头发轻轻飘动。她笑着看着我,说,“娃儿,长大了。”我心酸的笑了,搂住了年老的她。
她说,我要好好学习,这样才能出人头地,过上好日子。看着她满是皱纹的脸,我只有嗯嗯的答应着。
她硬是洗了一盘红枣,说是邻居送的,很好吃。边说边往我手里塞。我塞了一个在嘴里,甜甜的,脆脆的,真的很香。
她没说话,只是笑着看着我。
临走时,她给了我一个红包。只有100元,我知道,那是她所能负担起的最多数目。
透过车窗,我静静的看着她。颤巍巍的身体,苍老的脸颊。身旁站着搀扶着她的爷爷。
她的身边,只有一只叫小黑的狗。
父亲问我,明年还来不来?
我说,来。
然后我别过头,用手挡住了雪白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