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成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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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飞鸟集写文杯比赛总决赛作品”
亚伦说，他终于患上了抑郁症，这样他就有自我逃避的借口了。但卡尔知道，他依然很痛苦，痛苦到不知道怎么死去，痛苦到每一天对他来说都是折磨。
01
一年前，亚伦离开了他的家，那个安琪拉很喜欢的、海边的、时常有海鸥靠近的小房子。他和安琪拉很多年前经过这里的时候，妻子安琪拉看到了这栋房子，一眼就喜欢上了。他还记得安琪拉拉着他的手，看着海边的夕阳说：“亲爱的你看，这海边的落日多美。以后我们带着孩子，一个男孩，或许是两个女孩，这个没关系，只要是我们一家人，手牵着手，挽着裤腿，赤脚走在这片金黄的沙滩上，海鸥时不时地从我们头顶飞过，我们的孩子撒着面包屑喂它们，它们围在我们头顶，这将是多么美好的画面。“
亚伦看着陷入美梦的妻子，决定买下这栋房子。当时的他们经济条件不好，但亚伦还是咬咬牙贷了款买下了这里，因为这里，将是他们的梦开始的地方。
只是好景不长，当满怀伤痛的亚伦决定卖掉这里离开的时候，他的心已是千疮百孔。家里的每一处都充满了妻子、孩子的身影，他们的声音、气味挥之不去，夜夜折磨着他。不是他不愿想起，只是只要想起，便是无尽的痛苦与挣扎，所有关于他们的回忆，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狠狠攻击着亚伦，这些回忆，都像是一根根细小的银针，一针一针戳在他的心口上，细密又痛苦。
卡尔明白这种无奈的挣扎与绝望，它就像一条漆黑的深渊，无时不刻在吞噬任何东西，越绝望，这个深渊越活跃。所以他让亚伦离开这里，他想着换个环境或许会好一点。
卡尔全程陪着亚伦办完了手续。一路上，亚伦什么话都没说，卡尔知道，他不愿意，但是日子要继续，再沉沦下去，亚伦会变成什么样，他不敢想。
简单地打了声招呼后，亚伦就开车离开了。他没说要去哪，卡尔也没问，他需要一点时间，独自面对孤独的时间。卡尔适当的时候，会再次出现。
亚伦一路向西开着，他没有目的地，只是这样开着，他没有想好将在哪里落脚，或者在哪里落脚都一样。他像个独孤的旅行者，在路上逗留了半个月。这一路，他走走停停，有时漫步雨中，任暴雨冲击着全身；有时任凭烈日灼身，光着脚踩在柏油路上，走了很长很长的路。他似乎想借着这些，冲刷掉身上的些许罪恶。
后来，他留在了西部一座人口稀少的小城中。为了生计，他找了一份保洁的工作。他的工作很简单，接到单子后便带着工具上门服务。他干活很仔细，或者说看起来很仔细。他按着自己的计划清理着客户家里的每一处地方，对于客户的意见与看法，他置若罔闻，任凭他们在旁边指手画脚还是声嘶力竭……
亚伦的工作接到了很多客户的投诉，都在抱怨着他的我行我素和敷衍了事。面对保洁公司领导的质问，亚伦依旧一副与我无关的样子。后来领导怒了，他的反应与客户们的一模一样，亚伦面无表情地离开了公司。
晚上，他会来到这座小城唯一的酒吧中，坐在吧台前的一处角落中，一口一口地喝着手中的啤酒，他不是去猎奇，也不是去撩妹，他只是去喝酒，一口又一口。
他的沉默吸引了很多异性的注意，她们纷纷前来搭讪、请酒，可亚伦依然不理会她们的盛情邀请，于是这反应在她们眼中便更具魅力了。一群小混混看不下去，提着酒上来“理论”，没说几句，亚伦抡起拳头就砸向他们的头。
亚伦当然打不过一群人，他伤痕累累得走出酒吧，向着自己租的地下室走去。地下室阴冷又潮湿，他无所谓，和衣躺在床上，任血水沿着脸颊流下。
夜已经很深，亚伦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他没有闭眼，他不敢闭眼。这么久过去了，他忘不了自己的妻子与孩子，他们的身影，他们的笑容，依然侵占着自己的生活。亚伦很庆幸自己还没有忘记他们，但记得的同时，还伴随着深深的悔恨与自责，这种自责正在将他一步步地拉入深渊。
天亮了，亚伦轻轻地洗了把脸，带上工具，沉默地向街上走去。他在这里的生活没有一丝生机与变化，白天上班，任客户在自己的身后喋喋不休；晚上去酒吧喝酒，哪怕周身嘈杂，他的世界一片寂静。
亚伦的脸上从来没有笑容，他不知道眼前的生活有什么值得笑，他只是这座小城中的一具行尸走肉，他想的最多的就是：我为什么还没有死。
02
“你在哪里？”卡尔向亚伦发去了信息。
“西部萨城，你有空就来。”亚伦没有拒绝，可能卡尔就是他的一道光吧。
几天后，卡尔出现在了亚伦的地下室中。
“你这里该打扫一下了。”卡尔放下手中的蔬菜、水果，“厨房在哪里。”
“出门右拐，别做什么，我吃不下。”
“等我半个小时。”卡尔没有理会他，径直向厨房走去。
半小时后，桌上摆上了简单的晚餐：蔬菜沙拉，肉酱意面，一个小披萨，一盘切好的水果。“你应该很久没有好好吃饭了，稍微吃点吧。”
“你还管我干什么，我让你失去了姐姐和外甥，我是个罪人，我应该要死的。”亚伦一口又一口地灌着酒。
“但是你也失去了妻子与孩子，你比我更痛苦。你没有错，这都是意外，我姐不会怪你的。”卡尔的手停顿了一秒，又马上恢复了夹菜的动作，他的眼中闪过了一丝痛苦。
“不是意外，这不是意外，是我害死了他们。”亚伦摔掉了酒杯，站起身吼了起来，但很快又精疲力竭地瘫坐在了椅子上。他无力地闭上眼睛，那天的一幕幕又汹涌袭来。
不知为何，亚伦突发奇想地要去东部爬山。他迅速把这个奇妙的想法和妻子安琪拉说了，没想到安琪拉竟也欣然同意。于是当天，他们带着两个孩子开着车就出发了。
去东部的路上风景很美，道路两旁种满了茂盛的树木，一颗颗的参天大树笼罩着公路，让眼前的公路生出了一份宁静与美丽。车上的孩子看着窗外的景色赞叹不已，叽叽喳喳地吵了一路，一会儿看松鼠，一会儿指着路边散步的鹿群大叫，安琪拉看着兴奋的孩子们，脸上尽是幸福的笑容。
车很快来到了山脚下，接下来是一段蜿蜒曲折的山路，亚伦做好了准备，开始往山上开。车已经行驶了一半的路程，山路曲折，孩子们的叫声从未停止，亚伦笑着看了看后视镜中的孩子们，又继续集中精神开车。
突然不知为何，车子的方向盘似乎失去了控制，车疯狂地向山路一边冲去，只一瞬间的功夫，车便冲出山路的护栏，顺着斜坡向下滚。
亚伦是在病床上醒来的，床边的卡尔紧张地看着他，见他醒来，终于深深地舒了口气。亚伦右腿骨折，伴有中度脑震荡，但他还是挣扎着起床，看向眼前憔悴不堪的卡尔。
在卡尔的搀扶下，亚伦来到医院的停尸间，看着眼前拉开的三个抽屉，他挣开卡尔，跌跌撞撞地走到柜子前，却迟迟不敢掀开白布，只是使劲地用头撞着金属柜门，一下又一下：“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死？”
“卡尔，你知道吗？我离开了海边的房子，但我没有离开他们，他们每天都在我的身边，我应该要去陪他们的。”
“这不是你的错，警察也说了这是意外。”
“意外？我为什么没有提前把磨损严重的轮胎换掉？我为什么要带着他们去爬山？是我，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亚伦揪着自己的头发，泣不成声。
“没意义了，死的应该是我，是我……”亚伦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
“你病了，我带你去看病。”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卡尔没有离开这个地下室，他带着亚纶看心理医生，盯着他吃药，陪着他散步、疗养，萨城人少安静，风景秀丽，很适合亚伦养病。经过长时间的治疗，亚伦有了明显好转，他不再沉浸在无尽的悲伤之中，他与身边的人有了交流，也慢慢融进了萨城的生活中。
卡尔也终于能放心地离开了。
03
亚伦离开萨城，又回到了海边。经过他不懈的央求与努力，亚伦终于买回了他们之前的那座小房子。他把一切收拾妥当后，邀请了卡尔来喝咖啡。
房子顶上有个小平台，那里视野开阔，能看到不远处的海滩与成群的海鸥，沐浴着阳光与海风，再喝上一杯咖啡，宁静又美丽。
卡尔来了，他们坐在屋顶的平台上，亚伦帮他倒了一杯咖啡，正想说着什么，一群海鸥飞来，扑簌簌地掠过他们头顶。海鸥飞过，却有一只没走，它停在了屋顶，歪着头看着亚伦。亚伦心里一惊，随即拿起了手边的面包。
“你姐姐很喜欢拿面包喂这些海鸥。”
“你忘不了？”卡尔心里一惊。
“当然忘不了，我怎么可能会忘了他们。不过你放心，我已经放下了心中的执念，现在，我的心中有的只是思念，对他们深深的思念。我不会让你失望的。”他笑着看了看眼前紧张的卡尔。
“那就好，生活总是要继续的。”卡尔喝了口咖啡，望着远处的大海发呆。
他们不再说话，享受着屋顶的宁静。
几天后，卡尔的父亲打来电话，说卡尔自杀去世了。
亚伦放下手机，默默地去厨房倒了一杯咖啡，咖啡很烫很苦，但他一饮而尽。他感觉不到烫，感觉不到苦，身体一个踉跄，咖啡杯落地摔碎，他捧着脑袋声嘶力竭般地叫着，喊着，过去的种种又天旋地转地袭来。
他们又回来了，带着悔恨与绝望。
“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感觉到卡尔的无助？”
“我太自私了，我只顾着自己的悲伤，卡尔也是人，他怎么会没有情绪呢？”
“他那么爱他的姐姐与外甥，他的痛苦不比我少，可我，为什么只顾着自己，为什么？”
亚伦又开始一遍遍地逼问着自己，情绪如决堤之水迅猛而来，他的世界再次崩塌，而这次，已经没有人能来救他。
“是的，我应该是要去死的。”
海边的风，带不走他的绝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