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过一次

2022-01-14  本文已影响0人  秋夜月

        算起来,我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所以,后来的日子,都算劫后余生,都算赚的,我倍感珍惜。

        我家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村里一共十几户人家,几十口子人。

        村南一座小山,村子就座落在小山根部。坐在小山的中上部,你就可以俯瞰村子的全貌。每家,每户,人进进出出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一年,是腊月二十三吧,刚放寒假没几天。因为不堪忍受母亲的脸色和怨毒的漫骂,我抱着作业本去了嫂子家。从记事的时候起,母亲对我就大都没什么好脸色,指桑骂槐摔摔打打更是家常便饭。

        快到中午的时候,母亲一路破口大骂着追到了嫂子家。母亲的骂在三邻五里是出了名的,别看她没文化,五块十块钱的钞票都分不清,骂人的词儿那个花哨,真的无人能及。母亲还有一个绝招,那就是“心疼死”,跟人吵架,一旦理屈了词穷了,就地一倒,就“心疼”得要死了。所以父亲从不敢违逆她。

        那天,母亲堵在嫂子家门口,满嘴喷粪,把我和嫂子骂了个狗血淋头,什么肮脏的帽子都给我们扣上了。那是将近三十年前吧,我还是一个十六七的中学生。

        为了让嫂子少受点连累少受点委屈,我把母亲拖回了家。进了大门,放开她,我操起了那把短管猎枪。

        那时候,偏远的山区野生动物多,山鸡野兔时常糟蹋庄稼,还有野猪和狼。所以每个村都有几家通过各种渠道搞到的猎枪。我们家也有一把,后来上缴政府了,此为后话。

        我心里那个气呀!我招你了惹你了,你就什么屎盆子都往我头上扣啊?

        越气越想,越想越气,这些年受的委屈都涌上了心头。你们别想过好这个年了!我在心里发着狠。拎着装好弹药的枪,我往村南小山上走去。

        山坡上,斑驳的积雪象一块块破烂的补丁,点缀着这个凄冷的冬日。天空,灰朦朦的,铅一样的沉重笼罩了日头,天地间一片死寂。

        我找了个土坎儿坐下,脱下右脚的鞋和袜子,把猎枪拉开栓,枪口抵在下巴上,右脚大拇趾轻轻放在冰凉的扳机上。

        抬眼,向村子里望去,目光,扫过一幢幢房屋一个个院落。仿佛,还能听到嫂子委屈的低泣;仿佛,还能听到母亲尖利的叫骂。

        我想起了我的奶奶。我的奶奶,佛面佛心,菩萨心肠。

        那一年的八月十五,早饭时分,眼睛不好使的奶奶拄着拐杖,颤颤巍巍来到我们家院子里,想买二斤小红果子,晚上祭月亮。那时我爸是生产队长,承包了村里仅有的一棵小红果子树。那一年果子长得好,除了按约定分给乡亲们的,还剩了两大编织袋,打算卖了补贴点打药的钱。母亲一听奶奶来意,尖着嗓子喊,没有了没有了,都卖完了!我嘟囔一句,那不还有两袋吗?这下捅了马蜂窝了,母亲把碗一摔,跳起脚就骂开了:你个老不死的,小不死的,合起伙来欺负老娘……奶奶在院子里,走也不是,站也不是。我流着满眼的泪,搀着奶奶,把她送回寄住的小屋。

        那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我在村北一块大石头上,或躺或坐,整整一上午。中午时分,大娘找见了我,让我回她家吃饭,我没去,我怕连累大娘也挨一顿臭骂,我连累的人不少了。去小卖部赊了一瓶酒,就在那块大石头上,我想一会儿,哭一会儿,喝两口……一下午,泪流干了,酒喝完了。这是我第一次喝酒。

        月亮升起来了,八月十五的月亮,又大又圆。默默地起身,我向村里走去。一天了,母亲的气该消了吧?我这样想。到了大门外,街坊们都在小街两边闲话唠家常。东邻的姑父说,你听人家这个人吧,一天了还骂呢!我一听,是了,母亲的声音,还在不干不净的骂。我默不作声回到自己的小屋,也没开灯,听着母亲仍不肯稍歇的谩骂,我摸起一个墨水瓶,摔碎在地上,然后摸索起一块尖利的玻璃片,狠狠地划向自己的左臂……

        左臂上留下了一辈子的印记,奶奶在几个月后失明了。一年后,奶奶离开了我们。

        我想起了那个冬天。那个冬天好冷好冷,农历九月就下了场大雪,人们说,这是坐冬雪,雪化要到来春。

        从学校回来,我找母亲要棉裤,母亲眼一瞪,多少年了不穿棉裤,今年想起来要了?没有!我以为母亲就说说而已,过两天就给我做好了,可——那个冬天,我愣是没等到那条棉裤!那个冬天,我三条单裤一条秋裤,过了个冬!

        …………

        …收回目光,轻轻地,合上眼睛,右脚大拇趾,缓缓地,向下压去……

        “阿弥陀佛!”——一声雄浑的佛号,震响在我的耳边。是师傅,师傅来了!

        我急睁眼,眼前绿草如茵野花遍地,天上艳阳高照碧空万里……“师傅——”我嘶声急唤,转头四顾,却哪里有师傅半点影子。

        转回头,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闭上双目,静默片刻,缓缓地,我再睁开双眼——

        眼前,依然是残雪斑驳,衰草连天,铅云低垂,满目萧然。

        可师傅的声音,还回响在耳畔啊!我听得分明,那就是师傅的声音啊!

        我明白了!

        轻轻地,把枪口从下巴上挪开。轻轻地,拿开右脚大拇趾。举起枪,对空,一扣扳机——

        自此此身是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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