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街
我住在苏州街。
是一个中年女人的丈夫。一个大学生的父亲。
就在刚刚,我看到他了。
我非常确定,那一定是他。
乌黑秀丽的头发。微长,稍稍漫过后颈,随风飘拂着。除了他,谁还会有那么美的头发呢?
纤细的脖子,白皙修长。除了他,谁还会有那般绝美的脖颈?一条深棕的线绳在颈后打了个小结。那一定是他的玉。羊脂玉。纯白如他,质朴如他。除了他,我从未见任何人戴过。
他背对着我,坐在长椅上,低着头,看书。
一定是他。
因为,我盯着他的侧脸看了好久好久。用那种正常人都会察觉的炽热到滚烫的眼神。
可他没有察觉,仍旧低头看书。他的侧脸轮廓鲜明,与我记忆里的样子完全重合。我怔住了。因为我从未想过,那停留在我记忆里的形状会再一次出现在眼前。
天空透粉,阳光金黄,照在苏州街天桥的台阶上,照着台阶的棕色渍迹,一道一道,是巧克力融化后从蛋糕边缘流下的形状。
两个大学生,紧紧地贴在一起,慢慢转上去,就像走的不是笔直的台阶,而是独栋别墅里的旋转楼梯。
两个背影若即若离,有时一个歪到旁边去了,没走几步又会贴回来,就像吸铁石一样。
就像吸铁石一样。班主任说。你们两个都是怪石头。
450路公交车。开往大屯南。是去鸟巢的方向。
车从桥下并行着飞驰而过。桥底挂着“4.5m”的圆形牌子。桥上,栏杆很脏。
世界很安静。空气很安静。只有他们的呼吸,和心跳。
你们两个是怪物。知道吗?
一个人把手放到了栏杆上,另一个人把手放到了这只手上。
四下无人。只有车流。远处红灯变绿。再远处,就是霞般的云,如朝如夕。
你们要完成人类社会的义务。懂吗?
......
风把两个人包裹了起来,灌满了短衬衫,吹动了衣领,摇晃着地上连在一起的影子。影子的周围是阳光。像金子一样的,落日余晖。
这么温柔的时刻。这么精彩的城市。可是,毫无悬念。
很难吗?或许吧。一个人在举目无亲的城市待着。
可是,这次真的不是一个人了。有桥,有车,有云彩,有夕阳,还有无法割舍的另一只手。
很惨吗?或许吧。父母离异后各组家庭,有了孩子和新的牵挂。
可是,这时光真的很美好。有风,有光,有心跳,还有手心手背紧紧粘合的温度。
所以真的,有那么,怪吗?
两个人都喜欢吃臊子肉和手擀面,偶尔一顿涮肉,因为想省钱。会在遛弯儿路上借充电宝,然后立刻定时50分钟,因为不想多花4块钱。会在烧烤店的玻璃窗外站一会儿看里头的人在吃什么,会经过麦当劳甜品站的时候纠结要不要用一会儿坐地铁的钱买甜筒......
真的,怪...吗?
真的,又是什么呢?
母亲在海淀公园的相亲角找到了我的妻子。
真的,从来没有悬念。
我回过头。
那个侧脸,真的,除了瘦了一点,其他,什么都没有变。
为什么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结婚生子,传宗接代?
能。
再简单不过。
真的,比我想象的还要简单。
我有种预感,就是在我转过头去、停止注视的那一刻,他会抬起头望向我,然后,他会看见我半白、稀疏的头发和已经开始佝偻的背脊。
未尝不是件好事。
于是,我转过头去。
前方,妻子向我走来。她在啃雪糕,巧克力味的,脆皮。儿子明天回来,她说。
放暑假了。
又。
我知道,苏州街的夏天,一直会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