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诱尼

2022-05-05  本文已影响0人  玄丘鲤

净月要下山了。

她是沙弥尼,自懂事起,便一直住在菩提庵里。

菩提庵在无终山上,十七年来,这是她第一次下山。

接她下山的人叫尉迟良,是义安伯的嫡子。

他们算是青梅竹马。

净月七岁那年,九岁的尉迟良来无终山打猎。

他们就此相识。

那天,净月提着一只小篮,在菩提庵外的山泉边冲洗野菜。

一只白兔自草丛一跃而出,扑倒在她的脚边。

白兔的后腿插着一只羽箭,伤口渗出鲜血,染红了白色皮毛。

她从未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慈悲心起,想要救这只白兔。

然而,却不知该如何去做,急得眼圈通红。

这时,一个英武的男孩跑了过来。他有着超过同龄人的挺拔身躯,一身锦衣,持弓背箭,腰间悬着一口宝刀。

他见到白兔,熟练的抽箭搭弓,便要射杀。

“不要!”净月抬起两条小小的手臂,用身躯挡住白兔。

男孩一愣,目光落在净月的脸上。

他从未见过如此澄澈的一双眼睛,就像夕阳下秋天的湖水,干净得让人摒弃杂念,柔弱得让人心生怜悯。

他放下弓,把箭收回箭壶。

净月的小脸褪去紧张,浮现一丝感激。

她侧身让出白兔,指着羽箭问:“这是你的箭吗?”

男孩说:“是。”

“帮它取下来好吗?”

“好。”

男孩的箭没有倒钩,取箭倒也方便。

箭镞离开伤口,鲜血迅速涌出。

净月急忙取出一块手帕,蹲下身为白兔包扎。

可她从未学过包扎,缠了几次,也没能裹住伤口。

男孩见她笨手笨脚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自她手中接过手帕,又自腰间取出一瓶金创药。止血,包扎,动作专业且熟练。

净月由衷称赞:“你真厉害。”

男孩说:“我学过。”

“你要做郎中?”

男孩微笑摇头:“我要做将军。上阵杀敌,难免受伤。不会包扎怎么行?”

“为什么要上阵杀敌,若是不杀敌,不就不会受伤了?”净月不解。

男孩说:“我们若是不杀敌,敌人就会来杀我们。杀敌是为了让更多的人不受伤。”

净月似懂非懂的哦了一声。

男孩再次对她微笑:“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净月。”

她也想知道他的名字,还没来得及询问,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呼喊声:“少爷!你在哪儿?”

“我在这儿!”

男孩应了一声,站起身对净月说:“我走了。”

只见他身形矫健,向着来路急掠而去,闪了几闪,便已没入山林不见。

她望着男孩远去的方向,喃喃自语:“他叫少爷啊。”

当晚,净月做了个梦。

梦醒之后,她有些失落,觉得以后不会再见到少爷了。

然而,仅过了一旬,他们便又相遇了。

净月依旧是在山泉边洗菜。

男孩仿佛是从天而降,毫无征兆的出现在小尼姑的面前。

她吓了一跳,喊了一声:“少爷。”

男孩天资聪颖,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笑着说:“我不叫少爷,我叫尉迟良。”

“尉迟良。”净月在心中默念。

她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

“你又来打猎吗?”净月问。

“不是。”尉迟良说,“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找我做什么?”

“找你玩啊,我没什么朋友,你愿你和我玩吗?”

净月认真地点了点头。

其实她也没什么朋友。庵中就她一个小孩子,女尼们都把她当孩子宠着,却不会把她当朋友。

“我们玩什么?”终究是孩子心性,净月放下菜篮,眼中满是期待。

“我教你打猎吧。”尉迟良提议。

“不行。”净月的小脸严肃起来,“我们出家人不能杀生。”

尉迟良笑了,他觉得她认真的样子特别可爱。

“那我们荡秋千吧。”他说。

“秋千是什么?”净月从未听说过。

“是一种特别好玩的游戏,你肯定会喜欢的。”

尉迟良一边解释,一边用结实的树藤做了一个简单的秋千。

那天,净月第一次荡起秋千。

她说,她怕。

尉迟良在她身边坐下,拉住她的手,她突然就不怕了。

他们的秋千荡得很高。

净月看到了菩提庵的屋顶,看到了山下的城池,看到了山林之外大片瓦蓝瓦蓝的天。

她第一次觉得,山外的世界好大。

从此以后,尉迟良每隔一旬都会来找她。

无论冬夏,无论雨雪。

他经常给她带来惊喜。

有京城时下最流行的糕点;有从南方快马运来的水果;有街头巷尾传说的故事;也有在酒楼茶肆学会的小曲儿……

他只给她带吃的,从来不送她衣服用具。

他知道,庵院容不下那些。

他也不送她香料脂粉。

他说,她自有一股淡香,胜过天下所有香料。

他说,她容颜天成,任何脂粉,在她面前都黯然失色。

当然,除了惊喜之外,尉迟良偶尔也会带来一些小小的惊吓。

那是在净月十三岁那年,尉迟良带来一样吃食。

色泽枣红,入口紧实,净月从未吃过,越是咀嚼香味越浓。

“好吃吗?”尉迟良问。

“嗯嗯。”净月连连点头,“这是什么?豆干吗?”

“是肉干。”

“什么?!”

净月大惊失色,再想吐出,已然迟了。

“你为什么要给我吃肉干?”她眼圈通红,急的快要流出泪来。

尉迟良若无其事的说:“肉干做出来就是给人吃的,我拿给你吃有什么不对?”

“可我是出家人啊。”净月一脸委屈,“吃肉就破了戒,我将来怕是要下地狱的。”

“那你就别做出家人了。”

净月一怔:“不做出家人做什么?”

“做我娘子。”

净月的脸瞬间红了。

“你这人说什么疯话,我不理你了。”她转过身,留给尉迟良一个背影。

尉迟良温声劝说:“我不说就是,别不理我啊。我给你讲个故事听……”

最终净月还是原谅他了。

那一日,两人分开的时候,尉迟良叫住她,俯身自山泉中捧起一掬清水,对她说:“漱漱口,你吃了肉,别让师父闻见。”

净月望水踟蹰。

水从尉迟良的指缝滴滴落下。

在水全部流干之前,她将脸埋在了他的手中。

唇触碰指尖,心怦然而动。

一旬前。

尉迟良突然拉住净月的手说:“净月,嫁给我吧。”

净月垂下头,“你又说疯话。”语声呢喃。

“我说的不是疯话。”尉迟良轻轻托起她的莲花瓣似的下巴,郑重地说:“嫁给我。”

她看着他。

他有一双星辰般的眼眸。

“我不能,我……我是出家人,怎能嫁你?”她侧过头,不敢去看他眼睛。然而脸上的红晕却被他一览无遗。

他说:“出家人应该渡人出苦海。”

她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又说:“你嫁给我,就是渡我。”

“乱说,哪有这般道理。”

“佛经里有。”他说,“佛祖也曾割肉喂鹰,也曾舍身饲虎。”

她说不过他,只道:“你又不是鹰,又不是虎,何须我渡,即便要渡,又……又何须我嫁你?”

他说:“你若不嫁我,我就要娶一个不喜欢的人为妻。今后再不能来找你。如此,岂不是要痛苦一生?”

“你……你可以娶一个喜欢的人。”

“所以我来找你。”

“除了我。”

“没有了。”

那晚,净月独自去找住持,她说,她想归俗。

她答应他了。

次日,尉迟良如约而至,净月却失约了。

他守在山泉边,不肯离去。

直到红日西斜,那道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

净月的眼圈红红的,她说,住持不许她归俗,也不让她来见他。

尉迟良说:“你终究还是来了。”

她说:“我不能不来。”

尉迟良说:“别再回去了,跟我走吧。”

她垂下眼眸,轻轻地嗯了一声。

夕阳穿过林间,染红了她的脸,那么好看。

尉迟良贴心地准备了轻纱斗笠,这样就没人能认出她。

他们携手下山,共乘一骑,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入城。

这是净月第一次来到城里。

天色虽然暗淡,满城的灯火,却让她更加觉得,人世间的城,如此璀璨。

轻纱之下,她笑了,幻想着,与坐在身后,拥着她的男子,在这样的城,共度一生。

他们在一座大门前下了马。

有下人接过缰绳。他拉着她的手,迈过门槛。

这就是他的家了,他的家好大,比菩提庵还大,她想。

消息很快传开,全府上下全都知道了——少爷带了一个尼姑回来。

尉迟良安排净月住进一间精美的房子,又吩咐下人送来吃食。

他还想陪她说话,下人却来传话,说是夫人要见他。

尉迟良要她稍等片刻,他会很快回来。

“你怎么能娶一个尼姑?这要是传出去,我们尉迟家哪还有脸见人?”

尉迟良刚刚进门,母亲便不由分说,大声斥责。

“我不管。”尉迟良说,“她已归俗,今世我非她不娶。”

“胡闹。”夫人提高嗓音,重重地一拍桌子,“别的事都由你,唯独婚姻之事,由不得你!”

尉迟良语声坚定:“我要娶谁,轮不到别人指手画脚。”

“好、好、好,我倒成了别人。”夫人气得脸如纸白,指着他说,“我管不了你,自有人能管你。这事你祖母也知道了,她也要见你呢。只要她老人家同意,那我无话可说。”

尉迟良的祖父是开国元勋,封卫国公。因常年征战,旧伤累累,立国之初便早早离世。

其父承袭为侯,偶犯小过,降爵为伯,不久之后也郁郁而终。

他自幼由祖母带大,与祖母关系最好,虽然桀骜,在祖母面前却知收敛。

因此,祖母成了夫人最后的希望。

“那尼姑身份卑贱,怎能与你婚配?”

尉迟良去见了祖母,祖母同样反对这桩婚事。

尉迟良辩白:“祖父祖母亦是苦寒出身,我娶一寻常女子有何不可?”

“此一时彼一时。”祖母说,“你祖父舍生忘死,才挣得这片家业,你就舍得把它毁了?”

尉迟良说:“祖母,您是想让我做掌家之主,还是守家之犬?”

祖母一时语塞,无奈说:“我一个婆子,没什么见识。听你娘说,娶那尼姑,只会害你,她也是为了你好。”

尉迟良冷笑,“这也为我好,那也为我好,可曾问过我的感受?我若不喜,好从何来?”

“罢了。”祖母长叹一声,“你是我看着长起来的,我又怎会不知道你的脾气?既然你都想好,那就随你。”

望着尉迟良离去的背影,祖母笑了笑,自语道:“老头子,这孩子像你。”

吃食送来了,摆了一桌。

净月坐在桌边,不肯动筷,她要等他回来。

“良儿,你来。”

隔壁传来女人的声音。

紧接着吱呀一声,是门开的声音,好像有人走了进去。

那个女人的声音再次传来:“良儿,你祖母是不是也不同意这桩婚事?”

沉默。

净月的心随之一紧。

女人继续说:“为娘与你祖母也是为你好。你若是娶了那尼姑,这一辈子就再也翻不了身了。你父亡故之后,承袭爵位的旨意迟迟未下,想来也有考察之意。你在此时,娶一尼姑入门,令天下耻笑是小事,若是传入朝廷,令天子不悦,一怒之下,势必要削去爵位,恐怕还要降罪全族。”

净月大惊,心道:“我若嫁他,竟会害他全族?”

她听不到他的回话,停顿了片刻,又听那女人说:“良儿,娘知道,你接个尼姑回来,是和那齐王的郡主怄气。她是郡主,有些小性也是理所当然,你哄一哄也就好了。你们两个自幼相识,她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吗?

“娘看得出,你其实挺喜欢她的。她对你也是真心实意,若是娶过门,定会对你百依百顺。我们两家联姻,你那爵位也必然十拿九稳。齐王再替你在天子面前美言几句,说不定还能保住伯爵之位,不至于降等承袭。

“听娘一句话,别再任性了。要是被郡主知道了,那可真就不好收拾了呢。”

净月听得明白,心中一酸,眼圈就红了。

“原来他还喜欢郡主。”

她想听他说话,然而等来的依旧是沉默。

“你不说,就是同意了。”隔壁的女人说,“你能想明白就好。好了,回去休息吧。尼姑的事,娘会替你打理。”

吱呀声传来,有人从隔壁走出。

净月等了一会,没有人进来。

她将门上了栓,吹灭灯,默默躺在床上。

床铺得很厚,她却觉得床板好硬,硌得心疼。

尉迟良回到净月的住处时,房内寂静,已无灯火。

他以为净月已睡,不敢打扰,悄悄离去。

等到次日再来,已然人去屋空。桌上杯盘未动,枕上泪迹未干。

他发了疯一般追到街上,哪有净月的影子?

他找上无终山,直入菩提庵,大喊净月的名字。几名女尼劝阻不住,终于在方丈室找到了她。她躲在主持背后,泪流满面。

她哭着说:“你走吧,你要娶的是郡主。”

尉迟良恍然大悟,顿足道:“你一定是被我娘骗了。我从来都不喜欢什么郡主。我喜欢的只有你。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这辈子喜欢的就只有你!净月,跟我回去。”

“你不能带她走。”住持拦在两人之间。

尉迟良大怒:“你凭什么拦我?”

住持轻诵佛号:“净月与你身份悬殊,有此恶因,必结苦果。她昨日随你下山,今早便含泪而回,你难道还不明白?伤她一次不够,非要将她拖入火海不成?”

“身份悬殊?”尉迟良冷哼一声,不舍地看向净月,又看了一眼住持,丢下一句:“我自会给你一个说法。”转身出了菩提庵。

当日尉迟良孤身前往齐王府。

入府时奴婢笑脸相迎,出府时竟无一人相送。

次日天子传旨,尉迟良行乖德薄,无功于社稷,褫夺爵位,贬为庶人。

她为他,可背向佛祖。

他为她,亦可舍弃荣华。

以庶人的身份再次来到菩提庵,住持依旧挡在尉迟良的身前。

住持说,你为一人,得罪全族,此时接她回去,要她如何处之?

尉迟良似早有预料,他说:“族人想要富贵,我给便是。此来只是以庶人之身与净月订婚,自今日起,立下三年之约,三年期满再来迎娶。那时我定能让她处之泰然,无人再敢指摘半句。”

这一次住持不再多言。

他与她交换定情信物。

他送她一只色白如月的玉镯。

她送他一卷亲手所抄的观音经。

临走时,尉迟良与住持立约,三年之期,不许再为净月剃发。

主持问:“三年期满,你若未来,该当如何?”

尉迟良答:“由她重入佛门。”

住持送他出门,叹声说:“她本是净土琉璃,何苦引入俗世,沾染尘垢。”

他头也不回地向下山走去,高声道:“我愿做怒目明王,即便身在红尘,亦保她明净无瑕。”

自此之后,尉迟良再未踏入无终山半步,就连一旬一次的相会也中断了。

净月问住持,他去哪儿了。

住持说,去战场了。

不久前,山下传来消息,外夷入侵,边疆失守,天子点兵十万,御驾亲征。

住持猜测,尉迟良必是预见有此一战,才会立下三年之期。他要在战场上建立功勋,以此在家族中树立威信。当族人因他而荣,他的妻子也就不容别人轻慢。

自那日起,净月每日抄经。一笔一愿,愿愿都是平安。

日复一日。

山花三开三谢。

香客说,边境大捷,失地尽收,王师已经回朝。

然而他却未来。

净月心乱如麻,天不亮就去山门外守候,冥色四起时又形单影只地回来,每日如此。

直到约定之日,那人依旧未来。

灯烛将菩提庵的大殿照亮。

净月跪在佛像前,神色木然。

住持立在一旁,一手持剃刀,一手为她梳理长发。

她的发,乌黑浓密,光可鉴人。

住持说:“断了青丝,斩却烦恼,今后青灯古佛,莫再牵挂凡尘。”

她不言不语。

住持轻叹一声,撩起一缕发丝,剃刀便要落下。

“住手!”

那个男子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净月霍然起身,望向门口。

只见他身穿便服,蹒跚进门。

他的手臂、脖颈缠绕白色细布,布面上透出斑斑血迹。

“我来晚了。”他说。

她失声痛哭,跑过去抱住他,想要握紧拳头捶打他,质问他,为什么这么晚才来。

想起他身上的伤,举起的拳头又不忍落下。

他说,在战场受了重伤,一直昏迷。今日突然清醒,想起三年之约,便马不停蹄赶来。

她哽咽,何必如此着急,骑马颠簸,伤口都迸裂了。

他轻抚她的青丝,“我怕错过你长发的模样。”

她说:“傻子,还会长的。”

“我等不及。”

他告诉她,他屡立战功,又救天子一命,这次回来受封侯爵,她将是侯爵夫人,没人再敢轻视。

她想,早知如此凶险,死也不让你去,就算被轻视一世,那又如何。

他为她拭去泪水,柔声说:“跟我走吧。”

她发不出声,只好用力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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