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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3故事节|一朝临渊独空城

2018-04-28  本文已影响530人  古池笑月

原创申明:本文参加“423简书故事节”,本人承诺文章内容为原创。

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临渊城,位处边陲一座城池,却因着北邻达摩草原,西接梁汾河,历来是一处兵家必争之地,也是自古无数英雄所生之地,所葬之地。

从前有一个武将,他舍弃一切,守住了一座空城。

那一年,整片大陆群雄纷起,正是盛飞廉一生之中绝好的年头。

那一年,盛飞廉十七岁,他身为晋王麾下的得力小将,依令去攻占临渊城。

夜半,帐内是烛火,帐外是夜风。

萧长青扔给盛飞廉一卷图纸,清润的眉宇拢起一道“川”字,沉吟:“整座城池起初是阙安朝修筑起来的。当初为防南方叛军、北方异族两头侵扰,特意修筑成了山字形,因此易守难攻。”

“一旦拿下了这城,相当于得了一半的天下,主公可不是这样说过?”盛飞廉拿起刀鞘,敲了敲图纸某处,眼中燃着兴奋,“等哪天咱们主公当了皇上,我们可是有功之人了,还不怕穿上个御赐金铠甲,风风光光骑马到都中?”

萧长青摸起下巴,眉间“川”字更深了:“当年九陆争霸,东陆争夺临渊一战,与眼下的情势颇为相像。智勇双全一代骁将柳无双,却也败在了这处,染上寒疾而暴亡。”

盛飞廉听到“柳无双”这个名字,兴奋地蹭然起身出账。

有一回,河阳太守在席间将他比成了东陆传说里的“玉面战神”柳无双。自此,盛飞廉从戏本传说里,恶补了柳无双生前无数传奇,艳羡仰慕之情日渐浓了。

今夜,同样的烽火乱世,同样的临渊城,他回想起太守的话,更以之为然。

这隔上百年,又何其相似,冥冥之中像是轮回。

“若是柳无双的英魂在此,我盛飞廉但凭着这点兵力,拿下这座城,让他好生瞧瞧!”账外野风寒星,盛飞廉一手单矛,插入脚下的黑土中。

萧长青随他出帐,回头望向远处城墙的“山”字形轮廓,问道:“既然要打,飞廉是打算分兵而攻,还是集中全部力量,专攻北门?”

盛飞廉迈后一步,良久才倔强道:“不早了,你先去休息吧,长青哥。”

萧长青与他自小结伴市井,随后一同追随晋王,这孩子的性情他自然懂。

“依我看来,明日我们该写信去主公……”萧长青回账以先,却又禁不住回身叮嘱。

“主公这样信我,我怎可认输,让主公失望?”盛飞廉打断了他的话,拔出土中的矛,挑起浓眉。

萧长青不再说什么,默然回去了。

夜风纷起,掠过盛飞廉的头顶,掠过远处城郭依稀刚劲的轮廓。

盛飞廉回到自己的帐中,方露出三分不安。油灯之下,他丢下手中的青虹枪,急躁地翻阅开一本本书。图纸之上书卷叠起,字里行间却无非是“兵者,国之大事”之类人人尽知的理。

打仗攻城,固然是好男儿建功立业大事一桩了。谁不愿赢个把胜战,穿一身金铠甲扬名天下?

然而,当初的柳无敌尚且没能拿下这城。他盛飞廉,又能比得传说人物多少?

盛飞廉强睁倦眼,从柜上拿下最后一本厚实书卷。

那是一册阴阳五行的手卷,旧得生虫,不知为何混到了一堆图志、兵书里。

盛飞廉并无指望,却也打开了书页。

野风四起,油灯纷动。

帐外的守卫并无动静,内里却凭空多出一个人影来。

那是一个男子,好像一团茶雾渐渐呵成了清晰的形,他坐在桌前,姿影优美。

盛飞廉看得眼都直了,手中的阴阳五行书啪嗒落地。

他狠掐起自己的手背,又拍拍自己的面颊,却见这人还在。这人的颜容朗如皎月,身着一身蓝布宽袖,像是天上下凡的人儿。

“大胆,居然敢闯进我的帐中来?你可知道我是谁?”盛飞廉拾起长枪故作震怒,却掩不住话里的颤抖。就在同时,他发觉这男人的衣饰、坐姿好像从旧戏里来的,握长枪的手心更是渗了汗。

男人朝着盛飞廉温和一笑,伸指点了点满桌的书页,声如清泉:“方才你说过,要让我亲眼来看着你是如何拿下了这座临渊城。”

“莫非你是……柳无双?”盛飞廉手中长枪落下,结巴起来。

“当初要是再过三日,就有西风吹到城中来了。若是我得以借上三天时日,这座城就稳入东陆囊中。”男人柔和的眉宇中掠过一丝激愤,依稀存着昔年账下挥斥的风采。

后世众人皆知,九陆纷争,东陆以兵力吞并多方势力,威震半边江山。

然而棋差一步,柳无双领着十万军马,北上西去征讨这座临渊城,却久攻不下,又逢雪天染上寒疾,一代青年战神客死他乡。

此后,东陆势力衰败下去,渐渐成了戏文说书中一抹惊鸿传说。

“莫非,是你久久不甘心,于是成为孤魂野鬼留在阳间了?”盛飞廉仿佛背书那样脱口而出。

他自小市井长大,也听过颇多的鬼魂不甘之说,却向来只当消遣故事。甚至有一回路过坟地,他正逢尿意急了,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人家有名有姓的坟头好一通泄闸。

想不到今夜,这一册莫名混入的阴阳五行书卷,却生生地给他上了一大课。

柳无双认真点头,话音果真带着寒森之气:“这座城固若金汤,我终于想出破城计策,却已是身不由己。我迷迷糊糊昏了几天,就越过汾阳河,又踩过千重山,赶忙回到东陆,想着抓紧时机,再次向主公请缨。我飞到了东陆,却见城里的众民在举行我的国丧。”

柳无双说着,又叹着,清泉一样的话音逐渐成了苦泉。

帐中灯火闪烁,黑烟缕缕生,绵长又苦涩。

盛飞廉毕竟年少胆大,此刻也顾不得人人鬼鬼的,伸手就要扯住柳无双的袖子:“那么,你究竟想出了什么计策?快说来听听,这同西风刮不刮来有什么干系?”

然而,他只捉住一手凉风,方意识到果然阴阳殊途。

柳无双眼中生光,双手冰冷虚无,反覆上盛飞廉的手背:“这回有多少人马?”

盛飞廉举起手来,草草比划开一个数。

账中突转沉默。

柳无双瞧着盛飞廉半刻,飘转过身去:“就算赢了城池,你也未必赢。”

“什么叫未必赢?我不能败!”盛飞廉一把拦到他跟前,一手要捉上他的衣角,却扑了个空,“况且,谁都知道要得天下,当然要拿下城池了才是。快告诉我,如何破城。”

“临渊城是一处要地,固若金汤。你的主公却只给了你这点人马,罢了。”

“无双将军可不是向来擅长以少胜多么?当年铁舟城一战,九狭谷包围,你都以千人大败了对方十万人,后世人还因此争相传颂,将你封作战神。”盛飞廉上前捉住眼前身影,却是空手捕风。

柳无双负手而立,摇头:“以少胜多,实属无奈之举,无非饿狼临危扑食,不足效仿。”

盛飞廉眼睁睁瞧着鬼影渐渐薄了,伸手空抓上前:“等等,别走——你就不想趁着时机夺下这城,好了却你的遗愿,早日脱身?放心,我向来不怕冒死冲锋,更不怕以少对多。”

柳无双的蓝衣身影再次一摇清晰,烛火风动。

“当真执意要破?”

“快教我破城的法子,天快亮了。”盛飞廉瞥向帐口缝隙的星辰。

柳无双伸指在阴阳五行的书卷上划了几划,书卷上留下几行血字。

盛飞廉屏息默读,宛如醍醐灌顶。

“原来如此,果然是战神。高明,实在高明。”盛飞廉高高捧起书卷,如获至宝。

当他再次转头,帐中已是空无一人。他便收起了阴阳五行书卷,好一阵迷糊盘算。

不知过了多久,盛飞廉被一阵风吹醒了。他正趴在书卷叠中,尚未睁眼,便听得一个人声近来:“我昨夜想了一宿,强攻无用。”

“无双,谢你的计策,我……”盛飞廉打断那句丧气话,起身揉眼,却见站在跟前的是萧长青。

萧长青依旧昨夜的衣装,双眼熬得通红,肃然清醒:“给主公的书信,我已经草拟好了,你先过目一下。可以先退往延澹,按兵不动,稳住军心再说。”

“我保准三日之后,拿下临渊,凯旋满载而归,让主公不得不高看咱们。”盛飞廉来了十分精神。

萧长青沉吟一刻,语重心长:“军机大事涉及千万条人命,非同儿戏。”

“我自然有我的计策。”盛飞廉勾指示意,随即耳语一阵。

萧长青听着,眉宇却蹙起了:“可是如此,城中百姓该如何?”

“等我们破了城,还怕没法子安抚百姓么?到了那时有主公大赏,想给多少,就给多少。”盛飞廉腾然站起,一径拨开桌上书堆,“这回,一切就听我的来做。”

晋国军队借着天时地利,以火攻之术,大破临渊城,以少胜多。

“那个城中人口多少?”晋国主公一身玄色便装,他高居阁楼,背朝烟波浩渺的梁汾河。他的面前,分列着一众追随他的文臣武将。

盛飞廉深居其列,他特意着了一身竹简铠甲,背着破城之功候着主公嘉奖。

一旁的臣子递上一个薄册。主公缓缓翻阅,瞥去一眼,眉头渐紧。

“报告主公,百姓举家逃出城外的不在少数,城中粮库存量所剩无几。”

“我们晋国向来以仁招安天下,想不到竟有逼得百姓逃亡流离的一日,真真是孤王之过啊。孤王对不住城中万千百姓,更对不住天下苍生。”主公猛然合上薄子。

臣子闻弦歌知雅意,立马跪地行礼,接起话道:“主公万万别引咎自责,这一回是盛将军不从军令,擅自滥用火攻,才引得城中流离失所,粮库尽毁。”

列下的盛飞廉脊背紧了。他骤然走上前去,对着主公空空张着口,却迟迟无话。那一身竹简铠甲,此时透凉沉重。

“是在下眼看着城池固若金汤,从命心急,于是唆使飞廉用了如此下策。主公要罚,便请重罚长青。”萧长青及时出列,砰然跪地。

“全是我一人出的计策,火是我下令放的,谁都别替我揽过。我飞廉敢作敢当,不怕杀头。”盛飞廉急切转头,狠然跪下地来,话音颤抖。

“行了,看在你们破城有功的份上,这笔罪责就算是抵过了。”主公大手一挥,放柔了声调,“只不过,这临渊城中还需多方重建。飞廉,这事交由你来,从今开始你驻守城中,监督城墙、房舍修建工作。”

盛飞廉迟疑一刻:“飞廉只懂打仗,并不懂修建屋舍这类事。”

群臣们静静看向主公,不知主公面对这般嚣张的小将,会如何处置。

萧长青却忽然拱手行礼:“长青自小随家父做过长工,略通土木。若是主公不嫌弃,长青请愿发挥己之所长,留在城中辅佐飞廉。”

“长青,你……”盛飞廉再次转头,心底如同揣了一锅汤婆子,指间暗暗握紧了。

傻长青,你该随在主公身侧,发挥你老成沉稳的性子,成为万人之下扬名天下的好谋士。为何要与我一同蹲在这一隅城中,宁愿默默无闻了此一生?

“甚好,有长青守城,孤王更加放心。”主公说罢,大手又挥,退散开了群臣。

临渊城里大火过后,疮痍一片。满街尽是辨不清形貌的死尸。

盛飞廉走在城里,往来废墟之间,愣了好半日。

“城外有大片农田荒废着,要是多引一些百姓入住村里,开垦种地。等到来年秋天收成了,粮库就得以充实几分。”

盛飞廉转过身去,只见萧长青抬起头来,刻意避开路边尸体的模样,便一手遮住他的眼:“长青,是我的错,连累了你。”

萧长青拨开盛飞廉的手,他勉强望了眼路边,语气悲戚:“城中这些死者,好生收起尸身。随后昭告附近城中、村中的人,让他们的家眷们入城来认领。城中的银库中不妨拨出一些钱两,救济救济那些失却亲属的百姓。”

“主公先前拨给的人马,也太苛刻了。”盛飞廉扔下长枪,草草说道,“是主公苛刻在先,这场火攻才在所难免。假如当初不用那个法子,死的也是……”

“我们力所能及、所能补偿的,唯有这些微不足道的。”萧长青的脚下绊着半截废木,他踉跄一步,望着前方废墟,“主公征讨天下,又会有多少座城的无辜人死于战中?”

废墟顶上,秃鹫腾空飞起,盘旋在北地灰色的天空,甚是突兀。

秃鹫飞去的方向,正是达摩草原的方向。

盛飞廉望着秃鹫,他回想起那夜账中如梦的情境,手中一把青虹长枪捅入焦黑的土地:“柳无双,你负了我!”

随机,一册书卷被他丢在地上,正是那册阴阳五行手卷。

“柳无双?”萧长青退后一步,久久看他,随即摇头,“飞廉,你有几夜没好好合眼了。”

盛飞廉拾起书卷,埋头看着,擦了擦上头的尘土却不语。

“飞廉自小就爱自比柳无双,然而我却以为,他算不得绝顶英雄。”萧长青走到街口开阔处,望着灰色的天空,忽然开口。

这个小子的心事,他何尝不是尽收眼底?

盛飞廉挟着书卷追上前来,生出了好奇:“既然他不算英雄,谁是英雄?”

“我们在河阳地界走散的那天,九华城的谢太守收留了我三日。那三日,我走在九华城中,那城虽然仅是一座属城,我却看到了英雄之气。”萧长青双手握着盛飞廉的肩头,漆黑眼眸直对着他。

“什么英雄之气?”

“街上行人衣衫齐整,孩童玩着泥巴自得其乐,老人坐在屋口,忙活着拣毛豆。那座城里位处景国和虞国之界,我却看不出丝毫乱世的痕迹。”萧长青眺望着天,眉宇之间掠过一丝神往,天上的秃鹫扬空飞去了。

秃鹫朝南飞去,南边是晋国日渐扩大的疆域。

又过了三年,晋国主公华睿称帝,一统天下。

同时,临渊城中人口渐多,周边村庄连年丰收,城内府库日渐充盈。

秋天的临渊城早早坐落在乱琼小雪中。飘雪如絮,落在城中歌楼酒坊的瓦檐上,落在煎饼摊子上,更落在往来的马匹鬃毛铃铛上。

“今年大旱,周边收成不好。我已草拟好一份请愿书,准备差人送去都中,请求皇上准许临渊城这一带减税七成。”

一个清晨,萧长青照旧捧着一叠文书有板有眼,踏入盛飞廉的屋内,老成持重的模样一如年少。

盛飞廉的身前摆着一壶热酒,身旁拥着一个红衣美妇,环佩声声。美妇膝下,虎头虎脑的孩童捡起落在地上的芝麻,学着爹的样子放入口中。

盛飞廉抬眼看向萧长青,半截芝麻饼还在口中,草草招呼:“长青哥,这么早?料你还没吃过早点,快过来坐。”

萧长青扫眼回避开美妇,脸色半沉:“我们已送了好几封书信去都中了,却一无回应。如此下去,等到征收捐税,府库里的存银怕也不多了。”

“近日南边百虫郡需要平叛,北边达摩族的新世子在蠢蠢欲动,西边的乌邪国也在闹着不进贡。皇上哪有心思在意我们这处小城?”盛飞廉一手牵起地上的孩童,吞下了芝麻饼。

萧长青望着窗外街景,眉宇凝结:“假如北边达摩族进犯南下,临渊城这处将是必经之地。到了那时,可怎么……”

“可怎么守城?珊瑚,你先带阿蛮出去玩。”盛飞廉站起身来,登时将美妾屏退走了。

“爹,孩儿还要吃芝麻饼。”孩童嚷嚷着,被美妇抱走了。

盛飞廉捉起萧长青的手坐下来,“长青提醒得不错,我们该早点筹划,如何将达摩族的贼人们击退个落花流水才是。”

萧长青被一把按坐在位子上,莫名一时:“飞廉,眼下最要紧的是减轻赋税,库里存银已经不多了。”

“我飞廉只懂打仗,快拿我的青虹长枪来。”盛飞廉朝着左右手下一令,眼中生亮。

这一行一举,他好像又回到了年少时,追随主公南征北讨的时光。

当他摸起自己那一柄青虹长枪,舞了几回,爽然笑了起来:“十年了,我的枪术还没忘记!假如真来个百万大军,我要让主公看看,我盛飞廉的打仗的能耐!”

其实,他一直未变。

萧长青暗暗想着,当初主公将他留在这处城中,可是自有用意?

就在盛飞廉在屋内拿起长枪的那一刻,仿佛回到了年少意气风发的年华。

谁也未曾想到,此刻正有铁蹄在逼近。

坐落西北的亲王华允联合北方达摩族,一方出财一方出兵。他们意图共同拿下江山,一场危机朝着盛世王朝席卷开了。

次年的冬天很长,鹅毛大雪染起一场腥风血雨,笼罩在临渊城池上空。

周围九城皆已投降。

亲王华允、达摩可汗揣起了熊熊野心。只差临渊城最后一方门户,他们即可长驱南下,直攻都中堡垒。

大军围困小小临渊,已逾百日。

城内,盛飞廉穿上了发了朽的竹简铠甲,提着他的陪伴了年少时光的青虹长枪,终日站在城头。

“城中粮草断了十天了,援军再不来,城内恐怕要……”

“撑着,守着!没了粮草,啃了树皮也要守着!”盛飞廉走下阶来,他转头迎着腥风大雪,见惯了十年酒色的双眼此刻被落雪打迷了,猩红之中燃着火亮。

那种火亮,仿佛回到了十七岁,却又不像十七岁。

“你都几天没有好好合眼了,飞廉。”萧长青端着一个缺了口的碗,身旁随着一个僮仆。

僮仆上前,替盛飞廉披上了外衣。

盛飞廉瞧着热气缭绕的碗,皱眉:“守军都在断粮,你给我准备白米面做什么?”

萧长青脸色泛青,沙哑低声:“这是桦树皮羹,米面早没了。”

盛飞廉接过碗来,瞟眼里头的白糊糊,狼吞虎咽一饮而尽。

“城墙一直未曾修补,西边一处裂缝再开下去,会成敌军攻入的突破口。”盛飞廉喝完树皮羹,提起嗓音,无奈道。

临渊城因着城墙年久,决非当年所说的“固若金汤”了。此回他身为守将,这才发觉旧城墙的无力。

那“山”字形城墙,固然是无形中包围了进犯之军,却也短于守军兵力的分散。

也许,固若金汤从来都是一个传说。

史上的柳无双,当年的东陆,流传了百年的戏本传说,似乎都有意夸大了此城的易守难攻。

“城内,树皮已被扒得不剩多少了,有些铺面,偷偷开起了‘菜人’生意。”萧长青凹陷的眼圈更是铁青,他强压住胃里泛起的酸水,才艰难道出那两字。

“菜人?”盛飞廉打小历经乱世,深知“菜人”是什么。所谓菜人,便是将老弱妇孺拖到集市上,斩杀肢解,供人买卖充饥。

“那些铺子,我已差人……取缔走了。”萧长青步步走下台阶,步步踉跄,面朝着城内,“求援的信,我也已差人送出城了。”

他话音方落,却见两个士兵磕绊着,拖着一人来了。雪地上拖出长长一道血痕,又被落雪很快覆盖。

萧长青面色骤变,迎向来人,身形不稳:“求援信如何了?”

躺着的那人气息奄奄,片刻勉强睁眼,一手无力垂在胸口。

那手里正攥着一个信纸,萧长青轻轻抽出来。他只是一瞧,便收入怀内,凄然长叹一气。

城内,瘦骨嶙峋的活人、死尸遍满街面。城外破空声道道穿过风雪,箭簇扶摇射上城墙。

盛飞廉扔下肩头外衣,三步作两步赶上城墙。他举起长枪,喝令嘶声。

“备战!射箭——”

“都撑住,没力气也撑住!援军还有两天,两天就到了!”

萧长青瞧着怀中的信,眼中黯下去了。地上的送信人双眼已然黯淡,血迹凝固。

战乱一阵,终于停歇。

盛飞廉仰靠城墙,眺望着城内。街面上草木砍尽拔尽,寥寥行人衣不裹体。光秃秃的路面上,横倒着无人问津的人影,不知死活。

一切仿佛回到了当初火攻过后的疮痍,盛飞廉站在城头,他陡然悟出当年主公的不满并非无理了。

然而,城外是不见边际的乌云。

若是此番,亲王华睿带着达摩铁骑破了这座城,城中又该如何?天下又如何?

夜深乌啼霜满天。

盛飞廉坐守城头,他就着铠甲靠上墙头,前所未有的疲惫涌入四肢百骸。守夜的军兵亦睡亦醒,他们手中耷拉着长弓,弓上裹挂着半截皮革。其中有几个年少新兵饿醒了,他们捧起雪水润过喉头,饿狼一般捧起长弓。他们一口口啃着弓上所剩不多的粗粝皮革,填充起漫无边际的饿。

月色射在城墙上,毫无暖意的斑驳。

盛飞廉四肢灌了铅一样地沉,眼前光晕昏晦又皎洁,他鬼使神差似的掏出身上藏了许久的书卷。

那是阴阳五行书卷,那夜莫名其妙的书卷,他却始终带在了身上,也许因着记念。

也许,是预感。

就在此时,书卷脱手落了地,夜风吹翻开了数页,卷上那一行血字映在月下。

血字似乎扭动了一下。盛飞廉揉了揉眼,却听得后头有琴声传来。

是谁在弹琴?莫非城外的敌军入城了?

盛飞廉狠捏起自己的手背,一把摸起手边长枪,探头四顾,只见城头中央一个男人跪坐着,他的身前摆着一把琴。琴旁焚起香来,烟雾浩渺中,男子面如朗月。

——是柳无双。

柳无双青蓝色衣袍清荡如风,指尖抚过琴弦,眼睑半垂。

这本阴阳五行卷,果真能连通阴阳界?还是,自己已经死了?

盛飞廉再次捏了捏自己手背,随即伸手触向柳无双的脊背。这回,他摸到的依旧是一手冰凉虚空,依旧是人鬼殊途。

“你还活着。”琴声停了,柳无双抬起脸来。温和简短,一语道明心事。

上回城破了,这个棋差一步的战神并未了结遗愿?盛飞廉在过去的数十年间,曾有过无数话要对柳无双一吐为快,其中曾有怨、有谅,更有不解。

“无双,我该守住它吗?”

此时他望着城外茫茫,脱口却只剩了这一问。

“谈起守城,最擅长的要数当年的临渊太守,封若汤。他为北陆最强的谋士,阵法、五行八卦样样精通,曾为北陆守过一座又一座的城池关卡。”焚香熄了,柳无双身影清晰,神思复杂婉转,“他用尽计谋,令人应接不暇。青冈郡与五牛关两回,我攻他守,他都赢了我。”

柳无双说着,声音渐次低下。

盛飞廉也听闻过九陆乱世守城圣手封若汤。戏文传说里,老狐狸封若汤对阵战神柳无双总在上演,他们是脍炙人口的一对宿敌。

“莫非,封若汤也在这儿?”

柳无双摇头:“临渊那回交手以后不久,他就归天了。起初,我只当天意弄人,令我错过了拿下城池赢过他的时机。因此,我将自己困在这处,纵然阳间再无一人在意我的攻城之术。我一腔计策,却无人理会。”

盛飞廉见他摇头,眼中才起的光芒乍然黯下,闷声:“这座城池,并非固若金汤。”

柳无双苦笑:“那是因为,守城的那人不在了。”

盛飞廉退开半步,眉间一颤。他望着那一轮硕大的月,沉默不语。

“我原以为,当初我差了一步,输给了这座城。直到你攻破这座城,我才发觉我错了。”柳无双望着阳间的同一轮月,身影渐渐薄了。

——这就是为何,纵然拿下了城,你的英灵却无法告天吧?

“封若汤去过我的墓前哭过灵,随后他依从主公之令,渡河去守西北边的万桦岭。不久之后,他的主公离世,膝下无子。北陆疆域被四面势力瓜分,不出一年便像石头风化那般,分崩离析了。”柳无双微微垂头,再次拨弄起琴,“惟独剩下的,还是那一块弹丸之地万桦岭,就是封若汤所守的那块领土。”

谈起宿敌,柳无双的弦音里满是哀思,仿佛在追忆着一个故友。

“北陆没了,还有那一块万桦岭。那地我去过,不过一方小土丘,”柳无双的身影渐渐模糊,惟独剩了声音,“封若汤在世那时,那方土丘无人得以染指,它就此成了一处嵌在四方版图之内的一处孤野之地,惟有松林、几户村民,还有所剩不多的军兵,山顶上护着北陆主公的坟冢。他在阳间守着他的万桦岭,我在阴间驻足我的临渊城,我们都是荒唐人,也算是殊途同归。”

盛飞廉看着自己手里的青虹长枪,又望着城内的寂寥街面,低声刻骨:“多谢,我全明白。”

某个答案,原本就在心中。

琴声止息,英魂鬼影悄然消失。城墙上头一缕天光照来,刺痛了盛飞廉的眼皮。

他再次睁眼,以手为棚,望着城外的沟壑扬沙。

城墙上,四个士兵拖走了又一具尸身无声下阶。

“且慢。”盛飞廉拦截在尸身前,问道,“怎么回事?”

“吞得太急了。”一个人弱声回应。

横在地上的是一个年轻士兵的尸身,双目圆睁,面色青紫。他的口中含着半截皮子,那是包裹长弓的皮革。

“埋了,换班,站哨。”盛飞廉简短下令,不留多余神色。

突然,几个面黄饥瘦的人踉跄前来,喘气报道:“不,不好了!城内有人贴告示,说外头会……会来屠城,其余的……在主门前,在闹着开门投降……”

“什么?”盛飞廉惊得喝起,下了城墙,立刻赶到主城门口。

城门口,成排的百姓们朝着城门撞去,更有数人头破血流,倒地不起。另外一名老汉无力地挥起半截柴火,嘶声无力地吼着。

一群饥民在暴怒。

盛飞廉一眼看见了门上贴的告示。他不由分说抬起长枪,一把挑下那张告示,凌空划成数片:“谁再敢城中造谣,动乱军心,就跟这纸一般下场!”

众民噤声。

“外头那些荒蛮外族,嗜血残暴。周边那些城池,纵然是主动投降的,还照样被那些蛮子们屠得一干二净?并且无论男女老小,一律先行凌辱。”盛飞廉提起满腔丹田之气,举枪喊喝。

众民面面相觑,倒吸凉气。

“前日朝中来信了,援军就在来路上了。我们再撑上几日,援军一来,敌军退去,大家都能活下——”盛飞廉歇了歇,他望着众民,瞧见了站在不远处的萧长青。

萧长青直视着他,眼中闪烁着惊诧、无奈,随即转为一丝期许的笑。

百姓安静了片刻,随即一个面有菜色的妇人凄然喊道:“可是,我家老头子已经撑不得了,他十天没进食,只出气没个进气……”

“连树皮都没了,前日,菜人铺子都抄了。”

“我们这样撑下去,撑得个个饿死……不如一刀砍死了利索。”

同时,人群之间奔走出来一个小小身影。孩童的小手扯住盛飞廉竹简铠甲的边缘,他仰起脸儿,一声稚嫩清晰响起:“爹,阿蛮饿,想吃饼。”

盛飞廉心底一阵凉,又一阵热。他扫视起荒凉云天之下,哀声呼喝的众民百姓,城门前更有形容枯槁的士兵,道道长矛无力垂地。

——这是他的城,这是他的民。

刺啦——

天地定了半刻,沉云染上血色。

众民张口看向盛飞廉,个个眼眸近乎弹出。他们像看着一个神明,更像看着一个鬼魔。

不远处的萧长青捂口半晌,眼中空洞,形销骨立的身形一晃昏厥了过去。

远处,一个妇人倏然冲出,跪倒在满是雪水污泥的路上。她早已不复往日红衣美艳,此时乱裹着一身粗布麻衣,干枯的脸上满是干枯的哀㤼。

盛飞廉手握长枪,长枪没入小小的胸膛,那是他亲生儿子的胸膛。

“送走,煮了。”盛飞廉刻意拉远视线,猩红着一双眼,嘶声下令,“今天开始,七岁以下孩童,斩杀作粮。”

“不!你个狼心狗肺!还我儿来——”

珊瑚忽然嘶吼着,她紧紧抓住孩童,竭力从两名士兵手里抢回尸身,最终无力倒地。

“继续守城,菜人统一斩杀,统一分食。谁敢违令藏人抢食,造谣投敌,一律斩杀无赦。”盛飞廉声如死水,步履更如死水,走过百姓人丛,“这座城要保住,城中得有人活,援军就快到了。”

百姓不语,更如死水,默然让出一条宽宽大道。

“城北边有敌军!”有人来报。

“上楼,守城。”盛飞廉朝着新兵下令,他们拿起枪、矛,备好所剩无多的石块,冲着城北进发。

城门前方,百姓蹒跚散尽,撕扯成片的告示躺落在雪泥上。

秃鹫盘旋夜空。

城楼台阶上回声沉沉,仰靠城头的盛飞廉睁眼,只见眼前熟悉身影走来。

“虎毒不食子,你快收回这等荒唐残暴的成令!如此下去,家家户户的孩童都要死在你的手中了。”萧长青瘦长的身影落在墙头,话音颤抖。

盛飞廉别过脸去,嘶哑沉声:“这座城,我要守住。”

“求援信无法送出,都中一直杳无音信。况且,达摩族也未必会屠城,”萧长青叹息一声,忽然握紧了拳,隐隐可闻指节响声,“城中百姓不该被你这般欺瞒,更不该如此……无望地,困在城中送死。”

“珊瑚她……”盛飞廉动了动唇,速然改口硬起了声调,“军令如山。无论如何,成令都不会收回,你回去歇息吧。”

萧长青捏紧五指,又无力松开了。他望向城外方向,放冷了声:“若是飞廉执意如此,我长青宁愿出城投降。以一己名誉,保全城中万民。”

“出城投降者,无论是谁,杀无赦。”盛飞廉盯着城墙轮廓,不去看他。

身后一无回应。

“长青?”盛飞廉再度转头望去,但见原地空空,萧成青无声离开了。

一切都无声,直到子夜。

那个子夜雾霭笼罩,北城门前,长矛交叉撞响,迟疑无尽。

“站住——”

火光照去,照在城门口萧长青的脸上。萧长青缓缓转过身来,眼底眉间写满了肃穆,并无惊诧。

火把的另一边,盛飞廉身着半朽的竹简铠甲,他遥遥站着,并未带上长枪。

——傻长青。这次,为何要让我在这儿寻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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