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故事之许穆夫人《载驰》——无问西东
愿你在被打击时，记起你的珍贵，抵抗恶意；愿你在迷茫时，坚信你的珍贵。爱你所爱，行你所行，听从你心，无问西东。
——电影《无问西东》
01
虽然已是阳春三月，深夜的伏牛山依然吹着刺骨凌冽的北风。这只贪睡着伏地不醒的小牛，迟迟不肯抖落一身的冬雪，春天便也就懒得来了。
“吁！”影影瞳瞳的林海之中，忽地传来马儿落蹄的声音。紧接着，脚步踏着落叶的脆响，环佩撞击的叮当声，女子急促的呼吸声，在万籁俱寂的深林中，嘈切交错起来。
顺着声音寻去，是月光下的珍珠溪。开阔溪面周围，一片片低矮的珍珠梅已然知春，怯生生的绿色小骨朵如同少女，青涩、稚嫩、懵懂。
恍惚中，一袭绿衣的梅中仙子傍水而立。皎洁月光下，拉长的是她孤独的身影。急转的北风中，卷起的是她一地的忧思。
久远的记忆里，故乡的淇河边，也有这样萋萋菀菀，一大片的珍珠梅。
02
和许多普通的古代女性一样，她，没有名字，只能被冠以父姓或者夫姓。既然故事从珍珠梅开始，或许可以暂且叫她梅。
梅，不是一个出身平凡的女子。梅是春秋时期卫懿公的妹妹，是高高在上的卫国公主。
——诗经 ：《国风·鄘风·君子偕老》 节选
明眸皓齿，风姿绰约，拥有倾国倾城的容貌。梅的母亲，便是这首诗里描述的卫国夫人，历史上的大美人宣姜。梅的容貌虽比不得母亲，但修长剑眉，蜜色肤质，薄唇紧抿，眼神清冷，却自有一番英姿风流。
梅的志向与母亲也不同。母亲太苦，被迫改嫁，受尽众人唾弃，却仍然想着要做一名贤妻良母，用尽心力养育一众子女。梅不想委屈自己，她想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一个纯粹的人，她想拥有一颗珍贵的心灵。
在那个年代，女性不过是男权社会的附属品，成为一个真正纯粹的人，不过是遥不可及的梦想。珍贵的心灵或许是可以谋求的吧？
珍贵源于不断的成长和对自己的忠诚。年少的梅，执意追求自己的所爱，吟诗对酒的惬意，骑马射箭的畅快，舞刀弄剑的潇洒，排兵布阵的果敢。她喜欢追逐冒险，向往诗和远方。
母亲是有大智慧的。那个年代的女人，尤其是王室的女人，有谁能拥有这样从心活着的快意人生呢。自己没能过上的日子，就让少女时代的女儿尽量拥有吧。
于是，朝歌王宫之外，淇水河畔，偷溜出宫的少女，在母亲小心翼翼的保护下，一天一天快乐地成长着。
03
不知不觉，又一个春天到来之时，梅已经16岁了。青春已经过大半，无忧无虑终于快到了保质期。
人总是后知后觉的，淇水河畔，珍珠梅丛，梅有一钓子的收获。鱼儿找不到水，拼命在大口大口喘气吐沫。梅视而不见，这淇河鲫鱼和一般的淡水鲫鱼可不同，脊背宽厚，个大体壮，且肉嫩肥美。初春乍暖还寒天气，这淇河鲫鱼最适合做成汤，给脾胃虚弱的母亲食用。
“姑娘真是好身手啊！”梅转身，正好撞上在身后探头探脑的混小子。一个右肘击，正好对上混小子的鼻子。再来个连续击，看你鼻子冒不冒烟！梅刚抬肘，就被轻轻一挡，散了招式。
梅不服气，再来一个正弹腿。混小子又只是稍一侧身，又躲过了。如此这般，招招化解。梅一直以为自己颇有些功夫的，只是无人可练手。这下遇到一个真功夫的，早就顾不得这混小子的无礼，一心只想讨教一二。
只是这混小子也太自大了！微笑着背着手，无论梅如何出击，都只是一味闪躲，并不接招。不知不觉，你来我往，河岸西边，一弯新月升起来了。
“公主......”糟了，这次偷溜的时间太长了，被发现了！宫里已经来寻人了。梅终于不甘心地停了下来。其实，她知道自己功夫不如混小子，理智上为了保护自己，也应该早点脱身的。这是不知为何，好像并不排斥和这个混小子单独待着。不仅不排斥，闪躲之间混小子流露的风度，竟有点让人着迷。
来不及去细想心情了，必须走了。看这混小子虽然青衣素裳，但头上戴的是玉冠，腰上也佩着玉，怕也不是寻常人家吧。梅略施了个常礼，转身飞也似的跑了。
“姑娘，你的鱼！”
“送你啦！”
小白公子低头一瞥，打斗之地，一片凌乱。地上的鱼早已一动不动。再抬头看，那一抹绿色仿佛此时灵动的春意，似乎渐渐远去，又似乎已扎根心田。
04
第二天，第三天，接下来的几天，梅再也没有遇到混小子。甚至还没来得及知道名字呢，这个人就消失了。母亲说，天下之大，人与人缘分却有深有浅。深的，或结发为夫妻，或成为至交好友；浅的，或点头之交，或听闻其名。那么，梅想，我与混小子的缘分，真是浅得不能再浅了。
缘浅情深，梅害病了。早出晚归，茶饭不思，一发呆就是大半天。这天，卫懿公传来诏令，说有事商量。
“听闻你病了，可好些了？”
“风寒而已，不碍事的。”
“好生将养着吧。你都16岁，该嫁人了。不该冒冒失失地天天往外跑，惹来这一身的不舒服。今日，齐桓公和许穆公都派人来向你提亲了。”
“提亲？”梅的心登一下子想起混小子。“我不嫁！”
“如今卫国国力衰减，若是在诸侯国里没有些个盟友，怕是难以立足的。”卫懿公话不用说得太明白，他相信梅是听得懂的。
身为王室宗女，自是应当为母国尽责的。尽责的方法只有一种，联姻。当下，适龄婚配的宗女只有梅。梅终究是个大气理智的女子，不应当，也不会拒绝。
“齐、许，君上可有决意？”梅心想，齐、卫都是侯爵，几代姻亲，母亲也是从齐国嫁来的，自然更相匹配些吧。而许国的爵位只是男而已（春秋初期，周天子分封天下，爵位分公侯伯子男）。
“许国这次带着丰厚的礼物，可见诚意十足。听使者说，许穆公十分仰慕你。”卫懿公眼里满是喜色。
《列女传·仁智篇》
“古往今来，诸侯女子的命运如同用韧草包裹送去大国和亲的礼物。这一点，我心里有数的。只是许国国力不强，距离遥远。齐国强盛又是邻邦。当今的周天下，只有强者才能在诸侯国中称雄。万一哪一天，卫国面临外族入侵或者别的动乱，找到齐国，有姻亲的关系在，齐国定能帮忙。可君上舍近求远，不去与强国结交却攀附弱国，到时候远水解不了近火，谁来与卫国共保社稷呢？”
这些道理，卫懿公何尝不明白呢？只是鲜血淋淋的诸子之争恍若昨日，自己的父亲已是靠着强齐才争得权势。此时梅若嫁去齐国，万一齐国扶持梅的其他亲生哥哥做国君......
05
不论梅如何抗争，远嫁许国的诏令还是来了。
日子定下了下月十五，负责占卜的内廷官说这可是一个适合远嫁的好日子，今后夫妻定然和合如意，白头富贵。
一桩一开始就不如意的婚事，今后如何如意呢？白头更是煎熬吧。待嫁的日子里，梅的心反而平静了。未来的路，并没有什么盼头，不过就这样吧。只是终其一生，再也回不了卫国了。
母亲日日过来陪伴着梅，说些小时候的事，交代些礼仪。女人就是这样，越到关键时刻，越是琐琐碎碎地唠叨个不停。梅并不觉得厌烦，这个诺大的宫殿，母亲始终是孤独的。兄弟们不能常常进宫，有女儿的陪伴总是好些的。可这一次，女儿也要走了。
走之前，再为母亲做一次鲫鱼汤吧。梅不想再回到淇河边的，却有无数个理由让她回去一次。最后一次。
这一天，梅在淇河边上待了很久，数不清钓了多少鱼。平时灵活精明的鱼，吃了鱼饵就溜。今日也不知怎么了，一只一只心甘情愿地往钩上咬。最后，梅只好连鱼竿都放了。她一直都知道，她不是为钓鱼而来。
梅在珍珠梅丛里漫无目的地走着，之前青涩的花骨朵，已经通透白亮，仿佛离别时情人睫毛上的晶莹泪珠。可是，为什么有一处，一朵花都没有呢。梅走近一看。原来，这就是上次的“比武现场”。那时候，梅只顾得比试，都忘了自己踩坏蹭坏多少花骨朵了。
自己惹的这一地落花，也该是得自己收拾的。梅掏出手帕，低头仔细寻了半天，不仅没有残花，甚至一点落叶和枯草都没有。
这里是被刻意收拾过的。地都被重新锄得平平整整的。只有一处，有个小小的土包。是谁呢？好奇心驱使着梅，拨开土包。
青布里，残花被仔细包裹起来，除了残花，还有一块玉佩，正面是“齐”，背面是“公子小白”。
06
竟然是你！
齐国的公子小白，不正是齐国国君齐桓公吗？
梅想到了。那一日，你会出现在此，也许正是求亲路上路过吧。这么些天里，寻我不得，等我不来，不得已费尽心思为我留下这玉佩吗？
为什么我要与你比试，错过相识？为什么我不多等几日，错过再次的相遇？为什么我不多跟君上争取嫁到齐国？如果知道是你，我一定会争取到底！阴差阳错，我们错过那么多，也就此错过一生。
许穆夫人
籊籊竹竿，以钓于淇。岂不尔思？远莫致之。
那时，我拿着又长又细的竹竿，在淇河边钓鱼。此时，我依然拿着它，在这里等你想你，可是我终究是到不了你那里了。
泉源在左，淇水在右。女子有行，远兄弟父母。
左边是清清的泉水，右边是滚滚淇河。我要远嫁了，离开父母兄弟。
淇水在右，泉源在左。巧笑之瑳，佩玉之傩。
左边是清清的泉水，右边是滚滚淇河。这块玉温润，像极了那时临风微笑的你。
淇水滺滺，桧楫松舟。驾言出游，以写我忧。
或许，待淇河水平静悠悠之时。或许，待下一世，我可以以桧为浆用松作舟，坐船再去找你吧。
07
有人说，成长，从埋葬青春的那一霎那开始。可是，青春的爱与疼痛，早已刻骨铭心，在人的身上、心里打上烙印。如同为了迎接圣诞节而存在的圣诞果，圣诞节那天笑逐颜开的四个字，“圣诞快乐”，青春时便被疼疼重重地刻进肉里，伴着长大。
如今，圣诞果一般的梅，将疼痛埋在心里，快乐写在脸上。许国地域不大，民风淳朴。相对于软弱忠厚的君上许穆公，国民们更喜欢英气雍容的许穆夫人。对于这样的反差，许穆公自己也是乐见其成的。在他的眼里，他的夫人，是上天赐予他最好的礼物，是人生中最完美的伴侣。
夫人外可以指挥将领，运筹帷幄，内也能接待大臣，长袖善舞。还能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令所有女人都心悦诚服。更为难得的是，她从不拈酸吃醋，凡事能以夫君为先，大事为重。从16岁远嫁到许国来，从无一日显露出思怀家乡的悲戚和忧伤，显得那样的乐观、知足和幸福。
不过，经常的时候，夫人更像镜中花水中月，若即若离。她的微笑充满亲和力，那样可近。可她的眼神始终是清冷的深潭水，一眼看不到底......哎，算了吧！无论如何，这个谜一样的女人，终究还是自己的女人。这样就足够了。
婚姻生活有一种惯性，只要还在身边，一切好的坏的，猜得透猜不透的，习惯着去包容便是。天下人要的，不就是婚姻的这种安稳吗？许穆公是这样，许穆夫人也是这样。作为一国夫人，她已经习惯这样的忙碌，习惯这样麻木而踏实的每一天。
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许穆夫人时常想起那个年少的梅，那个曾经珍贵活着的自己，那段淇河边上如残花一般没有结果的爱恋。这里也是有河的，颍河甚至比家乡的淇河更加宽阔浩瀚。尽管身边跟着她陪嫁到许国的女子们都劝她去走走，许穆夫人还是用各种理由推脱了。颍河，又叫沙河，黄沙借着河水的翻腾，奔涌呼号着，会激荡人心的。
08
不愿过激荡的日子，可翻云覆雨等闲间，天地就要变了。
历经千辛万苦得来的政权，并没有让卫懿公珍惜。梦想总是在远方的。作为一国之君，卫懿公的梦想更远，在天上。《诗经 小雅 鹤鸣》里有：“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君子即使身在胡泽，发出的声音亦能响彻云霄。本是形容君子身隐名著，可卫懿公却深深地被后半句所吸引了。
既然仙鹤可以声闻于天，那么也一定能成为人与天的联系。既然许多人最后都能驾鹤成仙，那我也能行！于是，卫懿公仰望着天空，脚踏实地地开始养起仙鹤来。
卫懿公养的不是仙鹤，而是自己升天的梦想。所以是不能等闲视之的，他很有规划，预计四步：一是圈地养鹤，既要建野生仙鹤栖息的鹤岭，还要修人工饲养的仙鹤居住的鹤城；二是评定等级，品相越好的仙鹤，成仙的概率应该越大的。当然，较次的也不能懈怠，万一有沧海遗珠，错失可是大事，所以一律以高官厚禄供着便不会有错；三是声名鹊起，不对，是声名鹤起，出门必定要摆出局面，天上的仙人也是以鹤为驾的，阵势不能少；四是全民发动，凡事能找到好的仙鹤，有助大业者，一律重赏！
可是命运也太不公了，为了梦想如此努力的卫懿公，既没有成仙，也没有招来任何一位神仙的眷顾。反之，招来的是，日益沸腾的民怨。老百姓赖以生活的土地被鹤占着，想当官的人上升通道被鹤堵着，为国征战的将军比鹤的等级还低，发财致富的人都去捉鹤。卫国，彻底垮掉了。
这时候垮掉可真真不是好事。转眼冬月就要到了，草原民族该外出打猎，储存过冬的食物了。对于北狄国来说，眼前的衰弱又肥嫩的卫国，不正是大好的猎物吗？
曾经许穆夫人说的“如使边境有寇戎之祸”，转眼竟变成现实。卫国民心已散，无可收拾。仙鹤不是将军吗？让仙鹤去打仗啊。国破家亡之际，卫懿公终于醒悟了，不过太晚了。北狄的铁骑，势如破竹。最终，卫懿公身死沙场，随行大臣尽数被擒。朝歌城陷落，百姓全部被杀。卫国，亡国了。
09
早在卫懿公大肆养鹤的消息传来之时，许穆夫人内心的焦灼和担忧就开始与日俱增。举国之力，只是服务于国君一人的爱好。卫国的国民该陷入如何水深火热的生活，卫国的社稷怕是要不稳了。
曾经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如今，眼看他楼要塌了，可也只能眼看着而已。母亲说，嫁出去，除非被休，否则都不要回来。当今这世上，总归是男人的天下，如若有一日，母国有难，便动用自己的智慧和能力让夫君帮忙吧。
许穆夫人也曾经亲自写信、派出使者相劝。但是她自己心里清楚，自己不过是一个出嫁的女儿，小国夫人而已，能有多少分量呢。更何况，如今的卫懿公，早已“仙鹤障目”，她又如何能唤醒一个装睡之人呢？
忧愁无法排解，又无处述说。许穆夫人第一次萌生要出去走走的念头。颍河虽不如淇河，但听说周边也有许多泉源，也算聊以自慰些思乡情吧。
许穆夫人
毖彼泉水，亦流于淇。有怀于卫，靡日不思。娈彼诸姬，聊与之谋。
卫国淇河边上的泉源，也流着和这里一样的汩汩清泉。泉水会流向那个我日思夜想的家乡吗？身边这些美丽的随嫁姑娘，你们知道吗？
出宿于泲，饮饯于祢。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问我诸姑，遂及伯姊。
当年出嫁的情形，至今想起，依旧那样鲜明。路过泲地，兄弟们还在祢地给我践行。如今卫国动荡，消息不通，不知我的父母兄弟、姑婆姐妹们是否安好呢？
出宿于干，饮饯于言。载脂载辖，还车言迈。遄臻于卫，不瑕有害？
当时路过干地，在言地践行的时候，如果不往前走，涂上车油修好车轴，坐着快马拉动的马车，没有意外的话，应该能很快就能回到卫国了。
我思肥泉，兹之永叹。思须与漕，我心悠悠。驾言出游，以写我忧。
想象也终归是想象罢了，如果当时我能回的话，现在我也能策马回去了。如今的我，只能在这里思念卫国的泉水，在这里长吁感叹；也只能思念卫国的国土，在这里徒添忧愁；也只能驾着车出游在许国的国土上，宣泄苦闷罢了。
10
不知该庆幸还是该不幸，这样的忧愁苦闷的日子并没有延续多久就被打破了。该来的总要来的，该面对的，终于要面对了。
卫懿公身死国灭的消息早早就传来了。许穆夫人不惊讶结果，也不追问过程，只是就这样沉默了一天。担心的许穆公来看望过她，却也只是沉默相对。是啊，以他平庸的才能，以许国弱小的力量，面对外来民族的铁蹄，能做的，也只是自保而已。甚至，他还想劝夫人忍让一时，不要将许国卷入灾难。只是，无论是无法伸出援手还是让夫人不要轻举妄动，他都开不了这个口。他是一国之君，却守护不了心中所爱。最终还是有愧的。
出嫁当日，母亲抱着她说的最后一句是，过好自己的日子，再也别回来了。这么多年，只要想到母亲在朝歌的皇宫内孤独地活着，她就心痛不已。可是现在，连活着都成为奢望。从卫国回来的人说，朝歌城已破，百姓尽被杀害。
尸横遍野的人间炼狱，生死不明的母亲。许穆夫人再也坐不住了。她必须回去。“国破家亡，不能苟活。感君恩情，此生别过。”许穆夫人留下书信，连夜快马，飞奔回国。
11
按照地图的指示，这里已经是珍珠溪了。过了伏牛山，就能出许国了。差不多也走了两个时辰，许国怕是早就发现派人来追了，还是赶路要紧！
许穆夫人正欲策马离开，深林里忽地火光冲天，马蹄声阵阵如雷奔，一声声“夫人.....”已经若隐若现。来不及了。许国派的人已经追上了。
追过来的，都是曾经器重和信赖的大臣。许穆公说了，只要劝回来就好，千万不能伤及夫人半分。即使不这么说，大臣们也是不会对敬重的夫人动手的，他们只是远远围住，苦口婆心地说：“夫人，单枪匹马如何能救国呢？此事不可鲁莽，需从长计议，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见许穆夫人不说话，大臣们接着说：“如今您已经是许国夫人，万事应以许国为上，国君如此恩厚与您，您岂能相弃？再者说，古今以来，岂有妻子背弃丈夫之事？”
此话一开，顿时引来众多附合之声。“是啊，是啊，您这一走，许国的体面，许穆公的尊严，可就全失了呀。”
12
一直不曾分辩的许穆夫人，听得此话，颜色一正，长长剑眉下，眼神更加坚毅清冷。她不紧不慢，说道：
许穆夫人 《国风·鄘风·载驰 》
载驰载驱，归唁卫侯。驱马悠悠，言至于漕。大夫跋涉，我心则忧。
我快马加鞭，想要赶回卫国给死去的卫懿公吊唁。这一路风雨兼程，千辛万苦才走到漕地。许国的大夫们就赶着追过来阻拦我，我这一颗归国之心更加急迫和忧愁。
既不我嘉，不能旋反。视尔不臧，我思不远。既不我嘉，不能旋济。视尔不臧，我思不閟。
你们都不赞同我回卫国，而我也是不可能被你们劝回许国的。你们认为我单枪匹马回去救国是鲁莽之举，是自不量力，可是你们哪能体会我国破家亡的痛苦呢。
陟彼阿丘，言采其蝱。女子善怀，亦各有行。许人尤之，众稚且狂。
在这个高高的山岗上，我可以采摘贝母来疗伤。我对这世间所有的人与事都心怀善念，自认为不曾亏欠任何人。包括对许穆公，包括对许国。你们要求我忍让，害怕为我所累招致强敌入侵，所以不肯对我和我的母国伸出援手，我都能理解。可是你们若因此而责难于我这一腔对卫国的爱国之心，就未免幼稚和狂妄了吧。你们爱你们的许国，我爱我的卫国。可我的爱，炙热而滚烫，要比你们的坦荡和高尚得许多。
我行其野，芃芃其麦。控于大邦，谁因谁极？大夫君子，无我有尤。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
当我在许国的田野上漫步的时候，冬小麦已经很茂盛了。而此时，我的母国，民生凋敝，怕是早已饿殍遍野了吧？这次，也许只有真正的强国才能挽救卫国于绝境了，可我竟不知可以去找谁。你们这些许国的大夫君子们，请不要在对我诸多责难了，我知道我此路凶险，能够成功的可能性极低。但是卫国已经亡国了，我已经没有时间了。你们纵使有一百个从长计议，都不如我亲自跑一趟。
不知道前路在何方，但也无法不做什么，无法停下。所以我只能走，从心而走，无问西东。
13
是啊，谁没有父母兄弟亲人，谁没有故乡祖国，谁没有乱世离散的苦痛。“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这是一种多大的荒凉和绝望。而眼前的这个女子，却执意向着荒凉和绝望讨生死，要出路，又该是有着多大的勇气、信念和力量。
这一份家国情怀，在礼崩乐坏的时代，显得弥足珍贵，让人不由得不去守护。不知道是谁，先退了一步，然后大臣们不约而同都转身了。前路，我们无法陪你走，但我们愿意放手，让你去试一试。
许穆夫人紧抿双唇，掉转马头，一骑绝尘而去。
14
只要人心不死，国便不会亡。这不仅是许穆夫人的信念，也是许多卫国人的。到达卫国后，许穆夫人一边赈济灾民，重建家园，一边寻找王室宗族。皇天不负有心人，她找到了二哥，此时的二哥已经被拥立为卫戴公。从二哥口中，确认了母亲的逝世。
在这场人间浩劫中，活下来反而是奇迹。许穆夫人不敢奢求奇迹，也不允许自己陷入悲痛，她还有许多事要做。
北狄人抢掠完就走了，但没人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还会回来。所以目前最重要的就是招兵买马，训练军队，守护家园。可经此一役，卫国战斗力已经大大受损，眼前的这四千士兵，也仍是不够的。正在许穆夫人一筹莫展之时，二哥卫戴公又因病去世了。
卫国的血脉，仅剩许穆夫人的三哥，公子毁。当时被卫懿公迫害，公子毁流亡到齐国。
许穆夫人作为宗室之女，是迎回公子毁的最佳人选。当然，此去齐国，她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使命，就是要借着母亲的姻亲关系，求助齐恒公，帮卫国一把。
15
十几年过去了，不知混小子变成什么模样？不知你是否还记得淇河边上的那个莽撞少女？青布裹巾早已旧得发白，里面的玉佩却依然温润生辉。
三哥在齐国多年，有些人脉关联，借着他的牵线搭桥，希望可以如愿见到齐桓公。在齐国等待的日子里，许穆夫人有些忐忑，齐国的帮助对于光复卫国大业至关重要，而帮助一个小国，对齐国来说，又有什么好处呢？
母亲曾说过，容颜和多情，是一个女人最大的敌人。越是在困顿、迷茫之时，越是要谨记，唯有坚守珍贵的心灵，才能找寻到出路。救国的日子里，这句话指引许穆夫人一路前行。她靠着自己的双手，和老百姓一起风餐露宿，重建家园；靠着自己的坚韧，和士兵们一起在风雨中整顿训练。如今，她仍然选择靠自己的才智，去为卫国争取一线希望。
16
许穆夫人已有了主意，她将玉佩收起，放回怀中，在院子里自在的舞起剑来。
“姑娘真是好身手啊！”
许穆夫人有些恍惚，这是梦里的声音，也是记忆里属于“他”的唯一的声音，她永远不会记错的。阳光有些刺眼，许穆夫人转身，依稀真的是那个青衣素裳的混小子。
一时之间，好晕。许穆夫人第一次努力想让自己醒来。微微发颤的手重新将剑握紧，奋力朝声音刺去。这回，她看清了。是他。真的是他。哎呀，许穆夫人收剑太迟，幸而齐桓公躲得快，只是轻轻挑破了衣裳。
“十七年过去了，你的待客之道还是这么别致。”齐桓公满不在乎，微笑着调侃道。
“见过君上，在下鲁莽，请君上恕罪！”许穆夫人后背发凉，手心出汗。他.....还记得我！
“你怎知我是君上？我并没有介绍过自己。”齐桓公凑近，黑眸里仿佛将要飞出一只鹰，将猎物仅仅扣在利爪里。
“当年在下有幸在卫国和君上有过一面之缘。”许穆夫人克制住自己想逃的念头，故作平淡地说。
齐桓公不忍心了，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好不容易才到面前的人，不该再让她紧张地跑了。“那我就当做你是普通的卫女，如何？”
“谢君上！”许穆夫人心里长长地喘了一口气。他没有变，气度和容貌都是，当然，除了嘴角的那两撇小胡子。不过既然他能来得此地，想必是三哥引荐，早就知我的底细和此番来齐国的用意了。所谓旧情，早已沧海，不堪回首，不如不提罢。更何况，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17
“在下斗胆，敢问君上一个问题？”
“问吧！”齐桓公心想，我还有一肚子问题呢，你倒先来问我。这妮子，看起来这么紧张，这么怕我，其实在你心里，我才是你的猎物吧！
“君上，可是想做天下的霸主？”
“你觉得呢？”这小妮子，真的什么都敢问啊。
“如今这天下礼崩乐坏，诸侯国之间，为了一点利益动辄战乱，硝烟四起，民不聊生。这天下道义，需要一位有威望的领袖出来主持道义，为老百姓维持太平日子。当年您在北杏同宋、陈、蔡、邾四国诸侯会见，平定宋国动乱。后宋国违背盟约，您以周天子的名义，率几国诸侯伐宋，开了“九合诸侯”的先河。毫无疑问，如今的齐国早已成了诸侯国的领袖，而您就是天下的霸主。”
“接着说。”
“这些年来，诸侯国苦于戎狄等游牧部落的攻击，又是您第一个提出“尊王攘夷”，九合诸侯，先是北击山戎，救援燕国，而后击退北狄，重建邢国。岂料，北狄去而又返，转而犯卫，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在下身为卫女，载驰而归，为了就是光复卫国，救卫国百姓于水火。可如今卫国势单力薄，与当年的燕国、邢国一样，都只能倚靠您和齐国的帮助，才能重新站起来。您，既是这天下的霸主，也是卫国的唯一希望和倚靠。在下斗胆，请君上相助卫国，驱逐外族，重建家园。”
说到这里，许穆夫人两手环拱，行叩首礼。
18
以古论今、有理有据、不卑不亢，更没想过要利用旧情。用天下霸主的道义担当来请求，根本是没法拒绝的。
这等谈吐、眼界和见识，真不愧是载驰而归，爱国爱民的许穆夫人！齐桓公第一次对女人起了敬佩、赏识之情。同时，他又有些失望、低落。眼前的许穆夫人，早已不是当年淇河边上的鲁莽小妮子了。然而，更多的是心疼，十七年，她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变得如此坚强、果敢，多希望命运可以再来一次，让我能重新参与到她的人生里去......
此行，原本是想来见见这位名誉天下，为了国家载驰而归的许穆夫人。没成想，这许穆夫人却是当年淇河边上的故人。初见之时，欣喜之余，齐桓公第一个念头便是再续前缘。毕竟，许穆夫人这个名分，对于一个霸主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像样的障碍。
可是，看这情形，眼下并不是一个好的时机。她心怀家国，为了卫国，连性命、名声、权势、财富统统都可以抛弃，更不会轻言个人感情。
成熟的爱情，不在于朝朝暮暮，不在于名分地位，只求能够心灵契合，相互扶持。她，懂我的雄心壮志。我，也懂她的家国情怀。那么，就让我，为她守护以后的人生，风雨同路吧。
19
齐桓公亲自率军，把卫公子毁护送到了曹邑，立为卫文公。派齐公子无亏率战车三百乘，甲士三千名，在卫国曹地重建家园。为了帮助卫国恢复生产，齐军还随军携带了大量救援物资，包括牛、羊、猪、鸡、狗各三百头，上等绸缎三十匹，建筑木材无数（搭建临时板房供难民居住），可谓衣食住行一应俱全。
卫文公和许穆夫人授命于危难，与卫国子民同甘共苦，兢兢业业，励精图治。务材训农、通商惠工、敬教劝学、授方任能，短短一年的时间，卫国仅军事实力就增强了十倍之多。两年后的春天，齐桓公率领诸侯在楚丘为卫国修了座大城，作为卫国的新国都。
许穆夫人没有去新都城参加大典，新的都城她看过，很好，有一切新卫国该有的新气象。不过，她生在朝歌，长在朝歌，不想再离开了。今天，她第一天入住这座淇河边上的新院子。
天气很好，宛如20年前的那个春天。院子外，一大片新长出的绿色花骨朵们在和风中青涩起舞。许穆夫人漫步在珍珠梅丛中，闭上眼睛，在光影交替的感知中，找寻从前的一切。
那个喜欢钓鱼，和鱼嬉戏的少女，那个喜欢骑马，在珍珠梅丛里奔跑的少女，那个喜欢动武，鲁莽意气的少女。梅。我又回来了。这么多来，我没有辜负你的梦想。哪怕迷茫失意、苦难打击，我也没有丢掉这颗，珍贵的心。以后的路，会怎样呢？我不知道。苦难过后，就只剩下好日子了吗？我也不能确定。我们的生活，就像这淇河水，也许永远不会有平静悠悠的时候吧。所以最后，我所能确定的，还是和当年的你一样。怀着这颗珍贵的心，继续前行，无问西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