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泉往事——涯(城市森林里的迷失者)3
禅房不大,靠墙一张窄窄的僧床,单褥薄被平整无痕;中间一张书桌,靠外叠摞着数十本书籍,内侧一张墨迹点点的白毡,白毡上一幅铺开的熟宣,上书“十境”二字,笔法纵逸,飞马游鹤,依稀是米南宫的风姿。落款、题跋均看不太清。白毡旁两只长锋狼毫挂在笔架上,笔架下面是一方墨绿色的旧砚,墨汁尚未凝结;外侧一个古旧小茶几,几上骨瓷茶盏三个,紫砂老壶一把;几旁四张矮凳;墙面雪白,一无装点。
再看融见师父,一袭灰色僧衣,整洁如新;脸上沟壑纵横,沧桑中透着达观;黑色的眼镜下面是一双深邃不见底的眼睛。涯赶忙欠身,说“融见师父好,刚才真的不好意思。”
融见师父淡淡一笑,没接话茬,只是说“施主请坐,这上好的武夷水仙第二泡刚好,早不如巧,请品茶。”说着,拿起自己的茶盏,向涯和星怡微微示意,便一气饮下。
涯学着融见师父的样子,用右手平端盏底,轻轻饮下。他顿觉沁香满口,偏又有一丝花香点缀,细品之下,仿佛雅致中透着些顽皮的秀气。茶才咽下,喜悦之心油然而生。涯很奇怪,为什么这盏茶竟然如此奇妙。于是,难掩疑惑转头看向了星怡,而星怡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涯只好把想问的话咽了回去,讪讪地放下了茶盏,显得有些局促。
融见师父见状,微微一笑。张口说道“星怡呀,看来你于茶道一途确实已窥得门径。今日这茶得来不易,老衲猜想定是从闽北老村寨里费了些周折才得了的吧。”
“一盘野花?”融见师父略略一顿,嘴角露出笑意,接着说道“佛祖拈花,迦叶含笑,你这丫头果然进益了。”
涯却什么也没听明白,又不好张口询问,只好一言不发呆坐在那里。
“又让师傅见笑了。不过我现在确实体会到无论茶道、花道还是佛学,其实都是通的。我自己有些小心得,还想请师傅指教呢。”星怡说道。
“这个不急。”融见师父一脸笑容,摆了摆手说道“星怡,你先斟茶。这位施主打了半天哑谜,也得解解才好。”
星怡转头看了涯一眼,浅浅露出些俏皮的笑意,欠身开始摆弄一旁的铜炉、陶壶去了。
“施主,如何称呼?”融见师父整整衣襟,端坐问道。
“不才,晚生,小生,学生,我……”此情此景,加上还在琢磨融见师父和星怡的话里玄机,让涯突然觉得无法接口,甚至连自谦的称呼都不知道用什么才好。融见师父见此哈哈笑了起来,星怡也不禁抿嘴失声,手中夹着火炭的铜火钳险些落地。
涯虽然窘迫,但却没有丝毫不快,反而觉得轻松了不少。于是面露笑容,站起身来朗声说道“我叫涯,让师傅和这位女士见笑了。”
涯略略欠身,算是正式打过了招呼,坐下来接着说道“真没想到,今天来大法幢寺竟然能遇到您二位,虽然什么也没听明白,但至少知道自个儿喝了好茶、听了好经、会了高人。本来也就该知足了,但刚才听您二位问答《维摩诘经》真有些云山雾罩,然后……”涯觉得自己词穷,于是打着手势,比划了两下,缩缩脖子,做个无奈的表情,静待下文。
“涯,水边也。上善若水,小兄弟近善之人,有善根,有善心。好名字。”融见师父伸手扶了扶滑落的眼镜微笑说道“身在红尘,谁似维摩诘?心向般若,便是维摩诘。大道至简,恒观无常,顺其自然而已。何必强求甚解?”
“师傅,您给他解都解了,怎么还说何必强求甚解呀?”星怡一边拨着炉碳,一边对融见师父说道。
“师傅是给我解了,”涯接口道“但如果我听不进‘顺其自然’四字,就是在求甚解。其实,我这人人缘不好,平时就只能看书消磨时间,佛经也就粗看过一两部而已。要不是去年在呼和浩特有幸见过一本元代的《维摩诘经》,我也就剩下求甚解了。我大概知道维摩诘此人生平:他本是市井富户,儿女双全,有妻有妾,但一心向佛,最终也修得正果。所以今天能听懂师傅的话,实在是巧合而已。又让您二位见笑了。”
“佛渡有缘,这就叫缘法。”融见师父接着说道“相遇是缘,相知更属难得之缘。今天得遇两位相知小友,也是我融见和尚的大缘法,有何见笑可言?”
“融见师父”,涯接着问道“那这位女士野花换茶……”涯等着融见师父接过话头。
“这个倒是知道。开皇、大业年间,日本曾四派遣隋使。有两次日本的使者都是小野妹子,有一次,此人给隋炀帝的国书里有‘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出天子无恙’一句,将隋炀帝称为日落处的天子,隋炀帝大怒,怒斥日本为蛮夷,拒看国书。师傅说的可是这件事?”
“正是此事。当时日本圣德太子执政,遣使大隋本意是引佛法东渡。那个小野妹子在大兴城学习佛法之际,专注礼佛花式。归国后,出家为僧,住锡京都六角堂,创制花道,称池坊流。星怡所学是这池坊流在明治年间的花师小原云心后来另立门户所创的小原流。小原流之花道对花卉要求极其苛刻,非日本本土佳卉和欧美进口名花不可。星怡浸淫此道经年,对小原流的宗旨规矩无不恪守遵从。她能以闽北山野闲花入道,你以为如何?”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