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女 二十
母亲说她是以一种爱恨交加的心情将我养大。她给我改名苏墨,墨就是一团黑,就是什么都没有的意思。为了避免遇到熟人她让苏自安给自己报了假的身份证明:安欣,孤儿院长大。我之所以很早就不相信母亲孤儿院的故事,是因为有几次她给一个叫妈的女人打电话的我恰好听到了,她还会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比如俄罗斯这边不错就是有点冷,给您打过来的钱够不够用,我们这边忙真的是回不来,您好好照顾自己,墨墨今年十一岁了,十五岁了,总是比我的真实年龄小两岁。
生活除了必须接受的安排,我这一生做的最多的事情便是忍耐。忍耐年轻时犯过的错,忍耐当年的不懂法招致的现状,忍耐自己终究是个平凡的不能掀风起浪的人,忍耐岁月爬过舒展的容颜最终留下网痕,所忍耐的东西一天天让我变得麻木,我不知道如果有一天它们真的都不在了,我是否还有活下去的勇气。
墨墨一天天长大,很庆幸他长得像我,从一开始的恨到慢慢的爱,我最终在心里恕他无罪,毕竟他只是一个孩子,而且他也是我的孩子。苏宁,对他也很不错,从心底里,我还是感谢他的。
陈默打电话过来说,最终调查结果是:车祸,但嫌疑人无法确认。我有料到这种结果,但当它成为确定无疑的事实时,我还是没有办法坦然接受。我告诉陈默:“我那这边有日记记录,她说过她怕阻了苏自安成为商会会长的路,苏自安会对他下手,陈默,我没有骗你,这些东西公安局都有备案的。”“墨墨,”陈默叹了口气说,“阿姨有长期吸粉的症状,就单凭这一点苏自安就有办法让所有的事情了无痕迹,我也问过我妈了,她说有办法她一定会帮忙的,不过这后面牵扯的事情太多了,苏自安不能倒,倒了就会断了某些人的进财道,他们是不会让苏自安有一点点闪失的。”
我从公安局带回母亲的遗物:日记本,一个皮包,还有一部支离破碎的手机。在医院对面的仙鹤楼苏宁给母亲举行了简单的追悼会,我知道这是谁的意思,我没有阻止,我想让她安安静静地去了,我想继续维护她努力了一辈子想要保护的人和仅剩的尊严。作为子女,我却只能做这么多。晚上回家,苏宁看我一句话不说:“墨墨,你要怪就怪我,不要把自己憋屈坏了,你妈妈已经去了,所有的真相你也知道了,千万不要……,唉!”“我不会,你去忙你的吧。”“今晚我留下陪你。”“不用了,我想和妈妈单独待会。”我知道他也坐不住,妈妈走了,我们基本就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让两个人守着那段谁都不愿触碰但不得不面对的记忆大家都尴尬。苏宁走了,我将遗物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缩在她的被窝里沉沉睡去,已经很多个不能安眠的夜晚了,我园以为我会崩溃。这一夜,纠缠了我两年的噩梦终于消停了。我没有梦到大片的色彩,也没有梦到母亲,早上睁开眼床头还有一杯未凉的牛奶,我喊了声:“妈!”然后听到防盗门关上的声音。
我离开了宁川,没有告诉苏宁,也没有通知陈默,我觉得我现在的悲伤能压垮身边的每一个人,而我与这个世界的牵挂只有他们,我不想再连累他们了。我要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城市,忘掉所有的事情重新开始。
陈默收到我的信的时候我已经在六安的外婆家里。我找到了我跟这个世界最后的联系。刚到双岔村,我看着两条通往不同村庄的岔路口,只好在微凉的秋风中等待,为了找到这里我已经走了好多冤枉路,实在太累,我基本走不动了,现在最省力气的办法便是等路过的人。漫山遍野都是五颜六色,到处都是熟透了的果子,盯着它们我又饿又馋,刚伸出去的手又被我生生扳回。正好有一辆摩托车飞快地从我身边驶过,我甚至都没来得及张嘴。正要失望时,他又反了回来:“小伙子,你站在这干嘛,外地来的吧?”“您好,我来找人,迷路了。”“你找谁?这一岔口的人家我基本都知道。”“我……”,张开嘴巴,我突然不知道我要找谁,除了母亲的名字我甚至不知道外婆家还有几口人,更别说名字了,“黎,黎小妹。”我看中年男子愣楞地站在那里不出声,我以为母亲离家的日子太久了,以至于大家连名字都不记得了,又轻声问道:“那有没有姓黎的人家,或者姓安的也行,我打听个人。”“你上来吧,我知道。”我心里突突直跳,我不知道见了他们一家人我如何面对,母亲未说完的谎我又该如何继续。摩托飞快,一路下坡,二十分钟不到他就把车停在一家破落的土坯院落的门口,“进来吧”,他把头盔取了下来,一副黝黑的面孔棱角分明,眼角处有一条长长的疤痕,大概有四十多岁。“谢谢您,叔,我找……”我以为他要我去他家,便推脱道。“你是苏墨吧。”他几乎肯定地说道,“啊?您,您怎么?您是?”我几乎能肯定了,他是妈妈的弟弟或者哥哥。“我是黎明前,你的舅舅,比你妈妈大五岁。她应该跟你提过的。”“哦,嗯,舅舅,对,妈妈经常说,经常提起。”我说的语无伦次。“妈,你看谁来了!”舅舅他边往院落里走,便超里屋喊到。“谁呀?来就进来吧,还得我上外头迎接去。”从里屋传来苍老的但充满后劲的回答。“进去吧!”舅舅指了指正北的屋子,“我去找你姥爷。”我呆呆地站着,那是生养母亲的人,那是母亲辜负了的人,那也是母亲在她的一生中最惦念的人,如今,我带着一小匣子的骨灰回来了,我带着她的女儿回来了,但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谁呀?站院子里干啥?怎么不进来?”门帘被挑开了,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裹着金莲小脚,上身是青黑的大襟短袄,花白的头发梳在头后用簪子挽着,我盯着她布满皱纹的脸突然泪流满面,“我是苏墨,我是墨墨,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