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进行的春天和苍茫渺远的清明
正在进行的这个春天,因为疫情,因为战争,因为灾难,因为世间的各种是与非,颇不宁静。
深圳停摆那一周,好不容易拿到一张出小区买菜的通行证。戴着严实的口罩,提了两个环保袋,牵着儿子出了小区。
从出到回,只有两小时。我们选择先看看春天,回程时再买菜。
街上,是宁静的。下午五点的深圳街上,空空荡荡的,只有一个橙色马甲的清洁工骑着车穿过大街,他甚至不用管红绿灯,因为没有车辆经过这里。
到了宝源路和银田路交界的路口,好歹有两辆车驶过。瞟了一眼,一辆奥德赛,一辆别克GL8,看外观就很像机关事业单位那种公务车。城市停摆,总还有保障深圳运行的人在忙碌着。
往海边走去,儿子累了,扫开一辆小蓝色,随他怎么骑。记起一篇报道中说过,2020武汉疫情时,共享单车成为很多人在城市中孤独穿行的工具。
不知是刷了哪个视频,最近抖音老给我推送所谓“末日准备”之类的视频——如何搭建一个最牢固的地堡,如何搭配储存可供一家人生存一年的食物,能保存20年的方便食品味道怎样,每每刷到这些视频,惊讶之余还是饶有兴味地看完——当安全感也被作为娱乐来消遣时,人们在现实中的处境很可能是不尽如人意的。
娃骑着车,我小跑着,来到了可以看海的一条绿道上。绿道很窄,一旁是绿化带,一旁是围栏,围栏外是沿江高速。
高速上真安静,远处海面上的落日浑圆,射出的光,把春日的下午熏得暖暖的。
余晖照在我们的脸上,也照在高中生的脸上,我们之间,隔着高高的铁丝网。
深圳高三的学生封闭了一个多月了,下午这个时间,正是他们一天中难得的“放风”时间。
篮球场边,三个男生淌着汗水垂着头,其中一个忽然一声长啸,把我和娃都吓了一跳。只见他一跃而起,手攀脚蹬,不一会爬到铁丝网中间。
“下来,别他妈疯了,你出去就进不来了。”篮球场上个子最高的学生冲着铁丝网上的男生叫嚷着。
噌的一下,男生跳下来。
“爸爸,他想变身蜘蛛侠吗?”
“不,他想变成肖申克里的安迪!”
为了让儿子别再一路问下去,我拉开步子跑了起来,儿子骑着车追我,七岁的他骑一辆成人的单车已经驾轻就熟了,时间真快啊!
绿化带中的一株株羊蹄甲早已开花了,都是淡粉色的,花瓣飘洒一地,怪娇羞的。
黄风铃木已经落了,我让儿子站在台阶上,给他拍了一张照。他也让我站在台阶上,也要给我拍一张。
这满树灿黄的花啊,总是用这种刺目的颜色,向人们宣告着春天。前几日,困居在学校里的老师也发了一张黄风铃木的相片,遂想起,校园里的那株黄风铃木是学校春天里的一景。这个春天,欣赏它的人寥寥无几,想必也有点落寞吧。
捡拾落在地面的黄色花朵,轻轻放在环保袋里,转身回家,出来已经一个多小时了,还剩下一些时间买菜。
楼盘的底商,便利店开着,肉菜店开着,其他一律铁将军把门,死气沉沉。
肉菜店里,供应倒还是充足,挑菜的人们,直接把菜往包里捡,也不问什么价钱了。
买了一袋青豆,几颗儿菜,买单继续往前。深圳停摆前的一晚,小区的邻居都出门抢菜。提着一袋绿色我思考,为什么是“抢菜”,而不是“抢肉”、“抢鱼”、“抢米”、“抢油”,想来想去,绿叶菜是易腐朽的,而绿色又是蜗居的人们所期待的,触摸不到绿色,品尝一些总可以吧!况且,水灵灵的蔬菜摆在家里,比米面油这些更能让人松弛下来。冰箱里满是冻肉,墙角边堆的是一箱箱泡面,这样的房子,怕是谁都不愿意住的。
想到这,我决定在小区门口的超市再买些菜。
天色渐渐暗了,道旁的绿色也深沉了些。两株挺拔又俊俏的楝在山坡上开着米白色的小花,空气中都浸着苦甜苦甜的香气,如这纷乱的人间。
回到小区外的超市,买了水白菜,买了韭菜,浅绿配深绿;买了胡萝卜,买了小番茄,浅红配深红;买了土豆,买了香蕉,浅黄配深黄。最后,买了一袋甜酒花生,想着夜半时分喝上半杯,有点东西嚼嚼。
距离回小区还剩十五分钟,拉着儿子一路小跑,买了两斤饺子,两斤馄饨。儿子提着,一摇一晃的,我背着两大袋菜,紧跟着。
好不容易回到家,我和儿子卸下沉重的食物,妻子甩着消毒酒精的罐子,摁摁摁,刺鼻的酒味笼罩着这些食物,它们也醉了。
过了好一阵,妻子才来分拣这堆东西,袋子的底部,压着已经蜷缩成一团的黄风铃木花朵,对了,还有三朵火红的木棉,裂开了,但依旧红得狂妄。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深圳何所有,不过一袋食。
在食物面前,春成了精神的象征,成了城市中的奢侈品。停摆一周的深圳人,错过了多少春的魂灵。
我的一位邻居,家里可以俯瞰对面公园。连续七天,她每天都会发俯拍到的那株高大的木棉,发到朋友圈,然后配上数字1、2、3......
我感觉每天的树是一样的,评论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她回复我,每天的树都是不同的,还专门发来两张做了标记的原图,原来,每天的花都会落下几朵,又会开出几朵,这就是春天真切的变化,这需要何等安静的一颗心,才能发觉。
城市安静了,人也安静下来。
纷纷扬扬的细雨斜织着,提醒着人们,清明快到了。而我,已经许多年没有回家乡做清明了,我想念那苍茫渺远的清明。
儿时的清明是没有忧伤的,有的是小小的兴奋。
姥爷的坟在一座称为“螃蟹岭”的山上,那时的清明,孩子都要跟着大人爬上山,到坟前上香、烧纸、摆贡品。
那泥泞的山路啊,走上一小段,鞋子底就厚厚的一层泥,怎么刮也刮不掉。山路两旁长满了弯弯绕绕的蕨,偶尔发现一支突出的紫红色芽头,会立即上前撅断,一路撅下来,下山就可以做一盘菜。
清明时节,整座山都是雨凄凄雾蒙蒙的,再加上燃烧香烛和纸钱的烟火气,山如同虚幻的仙境,这种境界,也许才能通灵吧。
到了姥爷坟前,大人放下东西,忙着摆放贡品。舅舅拿出毛笔,蘸上红漆,涂描姥爷墓碑上的字。孩子们则四下散开,在山头上玩耍。
两颗松树又高了不少呢!是啊,那是我们前年从别处移来的两颗小松树,我们把它们分种在姥爷坟头的两边,像两位哨兵守护着这里。
去看看那口棺材还在不在?几个孩子钻进一片小松树林,松林间有一个凹下去的大坑,坑里有一口半开的棺材。几年前我们就发现了,每年上山都会来看看,但谁也没勇气去把棺材揭开。
捡一些松果等会去烧啊!孩子们开始拾捡地上的松果,把松果投到火里,会有一种特殊的香气。偶尔还会爆出一粒松子,只是太瘦小,吃不得的。
大人们的心是沉重的,燃烧纸钱的火,把他们的眼睛都熏红了;孩子们的心是跃动的,他们不喜欢烧那一叠叠的纸钱,而是喜欢烧纸房子,烧元宝,烧那种上面的0数也数不清的“大钞”。
好不容易全烧完了,姥爷在地下够花了吧,能保佑我们一年到头平平安安了吧。想到这,大家的心松弛下来,开始坐在坟前,分食贡品。
我最喜欢吃老妈做的茶叶蛋,每年都能吃上三个。直到现在,那浓厚的茶香,那咸鲜的口感,都会让我回忆起那二十多年前的清明。
下山前,还要点上一盘长长的鞭炮,用爆裂的声响,吓走厉鬼,保坟前一年安宁。
缭绕的烟火,四散的红屑,青翠的松针,凹陷的脚印,这些,都是那渺远的清明留在我脑海中的细节。
我好久好久没有回家乡做清明了,姥爷的坟也早就从山上迁移到山下的公墓里去了。其他故去的亲人,也都安葬在公墓里,守着巴掌大的一块地方,无声无息,周围的“邻居”,他们也不认识。而园里那些原本认识的,又隔得太远,不太好相见了。
这几年,每到清明,亲人们就会给我发上几张相片,告诉我他们去给老人上坟了,还代我给老人上了香,烧了纸钱,保佑我在深圳平安健康。
感谢亲人们的这份心,我相信一定会灵验的,因为近来的梦里,我又见到那些故去的亲人了。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近日,深圳在回南天、阴雨天、大晴天之间反复交替,这个正在进行的春天,性情真是反复无常啊!
珍惜当下吧,毕竟,眼皮底下的日子,是摸得着的;
偶尔,也回想一下过去吧,毕竟,清明这样的时节,本身就有一份苍茫渺远。
清明时节雨声哗。潮拥渡头沙。翻被梨花冷看,人生苦恋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