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
她知道操场就在宿舍附近之后,就老是爱一个人往操场走,尤其是晚上。跑了两圈,等到浑身发热就开始绕着外圈走,歌曲一首一首的随机地听着,听到自己喜欢的就挑一挑嘴角。
她一走就是几个小时,看着自己的影子在灯下变得很细很长,想象自己是电影里的主角,一会这个人一会那个人的对话,很快就忘了时间。下晚课之后,操场上的人越来越多,她就爱看着那些超过她的女生,看她们的细腿、细腰、长头发,那些东西一动一晃的,和她们的影子一样。
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坐着火车,望着窗外,没有兴奋,反而是迷茫。窗外的景物和家里的区别太大,变化得也太快,让她无所适从。
自己费了三年的时间,每天三点一线,没有波动变化。原先的她还会疯玩,可是三年的高中生活把她完全变成一个老道的应试者,一切只盯着一个高高在上的分数。她不管谁喜欢谁的八卦,不管谁和谁的拌嘴,不管各种年级会的发言,只与那些题目纠缠。她所有的奇思妙想,浪漫情怀都被一份份试卷消磨了。
她记得,原先的她最喜欢去别人家里做客,无论多远,她一定要哭着闹着去。不知是哪一个年后,家里人要去附近的景区玩,她还没有开口说要跟着出去,家里人自动忽略她,连说都说没说一声就走了。等她换好衣服下楼,只有关着的大门和满是凉意的大厅。她叫了一声,没有人应她,也许那是她第一次感到孤独。
她跑上楼,哭了很久,没人理会。哭过之后,她发觉这种毫无顾忌的感觉似乎很久违了,她哭的是那么的痛快。
也许是从那时起,她爱上了这种感觉。她爱上了发呆,爱上了把门关上后的阴凉,爱上了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后来作业越来越多,她有充足的理由把门关上,给自己一个没有人的空间。在那个空间里,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没有任何顾忌。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只消在那个空间里痛哭一场。打开门的一瞬间,就可以重新活下去。
没有人想过她是因为难过才关起门,因为她在刻苦的学习。只有作业上的泪水干后的褶皱知道她曾哭过。
从那时开始,她喜欢上了无穷无尽的作业,喜欢动不动学习。只有作业,只有学习,可以给她孤独。
终于,让别人恐惧的高中生活结束了,但她却很难过。她多么喜欢因为在写作业而安静的教室和宿舍,多么喜欢在黑夜里开着台灯,多么喜欢什么都不用管的而只需要学习。
她似乎不是天生喜欢孤独,但体验过孤独后她却舍不得这种感觉。
因为孤独,没有人知道她流过的泪,没人知道她生过的病,没人知道她写过的文字。因为孤独,她做一个自己喜欢的自己。
在漫长而无聊的假期,她喜欢上了心理测试。她担心自己有心理问题,她甚至看各种心灵鸡汤。她知道,这很难改变,但说实在的,她也不想改变什么。可是她太过于孤独了,她怕会被人遗忘,她原是多要强的一个人啊!
她只好希望大学能够改变她一点点,因为别人描述的大学是多么欢快啊!但来到大学之后,似乎并没有改变什么,只是在一堆欢快的人面前继续孤独下去。
她知道,自己这样下去是迟早要出问题的。于是她在看完某篇大学规划后,决定去报几个社团,想在他们的带动下,显得不那么奇怪。然而她又想错了,别人越活跃,她就越显得不合群。没办法,她只好期待着有一个人来拯救,可是所有人都似乎忘记了有她这个人。
越是被人遗忘,她就越是舍不得孤独。
她发现在操场上,没有人会管你在干什么,不管是大声唱跑调的歌,还是坐在草上哭。因为在操场上的人,他们和自己毫无关系。于是,她就越来越喜欢去操场。说是去跑步,可是谁会像她一样一去就是好几个小时。
可是今天她不能去操场了,她得去听部门安排的讲座。她不知道那个讲座要讲什么,也不知道讲座在哪里开,只是顺手拿了一本小说,跟着一堆人走向电梯。
电梯门开了,没有人出来,也没有人打算进去,都在低头玩着手机。她看了看周围的人,自己进去了。后面一下子就涌上一堆人,进了电梯,接着又低下了头。电梯停下来的时候顿了一下,她像晕车一样,差点没有忍住就要吐。等她回转过来,就又赶紧跟着那堆人出来。
她来得太晚了,让她惊讶的是前排坐满了人,只给她留了后排的位置。不是应该大家都抢着坐后面吗?她恍惚了一阵,好像自己来错了地方,周围的人都穿着同样的衣服,她一个人突兀的站着。
有人朝她走来,问她是哪个部门的,她想了一下,说是A部门,那人就没再说话。她到后排找了个位置坐下,旁边的人问她是不是B部门,她想了一下,莫名地点了头。
她本来就矮,一到后排就只能看到一个个黑色的头,再往后看就是一个黑色大音响。主持人在试音,一直在“喂喂喂”地喊,她前面是主持人的声音,后面也是,整个人被一声又一声的“喂”包围着。终于掌声响起来了,旁边的人摊开笔记本,她也翻开了小说。
其实大多数时候她看小说不是看什么哲理和人生思考,就只是给自己创造一个自己的空间,进去了就不愿意出来。
那个拿着话筒的人满口当地口音,她听得很费劲,就干脆不听。只是旁边的人一会儿笑,一会儿鼓掌,一会儿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让她有一种愧疚感,但很快,她就进去了小说的世界。
整个大厅是昏黄的光,每一个人都显得蜡黄,椅子的红色也变得像生了病的人的血一样暗红。墙壁是隔音的,外面在下雨也不知道,毕竟雨声盖不住音响。一个个黑色的人脑袋都弯的很低,总有那么一两处的人的脸反着来自手机的各种颜色的光。
她的书本来就是很旧的,在昏黄的光下,显得更黄,但似乎她感觉还挺好的。突然她的手机震动了好几下,她的室友发消息说要去四级考试试音,叫她快点去。她赶紧收了东西想要走,却看到部门群里说不要早退,因为结束时要签到。没办法,她只能再坐下来。
这回她看小说的心情都没了,她不想因为这些无聊的事情耽误了她的考试。坐了一会儿,她觉得很烦,耳膜也很疼,这才想起自己身后是一个大音响。
那个人不停的讲话,声音越来越大,口音越来越重,自己几乎要被声音淹没了。
她不能改变什么,无奈还是打开了小说。看了好久,还是停在同一段。段落里每个字都认识,却怎么也看不懂。她烦躁地翻了好几页,闪过了一句话:“生亦于世无补,死亦于世无损。”
一瞬间,这几个字像一场洪灾,淹没了她。
如果自己不是在一个不起眼的高中考上了重点高校,没有人认识自己,连家人也只会像从前一样,无视她的存在。而她也不会被要求要会说话,要注重形象,要留住好名声。
这一切打破了她的小世界,逼着她要进去那个早就抛了她的世界。她没有在那个世界活过,对于那个世界,她无补亦无损。这是她第一次进入那个世界,不会讨好,不会说话,不会装,在那个世界,她几乎没有生存下去的能力。她还想回去她的小世界,却回不去了。
她忘记了她早就不在她的世界,不住的掉泪。
泪滴湿了枯黄的书页,滴在书上的声音盖过了音响,惊醒了她。她猛地抬头,突然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一个个脑袋好像在晃动,和着音响的声音,慢慢地朝自己涌来。
她看到旁边的人瞟了自己一眼,但又迅速低下了头。“她肯定是觉得我很奇怪,居然还在这里哭,她肯定不会想来安慰我。”想到这儿,刚停下的泪又滚了下来。纸巾已经用完了,她没办法继续哭了。
一个人从她的旁边经过,碰掉了她的手机。她抬头看了那个人,是迟到的同部门的一个男生。她看到他一直在找什么,便指了一下前面,用哽咽的极小的声音说了句“那里”。他笑了一下,赶紧过去了。“他应该会来安慰我的。”
她感觉到耳膜又很疼了,她想捂住耳朵,却不自觉得捂住了眼睛,也许潜意识里捂住了眼睛就不会感觉到自己周围的事物了。
“他怎么还没有来安慰我?”她的脸上全是泪,眼睛也是红肿的,只要有人看她,就能很明显地发现她哭了,但好像并没有人发现。她往他的方向看了一下,又只看到一个黑色的脑袋,弯的很低很低。
她把书塞进书包,不愿意再看下去了。这时她才从地上捡起手机,脸上也反射着同样的五颜六色的光。
她一连发了十条信息给闺蜜,她相信,只有闺蜜才能理解自己,她抱怨讲座,抱怨考试,本来不觉得难受,写着写着又流泪了。泪水在手机屏幕上,她打不出字来,只好在衣服上擦了擦。她等着闺蜜回复她,安慰她,但过了很久没有任何消息。“现在估计也就我闲得慌。”她觉得自己好像又被抛弃了一样,鼻子慢慢地酸了。
她给很多以前的朋友发了十几条消息,但她等了很久,直到讲座结束,也没有一个人回她。
她看到部门的人都往前走,她也跟了过去,又不敢走太近,怕被他们发现自己哭了。她又很想近一点,希望一个人能看到,来安慰她几句,但她还是站在原地。她看到了部长,喊了一句学姐,但没有人回应她。
等了几分钟,他们都没有要走的意思,几个几个围着,像是在商量什么,她不想插进去,事实上也插不进。她想过去打个招呼就走,反正少她一个也没什么。“我先走了。”声音很小,没人能听见,也没有打算让人听见,反正她是打过招呼的。
坐电梯的人太多了,她抬了抬眼,发现楼梯口写的是一个红色的“八“。她顺眼看了看外面,很灰暗,像是自己跑步结束要走的时候。她顺着雨滴往下看,感觉自己也掉了下去。很快,她走下楼了。
“今天不能跑步了。”她想着,淋雨跑回了寝室。手机一路都在响,她急着回去,没有打开来看。“他们应该都是在安慰我吧。”
那张签到表上她名字的一格却是空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