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不落下》

雪漠著

黑夜中的太阳：

请原谅我，我有点筋疲力尽了，几乎没有力气回复您信里的内容。

和死神赛跑，也许已经进入尾声了吧？我不知道自己还能跑多久，但却很确切地知道，它离我很近很近，我已经没力量加速去拉开自己和它的距离了。难为您的光芒一直搀扶着我，和我一起跑啊、跑啊，一路给我鼓气。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只有意识在往前跑了……

现在，我已经顾不上很多东西了，从来都没有这么清晰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我真怕自己辜负了您和大家为我争取来的点点滴滴。但我对能否完成任务没一点信心，因为一切都不在我的掌握之中，它取决于我还能吃多长时间药，取决于喉咙“关门”的速度。

前一段时间“发炎”到现在的这些天里，每天四次药真成噩梦中的噩梦了。以前还能用满满一口水，借着水势把药一下冲进去，但现在可能因为喉咙更肿导致喉咙口更窄，或者是舌头更肿变形得更厉害，使喉咙的口变窄，总之，水和药丸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配合”着吞咽了，而是常常不上不下地卡在喉咙口上或喉管上——本来喉咙就已经堵了一半——直接就令气上不来，水也下不去。

第一次被卡时，我以为自己会窒息而死。药卡在喉咙里，如果不咳嗽，倒也还能呼吸，但是一咳，胸腔里所有的气都咳出去后，如果换不上气，就很容易被憋死。当时我就是狠狠地咳嗽，想把药丸咳出来，结果换不上气，越是换不上，吸得越猛，感觉胸腔里有无数无形的手从喉咙被堵的地方探出来疯狂地乱抓，企图把握住一点点空气，整个脑袋都快要被这些“手”抓进肺里了。那时候，我真的以为自己马上就要被憋死了……恐惧、慌张失措的刹那间，我忽然想到了您，这时才出现了一个相对理智的声音告诉自己镇定，慢慢地调整吸气的力度，幸好药丸还没有把气管完全堵严实，空气可以从缝隙里一丝丝一缕缕地被吸进去。这样，我才死里逃生了。

但是，自那以后，几乎每天吃药，我都要经历一两次甚至更多这样的“死里逃生”。我发现，喉咙的通道就连一颗胶囊大小的药丸也已经很难咽下了。不过，在没有别的办法前，我还是不得不一天四次冒着窒息的危险把药丸吃下去。后来，换了小胶囊，情况改善了很多，吃药的压力也没那么大了，但是，没吃多少天，连小胶囊都变得困难起来。我想尽办法把药丸数从原来的每次三颗大胶囊变成了五颗小胶囊，再后来减少到每次两颗小胶囊，代价是止痛效果下降以及要消耗更多本来就只是勉强够用的三十毫克吗啡，不过我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

您一定和我刚开始一样，以为两颗小胶囊就很轻松了吧？我们都猜错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每次好不容易想到应对方法，总是没过两天就有新的状况，将好不容易看到的一点火星扑灭。之前吃药，因为舌头完全借不上一点力，一直都是在吞咽的时候头同时后仰，让药丸能顺着后仰的势一下被“灌”进喉咙里头，可是前两天，我突然发现头往后仰，舌头也跟着往喉咙里倒，把喉咙的口给抵住了，只有一点点的缝隙是可以让水渗进去的。这一突然状况，真的让我沮丧到极点了。我不知道还能用什么办法才能把胶囊吞下去，但止痛药是不可以不吃的，而且每天四次，到点了，压力再大，也得吃；卡得死去活来，也得吃；卡了就咳出来，再重新换个新的胶囊壳，重新灌进去……

幸好，在心理压力大到几乎不能承受的时候，忽然又有了一线生机——我终于找到了新方法：先喝大量的水，把喉咙打开，尽可能去感受水流过喉咙每个位置的情况，看哪个地方是稍为通畅的，然后吃药时，就要把药丸尽可能地推到刚才感受到的位置——靠药丸和喉咙相触时的感觉来推测——然后观想自己被诸佛空行照看着，鼓励着，加持着，忽然迅猛地把头水平地往后一倒，靠这一倒的力和势，把药丸和水一起“推”进喉咙。但这种方法能成功的前提仍然是运气好，碰上运气不好，就算用同样的方法，几杯水也灌不进两颗胶囊。

最可怕的，是“发炎”的情况，舌头或者喉咙除了肿外，还源源不断地分泌吐之不尽的粘液，一下子就把喉咙给封了。这些粘液别说药进不去，就连水也很难渗下去。吃一次药，像打一场仗，筋疲力尽，心力交瘁。

相比起封喉带来的压力感，其他状况已经不值一提了，所以我一直没有告诉您，在半个月前，舌头进一步硬化了，除了痛感外，它已经没有别的知觉了。这是有一次刷牙时发现的，当时我用牙刷去刷舌苔，舌头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像刷在木头上一样。药丸在口腔里，用舌头是感觉不到了，所以常常在吃药时，以为药吞下去了，但其实它还留在口腔里，等到漱口时吐出来我才知道。

不过，这次有了个新状况，让我吓了一跳，就是刷牙时，舌头不仅仅只是像木头一样没有感觉，而是直接随着吐水一起被我吐了出来，而且现在是一不小心，就会把舌头整根打横地吐出来，然后我只能用手把它塞回去。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舌头怎么会横着整根被吐出来呢？难道是舌根处断裂了一大半？我不敢往后面想下去，画面实在太血腥。

这一切都在追赶着我，喉咙就像被两个沙漠夹在中心的民勤，总有一天会被沙漠吞没，区别只是早点还是晚点而已。我现在唯一的希望，是赶在“封喉”前做编完手头上的书。对于生命，我是早就不存一点眷恋了，恨不得在做完事情后关上电脑的那一刻就直接入寂……

我的每一天都是一个坎，布满了死亡和绝望、沮丧的陷阱及地雷。每天我都处在惊心动魄的压力之中，这种精神的折磨并不比身体上的疼痛好受。我能不能撑到您回来呢？虽然我口口声声答应了，但这仅能代表我的一种心愿而已。一切，还是得听从无常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