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父亲

2018年10月20日，农历九月十二，父亲已去世十三年。

一个轮回，我只梦到过父亲两次。

第一次，刚去世不久，梦到父亲，手臂不知被什么弄伤，一直淌着血，一言不发，只是看着我。后来我跟母亲谈起，母亲说也梦到过相同的情景。

第二次，我大学毕业后，梦到父亲，我一身鲜红的嫁衣站在院子里，父亲煮饺子给我送嫁，依旧一声不语。

此后数年，父亲再未入我的梦里。

我生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在农村，如果第一胎是女儿，很多家庭都会选择生二胎。但是母亲因生我落了病，父亲坚决不再要二胎，我家自此多了一本《独生子女光荣证》。母亲说，父亲烟瘾很大，因为跑运输的人开车抽烟提神。但后来有了我，父亲便把烟戒了。

很多小时候的记忆都已变得模糊，我只记得自己调皮捣蛋，挨打的次数不少。印象最深的是两次，一次是上学前，一次是上小学时。

上学前被揍的原因我已记不太清，唯一留有印象的是父亲踹了我一脚，然后我趴在了地上。父亲罚我站在太阳底下不许吃饭，七月正午的阳光，晒的我脸发疼。但我一动不动的站在那，不哭，亦不求饶，只是狠狠的瞪着父亲。母亲让我跟父亲说句好话，掉个眼泪，父亲就会心软放过我。但我依旧不动，不哭，不求饶，只是瞪着他。

后来邻居大娘来串门，看到我可怜巴巴被晒通红的脸，抱起我就往屋里走，边走还边数落父亲。父亲气急败坏的骂我，我还是一滴眼泪没掉，进屋之后大娘一边安慰我一边给我擦脸，我哇的就哭了出来。

母亲说我太犟，脾气死倔，什么事儿都自己扛着绝不求助。曾跟母亲下地干农活，我双手被磨出血泡也没出声，直到干完活才可怜兮兮的把双手放在母亲面前，母亲边给我涂药边骂我。

直到现在，骨子里的倔脾气一点没变。我从来就不惧怕任何强硬的行为和态度，哪怕以硬碰硬最后两败俱伤我也不开口求饶。但如果你温柔细语赠我明珠，我反到不知所措恨不得还以明月作为回报。

第二次被揍是上小学，不会算数。父亲问我几加几等于几的问题，我怯怯的数手指头，父亲寒着脸吼我，是等于这些吗？我哆嗦的点点头，父亲一巴掌就打我嘴上，反问我你们家5加7等于11啊（具体数字我记不得了）？！我咬着嘴唇一动都不敢动。

时至今日，我都极其讨厌别人用反问的语气跟我说话，如果我说错了话，请要么指出我的错误，要么直接告诉我正确的答案，而用那种高高在上不屑的语气反问我的人，我从心底感到的是害怕和愤怒。

母亲说，其实父亲很少打我。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两次挨揍我记得特别清楚，从来没忘记过。

母亲说，父亲对我真是非常宠。那个年代重男轻女很是平常，但是父亲从没觉得家里是闺女就比儿子差在哪儿。

父亲把我当男孩子养，别人家的姑娘都有毛绒娃娃玩具，父亲给我的都是刀枪飞机。别人家的姑娘穿着漂亮的裙子梳着好看的辫子，而我留着短发翻墙上树惹事打架没有一刻安宁。可能这也造成了我童年的某些遗憾，尽管当时不曾意识到，但我长大后居然格外喜欢毛绒玩具，每年过生日我都会给自己买一个当做礼物，也许是一种弥补吧。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并不是擅长言语表达的人，即便他很爱我，但是也很少说出来。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新教的数学题不会做，老师一直留我到十二点多，那时候十一点半我们就要放学回家吃饭。父亲见我迟迟不回家，就来学校寻我。我刚出校门口，就遇到匆匆赶来的父亲，我突然觉得很委屈，眼泪就止不住的掉了下来。父亲问我怎么了，我抽泣着说数学题不会做。父亲把我揽在怀中，手掌一下下的轻拍着我的头，说不会做就不会做，先吃饭要紧。

印象中很多次我受委屈，一个人在角落里不说话不吃饭时，父亲都会走过来拍拍我的头，说多大点事儿，先吃饭要紧。父亲去世后到现在，每次在夜深人静情绪崩溃的时候，我都会把整个身体蜷缩在被子里，伸出手轻拍自己的头，一下一下的安慰自己，慢慢平复情绪。

高一那年，在县重点中学，上半学期期末考试成绩非常糟糕，名次甚至掉到倒数。晚上给家里打电话，我突然情绪崩溃，哭着跟母亲说我要退学，我不要念了，我肯定考不上大学。母亲不断的安慰我，父亲抢过电话吼我：考不上就回家，有你爹呢，我养你。

原来父亲也是会安慰人的。

2005年10月14日，农历九月十二。我17岁，高二。

我记得那天早晨从宿舍出来，突然感觉特别冷，我裹紧大衣，一边往教室跑一边想是不是应该换羽绒服了。早自习没上完，我就被老师叫了出去。邻居大伯在走廊等我，说家里有点事，跟我回趟家。

我坐在车上，扭头看升起来的朝阳，觉得阳光特别刺眼，我的眼泪就毫无征兆的掉了下来，怎么都止不住。

到了家门口，大伯扭头红着眼睛跟我说，闺女，你爸没了。

我脑子嗡嗡的，然后就有人开车门把我拉了出去。

我迷迷糊糊的往院子里走，感觉很多人都看着我，耳朵里有人在说，回来了，赶紧进屋看看你爸。

有人突然抱住了我，在我耳边嚎啕大哭，有人拉我的手，我突然特别生气，特别愤怒，我想骂人，但是说不出话来。我用力地甩开他们往屋里冲，就看到父亲一动不动躺在床上，身上已换好了寿衣，我脚下一软就坐在了地上。我觉得嗓子里发干，又有一股莫名的愤怒在我身体里窜，我想喊却喊不出来。

有人扶起我给我穿上孝衣，然后推着我进里屋，很多人，很多哭声，母亲哭喊着叫父亲的名字，看到我又喊着让我把父亲叫起来。我突然冲她叫嚷：他都死了，我怎么叫他也活不了了！

我不知道面对父母亲去世的时候，做子女的是一种什么感受。我至今都记得，我的第一感觉是愤怒，对，是无边的怒气。他怎么可以突然说走就走，一点预兆都没有，让我措手不及。

之后的葬礼，我浑浑噩噩的送走了父亲。晚上，堂哥开车把我送回了学校。

呵呵，我居然当天就回了学校。同学都不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事，整整一个星期，我一滴眼泪都没流过。

现在再回想当时的感觉，我依旧弄不明白当时的我是怎么回事。父亲，那不是最亲的人吗？为什么我能那么冷静，甚至冷静的可怕。

有人说的对，成长从来都是一瞬间的事儿，还是伴有疼痛的。

高三后，亲近的同学渐渐知道了我父亲去世的事情。偶尔会聊起来，我跟她说，其实我经历的事情每个人迟早都会经历，只不过我比你们早了一点而已。

我感谢父亲从小对我的教育。父亲说，你是独生女，早晚有一天你妈和我会离开你，你得学会靠自己，没人能帮上你。

父亲去世后，我跟自己说，不要依靠任何人，要学会靠自己的双脚独自站在这个世界上。这样不管谁突然离开，你都不会摔倒。

回想从前，已然过去十三载。有些记忆从未消失只是被深埋，会在某一个孤寂的深夜慢慢从心脏底层沿着血管慢慢流动，经过淋巴系统涌向泪腺。

谨以此文，悼念亡父，聊表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