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老头的秘密花园
小时候,我最喜欢往外婆家跑,因为外婆的屋后有一片竹林,那里不仅有鲜嫩美味的竹笋,还有叽叽喳喳筑巢的麻雀太太。偶尔运气好,还能捡到几个鸟蛋,我和表弟总是争得面红耳赤,最后在外婆的劝说下,把鸟蛋还给了麻雀太太。
可是后来,我的注意力渐渐被隔壁那户人家的大花园所吸引。我时常一个人隔着竹篱笆,偷偷打量那个色彩斑斓的美丽世界。
各种颜色的花儿,在春天里开到极致,白色的小粉蝶是被外婆称作“梁山伯”的家伙,和胖乎乎圆滚滚的蜜蜂们一起在花丛中流连忘返,沾惹了一身花粉。
外婆对我说,“那些花儿都是张六郎种的,他这个人脾气古怪独来独往,你可别去惹他。”
我自然不会去惹那个怪老头,但我在整个夏天里心心念念一直想干一件事:去偷挖一株紫蝴蝶。那种绿色扁扁的大叶子,开出紫白相间状若蝴蝶的花儿,长大后我才知道它的学名应该叫“鸢尾”。
怪老头的秘密花园我暗中窥探花圃的时候,偶尔也看到张六郎搬出一张藤椅来,然后点上一支烟,在他的花园里悠悠坐着发呆,一坐就是小半天。有一次,他穿了一件青灰色的大褂,手里捧着本看不清颜色的书,眉头微皱的样子,我竟突然觉得和教科书上鲁迅先生的画像有几分相似。
张六郎还养了几只小雏鸡,圈养在花圃角落的草棚里。有只通体乌黑,双眼蜜蜡黄的大猫,总是蹲在他的脚边惬意打呼,偶尔被小鸡们叽叽喳喳地叫声闹醒,便一脸不屑地睥睨一眼,张嘴打了个哈欠继续睡去。
我从小怕猫,尤其那只大黑猫的眼神凶悍而不可一世,有时候它甚至会咧嘴一笑。我不止一次怀疑,它是一只成了精的猫妖,对它总是敬而远之。
到了夏末的一天,我终于等到机会。
张六郎的竹篱笆门似乎没有关紧,被一阵大风给刮开了。几只小鸡仔也不知怎的从缝隙里逃了出来,满园子飞奔撒欢儿,把一些花草都糟蹋了。换了平常,老头儿肯定早已出来招呼,他最宝贝那些花花草草了。
可是,竟然静默无声,就连大黑猫都不见了影子。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张六郎出门啦!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整个人又紧张又兴奋。终于可以偷偷溜进去实施自己的计划啦!我从外婆家里翻出一把小铲子,猫着身子溜进了花圃。
很快我便找到了那片紫蝴蝶所在,我躬身开始挖土,可第一次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难免心慌,我手下一抖,紫蝴蝶的根须便被我铲断了。低头迅速另寻了个目标,一铲子下去,忽然觉得身后一阵阴风飘过。
我吓了一哆嗦,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一边强装镇定自我安慰,“没事没事儿,今天本来就风大。”壮着胆子回头偷瞄了一眼,除了青石板小径上的几片飞花落叶,什么也没有。
加快了下手的速度,也顾不得铲坏了根须,我三下五除二将一株紫蝴蝶挖了出来托于掌上,轻轻吁了一口气。
此刻耳畔传来细微的“咔嚓咔嚓”的声音,我正犹疑是不是风吹草木之动静,一抬眼,竟对上了一双黄澄澄的眼珠子!不远处的草丛里,一团黑色影子扭动了一下,跳将出来!
我大叫一声,吓得腿都软了,手里的紫蝴蝶扑簌掉落,连着泥巴砸到白色的凉鞋面上。张六郎的大黑猫嘴边还沾了一根带血的鸡毛,正用一种鄙视的目光斜睨着我,弓起身子发出恐怖阴森的“喵呜”之声。
图片来自网络“外婆!外婆救我!”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紫蝴蝶,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张六郎的花园,扑进了闻风赶来的外婆温暖的怀抱里。
当晚,我就发起了高烧,说起了胡话。外婆给我吃了退烧药,守了我一夜。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还惊魂未定地喃喃低语着,“大猫,大猫要吃我......”
“我的傻孩子,猫怎么会吃人呢?它呀就是贪嘴吃鱼吃鸡,张六郎已经教训过黑子了!”外婆温热的掌心覆上我汗涔涔的额头笑道,“好了,退了。”
提起张六郎,我才记起昨天发生的事情,突然一拍脑门叫道:“哎呀我的铲子落在了张六郎的花园里!”
而我那时候并不知晓,在我睡着的清晨,外婆已经去了隔壁一次,带上了一袋水果和亲手腌制的笋干。张六郎言语不多,只默默回屋取来一个袋子,里面装着三株鸢尾和一把小铲子,“东西拿回去给孩子吃吧。”
后来,我欢欢喜喜将那三株紫蝴蝶种在外婆家的后院里,只是偶尔碰到张六郎的时候,脸上总觉得火辣辣的,也不敢抬眼看他。
直到某个秋日的周末,风和日丽,温煦的阳光洒落在竹林里,沙沙、沙沙,投下斑驳的碎影,我又隔着竹篱笆遥望那迷人的黄月季白月季时,张六郎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并朝我招招手,“小丫头,进来看吧。”
我欣喜地点点头,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张六郎似乎看出我的心思,轻描淡写道:“黑子生了一场病,上个月死了。你莫害怕。”
我听了心中一惊,“它怎么会死?”上一次被大黑猫吓出病来,我心里头对它的确生不出什么好感,但骤然听到它已经死了,突然又觉得有点不是滋味。
“世间万物,皆有一死,就算是人,也都有走到尽头的那一日。小丫头,我今日问你,为何老是偷偷打量我这片园子?”
我红了红脸,老老实实回答:“因为......因为我觉得你种的花儿美。”
张六郎盯着我的脸,半晌伸出粗糙的大掌拍了拍我脑后的马尾,露出一丝笑容来,“邻居们都说我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有这闲工夫不如多种几颗大白菜!”
我当时不知怎的脱口而出,“大白菜自然有大白菜的好吃,可是它哪里有黄月季紫蝴蝶的好看?”
“好看又不能当饭吃。”张六郎继续笑道。
“可是——可是人也不能光吃饭呀?”当时十岁的我急着想反驳些什么,奈何词穷最后低声嗫嚅着,“而且我觉得大白菜一点也不好吃……”
“丫头,你说的很对。”张六郎盯着我的脸忽然爽朗大笑起来,那对平常甚是威严的眼中似乎透着愉悦的光芒。就在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他不再是那个“生人勿近”的古怪老头了。
他带我去参观他的花园,他育苗的棚子,他置于室内的名贵的兰花,他几大箱子各种各样的旧书,他泡茶煮茶的工具,每一样都叫我大开眼界。
最后,他带我去了一棵梨树下,枝干纤细,叶芽嫩绿,应该是今年春季刚刚栽下的。张六郎指了指脚下那坯泥土,“黑子就埋在这儿,明年五月你再来看,它就已经变做枝头的白花。”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现在想来,那估计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对于生死、生命的启迪和思考。
离开的时候,我借走了张六郎的一本书。在一堆厚薄不一、颜色各异的书堆里,我一眼相中了一本叫做《茶花女》的小说。张六郎大方挥挥手,“也别借了,送你。丫头你下次来给我说说你看懂了几分。”
“张六郎,谢谢你。”我没头脑地冲口而出,然后有点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张,张爷爷......”
“行了,你还是叫我张六郎吧。我这辈子无妻无子,还真听不惯人叫我爷爷。”
我点点头,觉得张六郎真是个与众不同的人。
当时觉得封面的姑娘真美第二年五月梨花盛开的季节里,我急匆匆赶往外婆家,心里头更惦记的自然是那片美丽又神秘的花园。
可是外婆冲我摇摇头,怅然叹了一口气,“你先别去了,老张的园子前几日被几个淘气孩子闹了,说他种的是罂粟鸦片花儿,警察都来过了,他正在收拾呢……”
我终究忍不住,偷偷跑了出去,如果张六郎的园子被毁了,他该有多伤心难过呀!
眼前的景象比我想象中还要惨烈,到处都是折断的花枝残叶,碎裂的花盆陶罐三三两两散落在青石板上。整个园子里,竟找不到几株完好的花苞。
待我看到张六郎视若珍宝的那株兰花也跌碎在角落的时候,我的眼泪抑制不住地往下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那一刻,也一起碎了。
“张六郎,我来看梨花了。”我清脆的声音划破那一室的烟雾缭绕,张六郎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放下烟杆,抬眼看我。
他一下子仿佛苍老了十岁,人也消瘦了一圈,声音沙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孩子,怕是要让你失望了,今年的梨花,看不到了......”
“不,我看到了!”我倔强地拖拽着张六郎的衣袖,来到了埋葬黑子的梨树下。张六郎眯缝起眼睛,过了好一会才适应室外的耀眼阳光。
梨树灰白色的枝干被鞭子还是刻刀,剜上了一道道伤疤,露出青色的皮肉来。枝头原本的花苞和花朵皆被抽落在地。可是在那根蹿的最高的嫩枝的最高处,傲然绽放着最后一朵洁白的梨花。
“你看黑子的归宿多好啊……”
张六郎笑得满脸褶皱,眼中的光却一点点黯淡下去。他捡起地上一朵焉掉的红色花儿,对我说,“它叫虞美人,不是鸦片罂粟,不过的确也属于罂粟科的……”
打砸花园的那几个男孩,因为是未成年人,都被家长带回去批评教育,只有一户人家提出要赔偿部分张六郎的损失,其他几个却不以为意,“不就是几朵破花儿!”
第二年冬季,张六郎得了肺癌去世……
人去了,园子也荒废了。
很多年后,外婆也去了。在经历了身体插满各种管子的痛苦之后,终究没能再醒来看我一眼。殡仪馆火葬的时候,我哭得撕心裂肺,却再也不能挽回什么。
回到老宅落葬的时候,我特意去寻了记忆中的那片花园。可是,却什么也没有了。崭新的别墅矗立在曾经的坐标上,一切都变了。
墙角处盛开着几朵小雏菊,低调而不显眼。我俯身采撷了一朵,别在胸前。
脑中忽然又想起张六郎的那句话,“你看黑子的归宿多好啊……”
是啊,多好啊!黄土青天,山川河流,最后化作我记忆中的那朵白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