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
已完结，不长的故事。
【序】
“你兄弟呢？”
“死了。”
【壹】
啤酒，香烟，三伏天。
北京大街小巷的商店都在这个时候拉上了卷闸门，街边的小摊贩却异常热闹的，夜市的小吃生意在午夜达到了顶峰。
赤裸着臂膀的汉子喝的面红耳赤，呛鼻的烟熏味，刺激的酒精，有人在哐哐砸桌子，有人在大声吆喝。
陈骁挤在一群人中，咸湿的汗珠沿着额角砸到嘴里，晕开苦涩的味道。
离开这里，他这么想着。我要离开这里。
离开哪里？
陈骁抬手抹了把脸颊，心下默念着。
北京。
离开北京。
【贰】
12年的12月21日，数百万人对于没有来到的世界末日感到失望，陈骁却觉得他的人生就此结束了。
他不停的打着张则愚的电话，可能打了几百次，一次次都是冷漠的电子女音。
陈骁感到铺天盖地的绝望，一种冰冷的感觉从脚下蔓延开，像浸没在海水里。
那种无边无际彻底的痛苦。
张则愚死在冬天，死在满目血红。
陈骁看见了猩红，他看见了张则愚的墓碑，黑色覆雪，棱角分明。
其实陈骁早该料到的，张则愚之前醉酒时可能也给过他提示，但谁也没想到这会这么快到来。
大概是由那一声汽车鸣笛开始。
敲开了预备的枪声。
【叁】
两年前的夏天，张则愚失恋了。
这倒是没什么，陈骁没把这当作太严重的事，互相招呼着，去了大排档吃宵夜，灌啤酒，以此消愁。
油腻腻的桌子和黏在一起的头发，反着油光的盘子像一张张鬼脸，四周寥寥数人。
张则愚砰的把啤酒瓶砸下，喝的涨红的脸带着一种不清醒，口齿不清的勾住陈骁，像保留着什么巨大的秘密一样，附在陈骁耳边低低的说。
“老子发现了一件大事。”
陈骁当时没听清，也可能是听清了却不理解。他晕晕乎乎的撑住脑袋，咧嘴大笑，“什么东西？”
张则愚迷瞪着一双眼，带着一种绝对的肯定语气喃喃。
“老陈，老陈。”
“这世界要完了。”
陈骁迷惑的看着，张则愚像每一个醉汉一样，指着马路中间，哈着一口酒气说，“老陈，你看着，等会儿，那儿，就那儿，有个女人要被车撞死了。”
这就跟个笑话一样，陈骁甚至还乐出了声。他拍着桌子大笑，“好好好！要是没有怎么办！咱赌什么！”
张则愚摇摇头，伸手抓着陈骁的胳膊，视线一瞬不瞬的盯着马路。
陈骁也安静了下来，抱着看笑话的心态，紧紧盯着。
五分钟过去了。
陈骁回头刚想嘲笑张则愚，耳边就听见了刺耳的刹车声，和一声硬生生在半途掐断的汽车鸣笛。
陈骁愣住了，僵硬的表情凝固在充满油烟的空气里。
张则愚望着马路上那一滩溅出去的血迹，和车轮底下碾压的不成形状的肉躯，放下了酒瓶，沉默的点了一根烟。
他没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陈骁。
【肆】
从那时起，陈骁就成了唯一知道张则愚秘密的人了。
他建议过张则愚，去看看心理医生，但被拒绝了。张则愚说他看过，却被误认为神经病。
“我试着和别人说，没人相信我。”
张则愚摸着下巴胡茬，露出了无奈的笑。
陈骁问过他这是怎么回事。
张则愚说，这大约开始于几月前，他独自在路边吃烧烤。
当时他抬了头，视线随意的瞥了一下马路对面的高楼，就怔住了。
他看见一个男人的尸体在楼下，血肉模糊，白骨都戳出了身体。
张则愚吓得大叫，拽了身边人指着那里看。却遭到了莫名其妙的视线。他大喊大叫着指着楼底下，别人却无动于衷的，甚至有人骂神经病。
张则愚怔了半天，回头去看，尸体却没了，那地方干干净净，什么痕迹都没有。
他愣了好久，浑浑噩噩以为自己吃热气的吃冲昏了脑子，刚想回头要瓶啤酒凉凉神，就听见有人在尖叫，汽车呜呜的鸣笛，有人大喊，“跳楼了！有人跳楼了！”
张则愚回头，那副尸骨赫然在地上，血溅满地。只不过这次，所有人都看见了。
这事困扰了他很久，也成为了他的噩梦。
不论他望向哪里，都会有死亡。他试着把视线快速的移动，不长久的盯着一个地方，也没用，快速浮现的仿佛预言一般的死亡，到后来都会真的实现。
张则愚试图警告别人，却无济于事。
他试着告诉别人即将发生的事，得到的却都是同一个下场。
“神经病。”他听见别人这么说。
“疯子。”
话说到这里，张则愚搁下了酒杯，双眼通红，低头撑着桌子咳嗽。
“我不想的，我也不想看见的，可他娘的，为什么我会这样……这是诅咒，诅咒！”
他谩骂着，痛哭着，伸手揪着自己的头发。陈骁有些不知所措，想安稳，却无从下手。
“我闭着眼睛也没用，那些图，那些景象，挤进我脑子里…出不去！”
张则愚使劲眨了眨有些焦距模糊的眼睛，抬手捂住了脸。大老爷们，沙哑的哭声低低的从指缝下泄出。
“陈骁，我要疯了。”
“我真的快撑不下去了，我要疯了。”
【伍】
张则愚变的沉默。
他很少和人交谈，陈骁成了他唯一的朋友。张则愚经常把自己关在房子里，试图与世隔绝。陈骁可以几个星期见不到他，然后再见到他，每次都消瘦好几分。
张则愚黑眼圈重了很多，面颊都凹陷了下去，青面獠牙。他胡子拉碴，也不刮，眼睛里充斥着血丝，带着困倦的绝望。
“睡得不好？”陈骁拍了拍他的后背。
张则愚摇摇头，“不敢睡，睡着了脑子里全是死人，在不同的地方，全是让人想吐的样子。我都不敢开电视，就怕再看一遍新闻里报道的死人。”
陈骁摸出了烟塞给他。张则愚哆嗦着手夹起来，咬在嘴里，牙齿都在咯咯作响。他点上了，长呼一口气，露出放松些许的神态。
“现在这里有…有那些吗？”陈骁迟疑了一下，低低的问了。
张则愚一眨不眨的看着陈骁，黑眸子里反射出陈骁的样子，一副紧张的神态。被这么看着，陈骁不禁心下一凛，避开了视线。
“没有。”过了些许，张则愚喷了口烟，慢悠悠说到。
陈骁略有尴尬的咳嗽些许，“你…以后怎么办？”
张则愚没马上回话，他闭着眼睛，揉着太阳穴。
陈骁等着他的回话。香烟慢慢燃烧着，断下了一小截。
过了一会儿，张则愚抬了头，声音沙哑，眼睛通红。
“老陈，你一点也不了解我看见的都是什么。”
“我已经不是活着了，我已经是个死人了。”
【陆】
张则愚自杀了。
那是个冬天，街上有积雪，人们急匆匆地赶着回家，不知为何四处都充斥着萧条的意味，丝毫没有圣诞节的喜悦。
陈骁在大街上漫无目的的走，他晃悠着，看着身边擦身而过的陌生人们，一张张普通面孔上带着冷漠的神情，几乎与周身雪花融为一体。
他走着，在那个时候看见了张则愚。
张则愚大张着嘴，眼睛瞪的巨大，瞳孔紧锁着，像是看见什么极可怕的东西。
他怔怔的站在雪里，衣服单薄，身形比陈骁上一次见他还要瘦几分。他喉咙里突然爆发出竭斯底里的吼叫，像是极其痛苦的，狂乱的尖叫嘶吼着，手不停的揪着自己的头发。
周围止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都在指指点点。陈骁挤在人群里，他听见周围人窃窃私语，一句又一句的，离不开俩字。
“疯子。”
张则愚跪在地上，额头撞击着硬邦邦的地面，直到磕出了血。他踉踉跄跄的站起来，冲着周围人大吼。
“你们都要死了！要死了！不明白吗！？要死了！”
“你！你！还有你、你、你们！”他狂乱的扫视着人群，手指指着，脸上是失控的模样，“要死了！要死了！都要死了！”
人群退开了一些，张则愚没有看见陈骁，他猛地冲出了人群的包围圈，奔向街的另一头，消失在拐角了。
陈骁看着他消失的背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那一天起，张则愚的手机就再也打不通了。
【柒】
陈骁去参加了张则愚的葬礼。
人不多，年迈的老人哭的近乎晕厥。陈骁穿着不大合身的黑色西装，站在离墓碑远一些的地方。
他眨着眼睛，有涩涩的感觉，却哭不出来。陈骁盯着黑色的墓碑看了很久，直到所有人都走光了。
他走上前，伸手抚摸着冰冷的石头。上面有薄薄的雪，陈骁摸着，一股冷意从指尖传来。
陈骁怔了怔，松开了手，转身离去了。
陈骁沿着街慢慢的走，他晃悠到报刊亭，伸手拿了包烟，正低头摸着钞票，一抬头，呆住了。
报刊亭里弥漫着血味，刚还是和蔼的笑着的老板斜倒在地上，双目圆睁，一根钢筋戳穿了他的脑袋，血溅了一地。
陈骁吓得不禁失声大叫，后退几步跌倒在地上。他指着报刊亭半天，手指哆嗦个不停。陈骁惊慌失措的四处看着，拽住过路行人的裤脚叫他们叫救护车。
“神经病啊你。”路人翻了个白眼，扯开衣服自顾自走了。
陈骁愣了半晌，猛地一回头看报刊亭，老板好端端的站在那里，一脸略微害怕的茫然。
陈骁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挣扎起身，烟也不付钱了，哆嗦着放回去，转身踉踉跄跄的走。
刚走十几米远，背后报刊亭传来轰然的声音。
陈骁嘴唇泛紫，哆嗦着回头。
一辆货车直直撞在报刊亭里，车上载着的钢筋尽数戳进小小的店内。
有人在尖叫。
陈骁瞳孔涣散的离开了。
陈骁理解了张则愚的痛苦。
那梦魔缠上了陈骁，像摆脱不去的阴影。
他睁眼闭眼，脑子里全都是死人和血腥。只有关在家里独处的时候，睁眼才消得安宁。
北京人多，拥挤的不像样。陈骁在北京不管望向哪里，都会有死人。
“这就是为什么我想走，我想离开北京，去人烟稀少的地方。”
陈骁点了烟，有些疲倦的对眼前的男人说道。
那男人点点头，拽过啤酒瓶抿了一口，“所以你那个兄弟，张则愚，他……。”
“死了。”
确实是死了的。受不住诅咒死了的。
【捌】
陈骁不知道张则愚为什么会自杀，可能是承受不住这压力，也可能是别的，但陈骁不想知道。
他收拾着行李，背着背包走在大街上，眼睛不敢扫视其他地方。
他脑子里不停闪现过恶心的死亡，叫人作呕。
快到火车站了吧。陈骁这么想着，最后一次，最后一次看看北京。
他抬了头，看向人潮拥挤的大街。
满目猩红。
大街上堆积着满满的死尸，残肢骨骸，血流成河，浸没到脚踝。
头颅在地上打着滚，天空都是血红，云都成了漆黑。有人在远处拖着只剩半截的身子惨叫，有人抱着自己的肠子拼命的试图塞进肚子里。
离陈骁不远的地方卧着一个小女孩，手臂不见了，瞪大的眼睛直勾勾的看向陈骁的方向。
陈骁瞳孔一缩，张大的嘴巴拼命倒吸着带着血腥味的空气。
耳朵里充斥着嗡鸣，眼前直冒金星。
他喉咙一紧，一股酸气翻滚上来。
陈骁没忍住，弯腰哇哇大吐起来。
他再抬起头来，一切都还是正常的模样，他独自一人跪在地上，跪在自己呕吐物旁边。
过往人群纷纷嫌恶的避开他，陈骁颤动的眼珠转了转，血红的场景开始和现实交错。
他抓住了头发，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吼叫。
“快逃！快逃！”
“你们都要死了！都要死了！！”
人群开始聚集过来，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的声音开始蔓延。却没有人听陈骁的话。
陈骁徒劳的跪在地上，拳头捶砸着水泥地，眼泪鼻涕都快淌到嘴里，眼前不停的交错着死亡与现实。
他颤抖的眸子瞥见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男人怔怔的看着自己。
结束吧。
陈骁这么想着，抬手捂住了脸。
离开吧。
离开哪里？
这里。
离开这个世界。
陈骁站起身，奋力的冲开了人群。
他的余光看见那个男人，视线一直跟随着自己，直到消失。
离开吧。
陈骁这么想着。
我要疯了。
————完———
版权归个人所有。
配图自己随手拍。
疯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