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普鲁士蓝(一)
(一)
“小松老师,采访顺利吗?”说话的小姑娘露出一脸灿烂的微笑,她叫蔡文,是杂志社新来的实习生。
“不知道。”小松表情木然的回答。
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问了。小松是《风云》杂志社除了总编外最资深的记者,大三的时候就来到这家杂志社,一晃已经13年了。从一个青涩的实习生,到今天行业内有名的高端人物访谈记者,这条路小松一直走得顺风顺水的。小松心里明白,这一方面得益于师父(也就是杂志社现任总编)的指点,但更重要的还是天赋。这么说未免有些不够谦虚,但却是事实,不管做什么,勤奋努力固然是成功的必要条件,但是想要出类拔萃,光靠努力是不够的,一定要有天赋。比如一般人勤加练习,都可以提高游泳能力,但是要想成为世界冠军,却必须具备超过常人的先天条件。爱迪生的名句“成功是99%的汗水+1%的天赋”,常常被人们误解为后天的努力更重要,其实爱先生的原意是更看重的这1%,没有这1%,再努力也不可能完美。 这些年来小松采访过的各行业的顶尖人才,几乎无一例外都承认自己身上有那1%。顶尖的商人闻得到金钱会来的方向,顶尖的政治家看得清局势的河流,顶尖的艺术家听得到上帝的声音。这些顶尖人才有感性的,有理性的,但在某些重要的时刻,他们都会相信自己的直觉,哪怕直觉与大众的认识背道而驰,他们依旧选择坚持自己,而这种坚持往往成了他们杰出的关键点。
有一次,小松采访一位年近古稀的诺贝尔化学奖得主,两人谈得甚为投机,后来这位美国老科学家拿出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给小松看,指着照片上的人说:
“小松先生,知道吗,这些人都是当年我念博士时的同学,他们也都是很优秀的化学家,大部分都成了各大学府的教授。”
“这些人之中只有您得到了诺贝尔奖吧?”
“当然,您知道诺贝尔一年只发一次,全世界有那么多化学家,哈哈,我是比较幸运的那个。不过......”老科学家眯起了眼睛看向了窗外,“有些事,以前采访时我从来没谈到过,希望您这次也不要写出来,可以吗?”
“当然,我写的初稿会让您先过目。”
“记得那时候,我选定我的研究方向的时候,同学们都认为我疯了,他们所有的人都认为我走的是一条死路,甚至我的导师当时都对我非常失望,在这之前,我一直是他的得意门生。但当他得知我的研究方向时,气得砸坏了一个烧杯,要知道他是一直是最爱护实验用具的人。”老科学家喝着加冰块的雪利酒回忆当时的情景。
“导师对我说说‘可怜的小TOM,我不知道你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被哪个姑娘伤了心?让你的脑袋也变成了软绵绵的馅饼?好吧,听我的,回去好好睡一觉,或是到哪个地方痛痛快快的玩几天,然后忘掉这该死的东西。我了解你的能力,你比亨利、爱德华他们都强,没准儿哪天诺贝尔会砸在你头上。’哈,真的被他说准了,我确实拿到了诺贝尔,不过研究的就是他们所有人都认为是疯了的方向,为了这事,那个倔老头将近10年不肯参加的我生日Party。”
“我以为他们一直都很支持您呢,我记得您在得奖时的感言第一个感谢的就是您的导师。”
“对,那是后来,当我的研究克服了最重要的一个难关,我的导师写来了一封很长的信向我致歉,他说他很抱歉差点扼杀了一个伟大的发现。在这之后他帮助了我很多,可以说后面我们是共同完成研究的,但是他始终不肯在研究上署名,唉,从始至终都是个倔老头。”
“确实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导师。但是,让我好奇的是您当时就一点不担心自己是错的吗?毕竟您的导师和同学也都不是泛泛之辈。”
“当然也担心,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奇怪的直觉,一直拉着我,往这条路上走,哪怕开始的时候困难重重,就像一只困在沙漠里的猫闻不到一丁点沙丁鱼的味道,但是,我还是选择相信这种直觉,不顾一切的跟着他走。嗯,确切的说它有点类似于想象力,并不是每个科学家都有的。你知道吗,科学其实并不是像人们想象的那么非黑即白,它有太多的可能性存在,没有想象力指引真的无法去接近那些未知的存在。”
作为一个记者,小松的天赋是善于倾听。能力分很多种,比起“说”来,“听”的能力常常被人们忽略,一个能言善辩的人往往被人们关注,但是很少有人相信“倾听”也是一种不可多得的能力。几乎所有耳朵没问题的人,都觉得自己的听力没问题,但是果真如此的话,这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误解和误会了。这一点小松深有体会,一般成年人在没有语言障碍的前提下能领会词句表达的意思,敏感一些的人能感受到讲话者的情绪变化,更强一些人能听得出讲话者的弦外之音。但在小松看来,这些都不算是倾听的最高境界,当他和访谈者交流时,他常常感到自己的一部分灵魂从身体中抽离出去,在两人中间的半空中俯瞰着两人的对话,这一部分作为小松与受访者的连接体存在着,同时具有两者的感受和思路,就像一个在观棋的人同时能看清黑白两方的思路,又像是在电视机前的观众,既能体会男主角的心理,又能体会女主角的心理。这种感觉,小松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每次有同行请教采访技巧时,小松都会用比较官方的说法,什么同理心拉,什么设身处地的站在对方的角度拉,从来没有说过关于抽离的观点。因为小松相信,这是一种天赋,无法讲明也无法学习,来请教他的人一般来说不会具备这种天赋,可能经过若干年的努力能成为一个不错的记者,但是能不能让受访者有“哎呀,这篇采访真是写到我心里去了,好像就是我自己写的啊”这种感觉就另说了。
当然,不是所有具备天赋的人都能用足够的用武之地的,这一点小松觉得很幸运,能来到这个杂志社。杂志社的老板是个神秘人物,从来不出现在社里的任何会议或是活动中,社里大部分员工都不知道大老板到底是谁,只有总编、小松等几个核心员工才知道,真正的老板其实是中国福布斯榜上排前几名的人,他创立这个杂志社并不是为了谋求利益,而是为了圆自己年轻时的一个梦。因此,他看中的不是杂志的销量,而是有干货的文章。至创立以来,这份月刊杂志,他每期必看,而且看的很仔细,看到特别欣赏的文章就会打电话给主编,加以赞许,当然赞的最多的就是小松的名人访谈。为此,他特地送给了小松一张私人会所的VIP卡,凭这张卡在会所消费终身免费,要知道能进这个会所的人都是人中龙凤,而能得到这种终身免费的VIP卡的人迄今为止不超过一只手。事实上,小松的名人访谈早已成了《风云》杂志的招牌产品,看这本杂志的人大多是冲着这个招牌去的。10年来,《风云》凭着良好的口碑,在行业普遍不景气的情况下,销量居然逐年递增,拥有稳定的读者群。因为不是冲着赚大钱去的,所以即使杂志销量已经能排上前几名了,但是社里依然没有扩大规模,还是像小松刚开始去时那样差不多20多个人。这让小松觉得很舒服,小松一向不喜欢闹哄哄的大公司,部门之间剑拔弩张,内耗严重。小松自知不具备管理人的天赋,只管闲云野鹤的采访和写文章,对主编的位子毫不觊觎。尽管如此,小松的报酬却是在业界拔尖的,足够让他衣食无忧,不用为五斗米而折腰,因此即便是那些航空母舰般的大媒体向他抛来橄榄枝,他也丝毫不为所动。
每年杂志社都会来1、2个实习生,他们中只有特别优秀的才能留在社里。这么多年来,小松一个实习生也没有带过,主编知道他的性格,也不勉强他带,毕竟他是社里的王牌。一般拔尖的人都比较有个性,小松性格温和,几乎没发过什么脾气,跟同事们相处的都不错,但是他也有他的个性,简单的说他就是像老鹰那样的动物,独来独往,不喜欢成群结队。
今年社里来了个小姑娘,叫蔡文,跟以往一样也是211大学的高材生。小松第一眼看到这个女孩子就有些好感,当然这种好感并非与性别有关。小姑娘带着少数名族的长相,皮肤黝黑健康,眼睛很大,笑容亲切自然,不像别的新人那样手足无措,而是像一只经历充沛的小马驹,充满好奇与热情。
开会的时侯,主编把小姑娘介绍给大家,半开玩笑的问:“谁想认领这个实习生啊?”主编扫视了一下大家,几位老编辑有的笑而不语,有的低头写字,倒是小松认真的听着小姑娘的自我介绍。
“小松,怎么样,要不这次你带一回实习生。”虽然不抱希望,但是主编还是先征求了一下小松的意见。
“可以。”小松平静的回答,众人却都投来了诧异的目光。
“哎哟,昨天是不是切尔西赢球了?你小子可从来没带过实习生啊?”主编也不禁有些狐疑,打量了一下蔡文,又打量了一下小松。
“呵呵,总有第一次么!”小松很坦然,虽然蔡文长得有些异域风情,但是自己并没有什么非分之想。
“太好了,小松老师,我会好好努力的。”蔡文很高兴,眼睛更加明媚起来。蔡文在学校品学兼优,有机会被老师推荐到实力更强大的媒体去实习,但是她执意要来《风云》,就是希望能在小松——这位业界的访谈大师这里学到一招半式。面试的时候,蔡文就告诉主编这个心愿,但是主编告诉她小松从来没有带过实行生,蔡文并不放弃,她相信在一个社里,总有机会偷师的。没想到,小松居然这么爽快就答应收她为徒,这在蔡文看来,无疑如同一只饥饿的老鼠突然撞到了一块比身体还大的奶酪。
小松带实习生的方式有些怪异,不是每次采访都带上蔡文,只有在公共场所采访时才带,比如咖啡厅,茶室之类的,而且不让蔡文坐在同一桌,而是让她坐在被访者侧后方的另外一个桌子观察。通常这样的距离,蔡文并不能听到小松他们的谈话,而且小松要求蔡文不能时时刻刻都盯着他们。如果是去被访者的家或工作场所,则干脆不带蔡文。而且小松采访时基本不用录音笔,因此蔡文并不比读者早多少知道采访内容。
遇到这样的老师,大部分实习生都会认为老师是敷衍了事,或是存心刁难吧?但是蔡文却依然如第一天来的时候那样热情而明媚,没有半点沮丧之情,这让小松很欣慰,自己没有看错人。
虽然,天气依然有雾霾有阴雨,交通依然有繁忙有混乱,感情也浮浮沉沉乱七八糟的,但是小松之前一直认为在工作上,自己没什么人是采访不了的。哪怕对方沉默寡言,或是高傲冷漠,自己总有办法从那一丝缝隙中溜进去,里应外合,取得最终的胜利,虽然有的时候这得花点时间和精力。但是,像今天这样的情形还是第一次碰到,真的让小松有点不知所措了,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多年来引以为傲的天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