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丹
总有人说,汉口江边的梅雨季,不及江南苏杭的烟雨多情,情未到浓时,故而我不这么认为。
汉口江边的梅雨,下的柔柔的,愁愁的。暮色四合,天暗地晕,远近一片凄迷。烟雨朦间的我们,似乎身处戴望舒的那条雨巷,冷漠,凄清,又惆怅。只是见到的却并非撑着油纸伞的丁香姑娘,而是一个面容憔悴的姑娘。凄迷的城市,凄迷的小巷,那个在梅雨之中彷徨又身无一物的人,终究还是要离开了吧。
仍是这座城市,仍是这条小巷,20多年前是那般熙攘繁华。如果说如今的汉口是一位年迈的老妪,步履蹒跚,那曾经的老汉口定是一位风华正茂的年轻女子,风情万种。街道两旁商楼林立,来往人群接踵不断,就是小巷中也是人声鼎沸之态。一到夏日的傍晚,各家都会拿出竹床凉席,万人空巷,也不过如此。
一声啼哭响彻整个小巷,邵家迎来了家中的三女儿,上面有一儿一女,方为好,这新出生的小女儿,生的唇红齿白,一双大眼睛清澈透亮,面容全然不像那刚出生的婴儿一般紧紧的皱成一团。邻里都夸赞是那祖辈的丹邱之境的仙子落入凡尘,故得一名为邵丹。
邵丹虽说名为“单”,却实在也一刻不曾单过。自邵丹出生起便是家中的珍宝,邻里喜,父母疼,兄姐爱,日子过的十分顺遂。一日日大了,面容愈发出众,那亭亭玉立的少女之姿,那聪慧伶俐的行事为人,更是惹人怜爱。
不料赶上了自然灾害,饶是中等人家,一朝之间也为生计发愁,处处都是人心惶惶。今日愁明日,明日复明日!长兄外出打工,家里少了一口人,却也少了一处来源。就为这自然灾害,雷打不动的半月一封信也没见寄回。姐姐每日上街都会绕路去邮局问上一问,看看哥哥的信到了没有,可都三月有余,仍是没听着半点音信。母亲在家中急出了病,家里连基本的生计都没法维持,更是不必提母亲日日的药钱了。
日日踩着那过路的碎石路,日日要经过那受过风吹日晒的木门槛,可谁曾想今日姐姐不知因着想问题还是贫血复发,买完二两米回来,竟是一头栽到了屋里,红的发黑的鲜血流了一地,一点一点的浸入门槛,一点点的在家中的地上蔓延,还不曾等到送去医院便已断了气。
哥哥不知所踪,姐姐命丧黄泉,倒真是应了邵丹(少单)二字。
命中若是有这劫便是谁也逃不过,不过生活还得继续,一子没有音信,一女已不在人世,父母更是将全部的疼爱放在了这小女儿身上。逢年过节新衣服就没断过,碰上了家中还有剩余布匹的日子,还会做个小娃娃。人家都羡慕邵丹有个做裁缝的爸爸,只有邵丹知道,这是父亲把对哥哥姐姐的爱都倾注到了自己身上来。
春日鲜花争艳,夏日蝉鸣鸟叫,秋日果实丰硕,冬日皑皑白雪,邵丹就这么长大了。红扑扑的脸蛋,扎着两根黑的发亮的麻花辫的邵丹,俨然是整条小巷的小公主,骑大马,那是日常。一到裁缝店关门,邵丹便会骑上爸爸的头,大街小巷到处乱蹿。逢人就有人说,老邵这哪是养女儿呀,简直就是在养祖宗。老邵也只是嘿嘿一笑。有时候邵丹的母亲也会呵斥老邵两句,说是他把丹丹宠上了天。老邵也只是愣一小会儿,“没法子,就这一个孩子,不宠她宠谁呢。”
岁月的流逝只在这一方小小的土地上,便足以得到展现。一排排的平房正在不断加高,彩色的电视已然进入了寻常百姓家。一整条巷子的人不再需要围到一家去守在电视机前,城在变,人更在变。
转眼之间,邵丹小学都快毕业了。身材还是瘦瘦小小的,脸色却很是红润。有人就因此调笑老邵,看看我家大胖小子,天天在外面疯,回来就给他一碗饭吃。你家孩子隔三差五一顿肉,反倒是瘦瘦小小的。老邵笑着道:那感情好,我还懂能驮着我家姑娘到处跑呢。
可就是这一跑,出了事。那天放学,老邵来接她,心血来潮硬要像小时候一样“骑大马”。过马路时,邵丹大喊着冲啊,老邵只看着眼前没车,一冲,转眼来了一辆大运货车。老邵甚至躲闪不及,一躬身子把邵丹一丢,邵单的书包垫着她在地上转了好几圈,面上一层布都磨破了,而老邵,却已是不见你踪影,只留下了一摊血迹在地上。红得发黑的血,流了一地,一点一点地浸入那新铺的水泥路,一点点地在车边蔓延。此番光景,与当日姐姐过世时,是何其相似。邵丹懵在了原地,如若不是过路人扶起了她,她甚至都不会记得站起来。两个身影,似乎在渐渐重叠,两滩血迹,在不断融合。
一摊血迹,区隔了邵家的过去和现在。
自那以后,母亲再也没正眼看过邵丹一次,再也没跟她讲过一句话,只是整日整日的在老邵用缝纫机的凳子上坐着,一动也不动地坐着。邵丹再也没去过学校,再也没走过那条路。
父亲去世没多久,母亲也在那缝纫机前的凳子上闭了眼。谁也不知这之后的十年邵丹究竟在那小巷里是如何度过的,只是过了几年,邵家已是一间空房。房里只有三张相片,三个骨灰盒——不孝之女(妹),无丹敬上。
那往日认为的高楼已被真正的高楼大厦所取代,没有人会再次走上这条小巷,曾经在这居住的人们已然纷纷离开,走上他们心中的大路。这条小巷倒真像是一个垂垂老矣的老妪,命数已定。外面的车水马龙与这条破落的小巷已是两个世界。故而离开,不过是必然。
总有人说,汉口江边的梅雨季不及江南苏杭的烟雨多情,情深至此,我也这么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