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不愿做鱼的男人
我得承认,我确实对他一见钟情。
以致我主动上前,帮他这桌剪烤肉。本应我负责的那桌客人则边自己动手翻肉,边朝我身侧嚷嚷抗议。
他指尖很冰。当他从我手中拿走剪刀,我几乎打了个寒颤。他透过尚未褪尽白雾的眼镜片抬头望着我。我看到自己缩小在一双淡褐色的眼眸里。
他的黑色眼镜框是两个倒立的梯形,和他的脸形相似,竟透出股古怪奇异的美感。这也是我从他进门起就一直注意他的原因。他脱了使他看起来像大笨熊的外衣,顿时瘦得跟浑身只有骨架似的。白色帆布鞋鞋底带进来的泥雪此刻融化成黑水,弄脏了地板。
他眼睛轮廓好像芒果的形状,温和得与他的剑眉不怎么搭调,我盯了会儿才回过神。他已把衬衫袖子撸到手肘上方。我发现他的小臂外侧线条是我最钟意的那种——白皙,瘦长,几乎看不出大块肌肉。它甚至比我见过的所有小臂都完美。
好想捏他的手臂。我控制着这个念头,去再取一把剪刀的途中,不小心碰掉他搭在椅背上的外衣。他速度比我快,我连下蹲的动作都没来得及实施,于是只好在他捡起后说对不起。他迅速将目光聚到我脸上,并持续了接近一分钟。
我琢磨了好几个小时,他那份眼神是何意义。直到刷盘子时,我才想到合理的解释。一定是,我声音太像他某个熟识的人。
摞起的盘碟高度很久都没下降多少。我感觉肩膀快要裂开一般。我想,如果小花再让我替她去烤肉,那我还是换个餐馆洗盘子好了。
店里只剩我呆滞地重复手下洗刷流程,暖气也渐渐熄下热烈。外面是这个冬天的最低气温。当我纠结着用走还是打车回住处时,店的前门响了。
他用没戴手套的左手敲玻璃,清脆的声音震荡进夜里。
我有只手套落在你们店里。他说。
我想都没想便让他进来了。也许是他通红的鼻头和手掌引得我的恻隐怜悯,也许仅仅是他芒果状的眼给我以魅惑。
他寻到手套后果然没马上离开。我有点期待他提起有关我声音的事情。
但他只侧倚在我右手边的铁架子上,不吭声。水槽中漂了几缕荞麦面条,我想起他一块肉都不吃,单点一碗冷的荞麦面。我忘了坐在他对面的是男是女,却记得他吃剩的面里还有半颗未动的鸡蛋。
可此时此刻,如果他不说话也不打算帮我刷盘子,至少卷起袖子让我瞧瞧手臂,不然他还呆在这儿有什么意义呢。
我终于沉不住气,我说你该走了。
嘿!你想不想去海边?他说。
算了。我能抗冻但你不能。改天我们再去。等有太阳的时候。他紧接着又说。也不给我回答的空隙,好像我一定会跟他去一样。
不过,我倒的确想在这种隆冬天气去一趟海边,像我十岁时,那个离家出走到海边的寒冷冬天。
我活到现在,遇到过很多奇怪的人。他是最奇怪又最可爱的那一个。我如同被狐妖蛊惑的书生,呆呆地点头。他全程没有笑,但我总觉得他笑了。
我从他车上下来,等他离开之后,转身掏出手机迫不及待将一串数字备注成“伍鱼”。
狂风在楼宇间穿梭,钻进我廉价的平底靴里。我冻得开始小跑,边跑边给他发信息。“你今天穿帆布鞋不冷吗?”
几根腌渍的风干白萝卜条儿被刮到我眼前的积雪堆上,我把它们埋在雪下后,手已失去知觉。
伍鱼对我俩同龄这件事很兴奋。但我是乱填的网络社交资料,出生年月随便选了一个喜欢的歌手的生日。实际上,我比他小六年。
我们第一次相伴看海那天,他嫌人多(其实偶尔迎面走过只有寥寥二三人,更多时候一个人影都没有),于是又挑了个大晴天,他开车带我去到一片没有沙滩的海边。当然,也没有人。
我从未到过这片海。海岸上密集着黑色的礁石。阳光被冷风击败,气温刺骨。我执意要下去踩礁石,他执意要我牵着他。
他手比我还冰,如灌注了凉水的袋子,几乎要冻成冰块。我从衣服内撕下暖贴握在我俩手里。狂风将我的发箍刮飞,我瞬间变成个疯婆子,头发被风分为一绺绺,鞭笞我的脸。我只恨头发短,不能扎起来。
他帮我顺毛,顺完后笑了一下,却似幻觉般转瞬即逝。
可他这副两个下撇嘴角向上的模样,我已经看到。我觉得他更好看了。连他之后编瞎话都没抵消这种好看。
浪嘶吼得比风还凶。我专注脚下小块礁石堆成的崎岖路,浪潮就变得既近又缥缈,假的一样。伍鱼跟我牵着的手逐渐变暖,不知我们走过多远,我首先打开话语的罐子,说起童年离家出走结果被抓回家暴揍一顿的事情。
他也许受到启发,而又匮乏于没什么可讲的童年往事,所以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他说。
我以前生活在大海里。你知道,大西洋里。幼时,我是一条月尾刺尾鱼。两岁多的时候,我被一股力量带到海岸上,变成了人类。我并没变成两岁的小孩,而是变成十五六岁的男孩的样子。
想必年龄是对照我的鱼生换算来的吧,所以我直接成为青春时期的人类。这我也是后来猜想得出的。我以人类的形态生活了十六年。
起初,存活很困难。我没有任何依靠,也没有任何陆地生长经验。我试图游回海里,但是,直到实在憋不住气,呛了些海水才挣扎着又游到岸上来。
幸好,虽然我只有两年多的鱼生记忆,但我智力水平是一个十六岁的人。我很快学会很多人类的习性特点,就像很快适应了用鼻或嘴呼吸。我也慢慢熟练人类在常规情况中,需要掌握的各项技能。
趋于大众让我有安全感。我使用普遍人类的行为掩盖自己另类的事实。可很多时候仍然感到无比孤独。寂寞太难受。
这么多年,我找不到同类。
我有过几个女朋友。她们没一个相信我说的。后来我谈恋爱就不再提这事儿。最近这个前女友,我和她处了四年。本以为她会理解我,信任我,毕竟她那么爱我。可是……
她表面不说什么,背地里却偷偷给我找心理医生,骗我说是她的朋友,让我多跟她这位“朋友”沟通。我怒火中烧,大为气愤。她一则不信我,二则居然把我的秘密告诉不相干的陌生人。她觉得我疯了,有精神病,要么就是还患有失忆症,失去了十六岁之前的记忆。
但我怎么可能疯了啊?怎么可能失忆啊?我至今都清清楚楚记得我变成人的那一天。我如常一个鱼吃饱了藻,悠哉地游来游去。我不怎么喜欢和小伙伴呆在一起,它们都三五成群作伴玩耍,我更喜欢一个鱼自己到处游晃。
我游着,然后便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忽然之间,海水变得尤其刺眼,我特别惊恐。你知道,我做鱼那会儿,视力不如现在。虽然,现在的视力也仍然赶不上你,还有那些视力极好不需要眼镜的人类。
说回当时吧,那一瞬间我变得能看清楚周围的所有,光似箭般射进眼球,我疼得快哭出来。
对,简直是闪瞎了。
你别闹,我没吓到尿。
四下没有任何鱼,只有我自己。我被亮堂的海水裹挟着,鳍似乎失去作用,我再怎么用力也无法逃脱那股水的力量。明亮与黑暗开始交替,只有海水还一如既往地绑架我。我以为这些是死亡的讯号,以为自己将死了。我闭上了两只眼。
这样的状态不知持续了多久,接着,漩涡状的水流渐渐变为一股推力,跟浪似的推着我。与此同时,我眼睛不再疼痛,皮肤却开始爆裂般胀痛,体内像有不尽的气体压向外面,我感到自己在迅速膨胀。接着,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躯体变幻,有些地方变形,有些地方消失。
完全变成人类的那一瞬间,我的头已随海浪的起伏时而露出水面,时而沉在水下,我的手脚全都可以触到海底的沙子。我昏了过去。
醒来,我意识到已被海浪冲到岸上。那时候,尽管知道自己变了,但是尚不清楚到底变成了什么物种或怪物。
“那你当时是光着身子,没有衣服的?”我忍不住问他。
他用看着我,点点头来回答。
我没好意思接着说这句:你没穿衣服是什么样子,我想看。
我还不想被当作女流氓。
谢谢你相信我。他说。他的眼神充满感激和亮亮的涌动温暖的小星星,我只能不置可否地冲他笑。再趁机走近前,挽住他胳膊。
他说,我也喜欢看人类的手腕到手肘这一截,尤其是手腕处可捏到骨头的,最漂亮。
“也?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看别人手臂?”
他说,在烤肉店那天,你盯着我手臂,眼珠子快掉出来了,我能不知道?
原来他喜欢跟和他相像的人在一起。难怪他看中我。我们都喜欢瘦子和肤白的人,喜欢海和风,不喜欢肉类,不喜欢苦瓜。厌恶人群,年纪相同。当然,后两样是假的——我喜欢热闹,年龄比他小。
但为了在他身边,为了再靠近他一些,我决定不告诉他真相。
就像不拆穿他编的故事。因为不论真假,故事只有在是故事的时候才最迷人,才会被原谅。
回去路上,车沿海岸行驶了很久。我看到来时因睡着而错过的风景。岸边栏杆上挂着由海水冻结的白色的细圆锥冰棍,阳光停留在上面,美得无法言喻。它们是陆地上固体的海。
雪是固体的海。
我正陷入眼前的冷而美。他忽然打岔,问我刚刚看没看到礁石缝隙中的小螃蟹。
“有螃蟹?你当时为什么不指给我看?”
所以视力好又如何,眼神儿不行啊……我没等他说完,使劲捶了他肋骨一下。
「三月」
上个月除夕,伍鱼和我一起度过。他没有家人,我也是离家很多年没回去过。我们宅在他家里,他陪我看电影,我陪他打游戏。
他朝我感慨无数遍做人真好。但我觉得当一条鱼多自在呵。诶……我在想些什么?搞得好像我相信他真的曾经当过鱼一样。
我当然不信这异想天开的说法。他如果真的曾经住在大西洋里,距离这样遥远,怎么可能短时间内被冲到这块大陆上?
春假结束后,我辞去烤肉店刷盘子的工作。伍鱼问及我接下来的打算。我没想好,便没搭腔,在他的吊床上荡秋千。
他问我理想是什么,我也答不上,因为我没有理想。难道能告诉他,自己打算换个地方洗盘子?我不是美国喜剧里怀揣梦想的服务员,靠努力有朝一日实现梦想。虽然我也不想一辈子洗盘子。
但我是没有梦想的人。我没有人生规划。假如非得列出一项,那或许是梦想可以为自己选择喜欢的终结生命的时间和方式吧。
我意识到我把话越说越沉重,便及时住了嘴。
他适时转了话题,说要感谢烤肉店,感谢我选择过年之后辞掉工作,要不就遇不到我了。他终于说到那一天是我的声音让他开始注意我。
他刚变成人那年,看过一个电视节目,是小学生配音大赛。没错,当年他喜欢的那个给小和尚一休配音的声音,就来自十岁的我。
那大概是我跟他相遇之前唯一的交集吧。参加完本地电视台的配音赛之后,我随父母离开这里,去了佳木斯。十六年了,他竟还记得我的声音,即使有些许变化,他还是分辨出了我。
我开始滔滔不绝地给他讲我高中结束后的流浪生活。我揣着大学学费,游走在各个城市。后来学费花光,开始打零工。我睡过地铁站,也住过六块一天的集装箱。
某天,我面朝人工湖坐着啃馕,余光看见一个人在离我五米左右的地方,跟我并排坐着发呆。是南方的冬天,他穿八分裤,脚踝裸在湿冷的空气里。上身有件于他的身材小了些的长袖运动外套,拉链拉到胸口,紧紧勒住他的骨头和皮。
每次遇到他,他都是这身装备。他连包袱都没有,我无法想象他怎么过活。他两腮和下巴坠了好些乱糟糟的胡子,愣愣地盯着死气沉沉的湖面。而我盯着他和我的同款帆布鞋,突然觉得,我跟这个流浪汉没什么不同。
那一刻,我似乎想通了什么,但我也不清楚具体是什么。
我回到家,认错。但父母要强迫我重新高考,我不得不又跑出来,跑来了这里。恍然回头,我已在这里度过六年。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
我拖着伍鱼在元宵节晚上去公园看灯展。一开始,我对灯没什么兴趣,只图个人多热闹。逛完一阵,当空中升起烟花,大伙全激动地观看烟花时,我才开始兴致勃勃,挨个看由很多小灯泡拼接构建成的各种动植物和卡通形象。
我不断左扭右扭的脖子忽然被他冰凉的双手捧住。我迅速脱下一只手套,让手钻进他衣领里。他哈哈哈,然后两片嘴唇合在一起笑成一条水平线,芒果眼变窄,露出温柔的光。我则很快抽回我的手,因为他后颈还没我手暖呢。
他也收回手,但还是低头亲了我一下,没有介意我的恶作剧。
我俩站在一棵金色的树下,对面是一架超大白色贝壳,像三角钢琴支起的顶盖。远空绚烂的焰色反映发出五彩光亮,映在他镜片上,鼻梁上。他比一座座灯美,比一束束烟花美,美得像十八岁的少年一般。我有些看痴了。
在他送我回家的途中,我又在车内睡着了。我睡得太死,他没摇晃我,一直耗着,因此我睁眼的时候,鸡都快起床打鸣了。
我揉揉眼,转头看到他也在睡,手便不自觉地伸过去摸他脸。
我不相信一见钟情,然而我已经经历过它。我以前可不这样轻易喜欢上谁。我特想告诉他这一点。不过等我坐到他醒过来,已忘了要告诉他什么。
等他醒的过程中,我瘫在柔软的座椅垫,用手机上网查他曾设计的笔壳,杯子,眼镜框,收纳盒……还顺藤摸瓜搜到他的网店,购买了几样。
隔天,我拆开快递,发现他送给我一个帆布包。倒立的梯形,包外面正中的地方附有按比例缩小的倒立梯形小口袋。口袋印有“trapezoid”。纯白色,没任何图案花纹。怎么说呢,也不时尚,就算我拎去购物还嫌它容易被弄脏。若不是里头一堆牛奶糖,我都不想打电话感谢他。
他说他最喜欢喝牛奶。我明显感觉到,他很喜欢我喜欢牛奶糖这件事。我从电话里都能听出他很开心,似乎喝了不少酒的那种开心。
他央求我说点儿我童年的开心事。我便开始回想,但一个都没想到。我站在阳台,呼着哈气缓解尴尬,好像他在电话那头能看到一样。
双方都沉默的时候,身子变凉得尤其迅速。我把毛毯把自己裹紧,打算挂断电话回屋里时,他忽然说,先别挂。我又踱回阳台上那个信号最好的地方,如放哨的雕塑般举着手机呆呆立住。
我经常听到别人提起他们的童年时光,他们说那是一生中最美好的岁月。你……你不能给我讲讲你的童年吗?他在企图引导我说。
可我能说什么。我想不起小时候任何值得高兴的事。那段日子总充斥着求而不得的贴纸,手链,棒棒糖……偷偷攒钱买到的钢笔也得偷偷使用。被说教命令吃下最讨厌的苦瓜卷肉。
开心事么?我刚才只想到,我曾最爱的穿和服的套娃即使被我藏在衣柜顶,仍会被来串门的亲戚小孩翻出来。我放学回家,看到她们四个全被拆成一半一半,搁在地板,被脏手抓着充当跟恐龙战斗的武士。那一刻好像自己也被拆成两截的感受,过了近二十年,我还是记得。
他说,可能因为他自己没有作为人类的童年,所以喜欢听别人讲他们的童年。
我说:“没童年也不错。不是所有人的童年都快乐。与其经历一个由不得自己的童年,还不如没童年。你说呢?”
他那边静悄悄起来,我连呼啸的风声都听不到。他伤心了?还是睡着了?
“喂?你是不是……”
他打断我,说,才发现,有时候,难过的人并不想听恰到好处的安慰,而是想听自己希望听到的东西。
你呀,大概是忘了童年有过的快乐,就像有些人忘了童年也有不快乐的时候。不然,你干吗回到童年时生活过的这个地方?
我偶尔会怀念鱼生的时光,很怀念,但不想回到那些日子。
“我不懂。”
你难道没有那种日子吗?很怀念,每想起甚至会落泪,但却再也不想回去,不愿意再过一遍。
我没能回答他。因为我正哭着。
这晚,我梦到他。他的手能伸进头骨当中,他边给我演示,边告诉我他是在按摩大脑。他让我也试一试。梦里,我没感到异常,很自然地伸手进入到他脑袋里。我摸到他凉凉的大脑皮层,轻轻按了按。他说他好渴,我拿起水杯往他脑子里浇水。透明的水落到他头顶那一刻,他的皮肤变得透明。我看到水穿入他脑袋,流进喉咙……我失声惊醒过来。
不知怎的,我想起之前,他给我展示他两只耳朵软骨边缘的小孔,他说那是他的鳃变的。
我抚住狂跳不止的心脏,爬起来上网搜索,结果查到那不过是耳前瘘管。有少部分人的耳朵前面会有这种小洞。
看到这个结果,我总算舒了一口气。却再也睡不着,张着眼睛等待天边拂晓。
「八月」
我在阳台上抽烟,他走过来,让我抬头看月亮。我看到月亮之外一圈月晕浮动,像云丝投在水中的影子。
他在我递给他烟之后,笑得很大声,说我递烟的样子,像是在递一盒饼干。他大笑起来,真是又可恶又可爱。我把我嘴里的烟头塞到他嘴里。
他捉了一只蝉给我把玩。每天他出门上班了,我就冲蝉的肚子尖叫。好像,他神经病的气质已经传染了我。也可能,我原本就如此。
有少部分时间,我对着话筒读小说来赚钱。大部分时间里,我都在想他和等他回来。
蝉终于死了。我将它的尸体和用树叶给它做的家一起埋在楼下的槐树底。
我抱着他睡觉,他骨头硌得我有些疼。我比他更瘦,也许拥抱使他更疼吧。我想。
但我还是紧紧抱住他,恨不得把他抱到嵌进我的身体里,骨头里。
喜欢一个人,不就是想紧紧挨着他,一直看着他么。
这座城正迎接一年至少一度的台风。鸟在风掀起的树浪里游来游去。暴雨将来临。他吻我眼睛,说好喜欢这间屋。
你听,叶子们被风刮得那么汹涌,汹涌得像海一般。最妙的是,它并不是真正的海。
我可以把这话约等于他好喜欢我么?
我多渴望他说喜欢我,可他从来不说。终于在又一次做爱结束后,我问他是否产生快感。他很诚实地摇头,说他跟任何人做都没快感,对方也没有。他问我,你也是吧?
我也摇了下脑袋。但我没告诉他,有另一种快感从他望着我那一刻就开始了。他说我是唯一对他说实话的人。他好单纯。
大颗大颗的雨珠砸向瑟瑟发抖的玻璃窗,雨已经下了很久,他还没从卫生间出来。我想他可能睡着了。果然,我推门,看到他平躺在浴缸中,整个身体浸没在清水里,除了冒出的头倚在瓷砖上。
我想起前几天做的梦。我身处湖泊之上,一艘充气船托着我漂流。中间发生了些什么,我已记不清。梦的最后,充气船变成伍鱼的模样,他周身透明,我可以看见他体内的每一根骨头……
我过去摸他脸,被冰冷的触感弹回了手。他醒过来,问我他睡了多久。我有点懵,我感到自己垂在浴缸里的手指似乎一瞬间变热了。
凌晨四点多,我们打完一场游戏,他开始放Transatlanticism。这首歌太长了,他又单曲循环,我在不知歌进行到第几遍时睡了过去。再睁眼,天边已经露出霞光。电脑还在放那首歌,传出“I need you so much closer”的乐音。
我走去阳台,从他背后抱住他。他转过来,舔我眼角掉了的眼睫毛,然后揉我头发。
他念了一句歌词:The rhythm of my footsteps crossing flood lands to your door have been silenced forever more.
我并不知道这英文是什么意思,可我竟哭了。我把嘴唇贴上他的眼皮,边掉眼泪边不停吻他。
他说突变成人最初那几年,生活很孤独很艰难,快活不下去时,我听到这首歌。不清楚原因,但我听过之后,就撑过来了。
我试过寻找跟我一样的异类。有段时间,见到长得像一些动物的人,我会猜测他们是否跟我一样,是从动物突变成了人。有几个相貌尤为像动物的,我甚至尾随过他们。然而跟踪一阵子后还是发现,所有人都是正常的。
这些年来,我只遇到过一个几乎算得上是同类的人。她在本应变为蝴蝶的时候,变成了人。但当我今夏遇到她时,她已经快死了。她告诉我,我们的生命接近终点之前,会变回自己所属的原本物种,然后以那个物种老年时期的形态结束生命。我不拥有人类的寿命时限,活在世上的时间由最初作为鱼的一般寿命决定。
他为何还沉浸在这套谎言之中?
我希望他醒醒,别再说这些虚妄之言。难道是因为,他和我看到的事物不同?因为他太多幻想?因为他是色盲?
我多想跟他交换一只眼睛,那样的话,我和他看到世界就是一样的了。
我偷偷把他的头发丝交给做生物遗传研究的朋友。看着枕巾上的头发,我还犹豫了一下。因为我俩都是短发,头发长度差不多,我比照了一会儿,才确定乌黑的是我的,偏黄褐色的是他的。
「十月」
由于我家屋顶漏水,阳台窗也坏了,他带我搬到他家里。
落地窗外能看到竣工的跨海大桥。我让他答应我,等桥通车了,第一时间开车载着我横跨这座海上之桥。
他望着我望向的海面,有一丝怅然却释然。
现在我看见大海,很亲切却又很焦虑,可能是怕死吧。他说。
秋分前一天,那位蝴蝶姑娘去世了。他预感自己也将死去,在接下来的冬季。他讲述时的神情过于严肃悲切,有一瞬间,我几乎信了他的话。
他最近经常容易出汗,浑身总湿湿的。我半夜醒来,会摸到他潮湿的背心。我开始失眠,头发掉得厉害。
我们总在睡得迷迷糊糊时,亲吻对方的眼睛。有几次,他一瞬间变得冰凉。而我眼睛沉得很,怎么也睁不开,只是继续不停吻他。他也一直用变凉的唇吻我。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恐惧同时伴有前所未有的快乐。仿佛蹦极,一边极度害怕,一边极度兴奋。
第二天醒过来,我也分不清哪些是梦,哪些是真实。
「十一月」
他走了,悄无声息。
我一觉醒来,只剩空荡荡的房间,窗边摆着同样空荡荡的鱼缸。那是他给自己预备的一个颇大的鱼缸,我还每日给鱼缸换新鲜的海水。可他不在了。
我跑去问朋友,那根头发的结果。朋友反问我在哪儿搜集的毛发,这根发不属于人类,她还在比对具体是哪种生物的。
我回到自己家里,屋顶在淌水,我才发觉外面下起了雨夹雪。整间屋子开始滴落红色的雨,一点点变得越来越绵密,好像要侵入我眼睛里。我躲进卫生间,缩在干燥的浴缸中。浴缸很凉,我看到他好像也在。我抱着他冰冷的身体,特别想给他温暖,尽管他也许并不需要我的体温。
又一天,我醒来,依然是空荡荡的房间。我把鱼缸换上新的海水,强装镇定,可还是崩溃了。
他应该是患了精神疾病,他只是跑了,肯定是。我想。他肯定没死。我心存侥幸。
我不能只在原地等他回来,我要去找回他。他是不是疯了,又怎样?我就是爱他啊。我在旁人眼里,何尝不是疯魔的。
某天我洗澡时,发现右边锁骨下面的皮肤盛着一个刺尾鱼图案。但我对这个文身没有一丁点儿的印象。
我想到最后一晚,我们把床搬到客厅漂亮的吊灯底下。蹦跳去够天花板上的灯,像蹦高去摘树上的果子。他很开心,我也是,尽管我俩连灯的下摆都没碰到。
他说他不想变回鱼。
我已经见识过陆地的美妙绝伦,我无法假装没遇到过这一切。无法在活成人类的样子之后,骗自己做鱼才是最棒的。
而我没讲出口的,我也是。
既然你来到了我的生命中,我便不能假装不曾遇见你。
「翌年之六月」
朋友每周来看我,带给我一些药片。我每天靠着几粒药,变得不难过。我当然没找到他,也没再努力找过。
现在,我最在意的只有在药片的效力即将消退时,再塞几片进肚子里。我睡得很多。大概因为醒的时间少,所以很久没想过他了。
我又想起他,是因为最近偶尔梦见他。
梦很甜。是一个月如弯刀的夜里,云跟闹着玩似的,时而遮住月的光。黑暗却令我不再惧怕。我双手捧着一条月尾刺尾鱼,与他一同奔向深海里……
我啊,今晚还想做这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