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在一九三三——讀朱正《魯迅傳》筆記(四)
1933年,是緊張鬥爭的一年。
1月30日,希特勒的國社黨在選舉中獲勝,他當上了德國的總理。即通過授權法取得了為期四年的獨裁權力。他取締了除國社黨以外的一切政黨,包括當初希特勒利用了它的支持才得以上臺的國家人民黨,都在取締之列。他摧殘工會組織,迫害猶太人,迫害知識分子,製造國會縱火案以嫁禍共產黨,查禁和焚燬出版物。5月10日晚上,在宣傳部長戈培爾主持之下,柏林等大城市都舉行了盛大的焚書儀式,德國和外國一些最知名的作家和學者的著作都被付之一炬。在德國境內,允許閱讀的幾乎只有一本希特勒的《我的奮鬥》了。到處都是集中營,到處都是蓋世太保,人人生活在恐懼之中。
這時,國民黨當局對報紙刊物和出版業的控制也更加緊了。
從1933年年初開始,魯迅就經常在《申報》副刊《自由談》發表雜文。這是因為新從法國留學歸來的黎烈文接任《自由談》的編者,他約請了魯迅、茅盾等好些知名作家包括左翼作家寫稿。《自由談》立刻面目一新,從一個格調不高的鴛鴦蝴蝶派的刊物,變成了一個上了檔次的頗有影響的刊物了。
魯迅給了它很大的支持。現在收在《偽自由書》中的那些鋒利潑辣的文章,就是1月30日到5月19日這三個多月裡刊登在《自由談》上的。以致有人把《自由談》看作“左聯”的一塊陣地。這時,編者黎烈文也受到了很大的壓力。5月25日《自由談》的版面上,終於刊出了這樣一條啟事:
編 輯 室
這年頭,說話難,搖筆桿尤難。這並不是說:“禍福無門,惟人自召”,實在是“天下有道”,“庶人”相應“不議”。編者謹掬一瓣心香,吁請海內文豪,從兹多談風月,少發牢騷,庶作者編者,兩蒙其休。若必論長議短,妄談大事,則塞之字簏既有所不認,佈之報端又有所不能,陷編者於兩難之境,未免有失恕道。語云:識時務者為俊傑,編者敢以此為海內文豪告。區區苦衷,伏乞矜鋻!編者
由此也可見編者所受壓力之大了。在他登出這篇啟事的時候,他手上還積壓了四篇魯迅的文稿,都是決定要發表卻發不出來了。在魯迅看來,這事可說是已經告一段落,於是將發表在《自由談》上的,加上幾篇沒有能夠發表的,輯為《偽自由書》一書。
黎烈文在報上刊出了這個啟事,他怕一些重要的作者從此不再來稿。又分別寫信請寄一些不使他太為難的稿子來。魯迅於5月27日給他回信說:“來函收到。日前鋻啟事,便知大碰釘子無疑。放言已久,不易改弦,非不為也,不能也。近來所負筆債甚多,擬稍稍清理,然後閉門思過,革面洗心,再一嘗試,然其時恐當在六月中旬矣。”
6月7日,他給黎烈文寄去了《夜頌》和《推》兩篇,附信說:“夜間做了這樣的兩篇,雖較為滑頭,而無聊也因而殊甚。不知通得過否?如以為可用,請一試。以後也想保持這種油腔滑調,但能否如願,卻未詳也。”
這以後,魯迅又不斷寄稿子去,這些文章後來就編成《準風月談》一書。
這書的“前記”中說:“有趣的是談風雲的人,風月也談得,談風月就談風月罷,雖然仍舊不能正如尊意。”
為了給編者減輕壓力,在報紙上刊出的時候,他常常變換筆名。收在《準風月談》裡的六十多篇文章,用的署名竟多達二十個。有好幾個筆名只用過一次即不再用了。見報的時候,文章也常不免刪改。作者在《準風月談·前記》中說:“這刪改,是出於編輯或總編輯,還是出於官派的檢查員的呢,現在已經無從辨別,但推想起來,改點句子,去些諱忌,文章卻還能連接的處所,大約是出於編輯的,而胡亂刪削,不管文氣的接不接,語意的完不完的,便是欽定的文章。”
1933年秋冬,國民黨當局對左翼文化界進行了一場新的鎮壓。山雨欲來風滿樓,魯迅早就聽到這方面的風聲了。10月31日他給曹靖華的信中說:“日內又要查禁左傾書籍,杭州的開明分店被封了,滬書店嚇得像小鬼一樣,紛紛匿書。這是一種新政策,我會受經濟上的壓迫也說不定。”11月3致鄭振鐸的信中反映了事態的進一步發展:“對於文字的新壓迫將開始,聞杭州禁十人作品,連冰心在內奇極,但系謠言亦難說,茅兄是會在壓迫中的,而且連《國木田獨步集》也指為反動書籍,你想怪不怪。……前日潘公展朱應鵬輩,召書店老闆訓話,內容未詳,大約又是禁左傾書,宣揚民族文學之類,而他們又不做民族文學稿子,在這樣的指導下,開書店也真難極了。”
這“內容未詳”的“訓話”,在兩天之後即11月5日他致姚克的信中就說得頗為詳細了:
前幾天,這裡的官和出版家及書店編輯,開了一個宴會,先由官訓示應該不出反動書籍,次由施蟄存說出仿檢查新聞例,先檢雜誌稿,次又由趙景深補足可仿日本例,加以刪改,或用XX代之。他們也知道禁絕左傾刊物,書店只好關門,所以左翼作家的東西,還是要出的,而拔去其骨格,但以漁利。有些官原是書店股東,所以設了這圈套,這方法我看是要實行的,則此後出版物之情形可以推見。
11月8日他致曹靖華的信中也說:
看近日情形,對於新文藝,不久當有一種有組織的壓迫和摧殘,這事情是好像連幾個書店也秘密與謀的。其方法大概(這是我的推測)是對於有幾個人,加以嚴重的壓迫,而對於有一部分人,則寬一點,但恐怕會有檢查制度出現,刪去其緊要處而仍賣其書,因為如此,則書店仍可獲利也。
實際出現的情況比魯迅的預計要更嚴重得多。
11月12日居然演出了“全武行”。魯迅在《中國文壇上的鬼魅》(見《且介亭雜文》)一文中描寫了現場的場景:
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上海的藝華影片公司突然被一群人們所襲擊,搗毀得一塌糊塗了。他們是極有組織的,吹一聲哨,動手,又一聲哨,停止,又一聲哨,散開。臨走還留下了傳單,說他們的所以征伐,是為了這公司為共產黨所利用。而且所征伐的還不止影片公司,又蔓延到書店方面去,大則一群人闖進去搗毀一切,小則不知從那裡飛來一塊石子,敲碎了值洋二百的窗玻璃。那理由,自然也是因為這書店為共產黨所利用。高價的窗玻璃的不安全,是使書店主人非常心痛的。幾天之後,就有“文學家”將自己的“好作品”來賣給他了,他知道印出來是沒有人看的,但得買下,因為價錢不過和一塊窗玻璃相當,而可以免去第二塊石子,省了修理窗門的工作。
這裡所說的被敲碎玻璃的書店,是良友圖書印刷公司。半個月裡,這樣被打的書店和報館還有好幾家。許多書店報館還收到一張蓋著“上海影界鏟共同志會”紫色木印的恐嚇信,信是油印的,收件單位用毛筆填寫,裡面說:
敝會激於愛護民族國家心切,並不忍文化界與思想界為共黨所利用,因有警告赤色電影大本營——藝華公司之行動。現為貫徹此項任務計,擬對於文化界來一清算除對於良友圖書公司給予一初步的警告外,於所有各書局各刊物均有精密之調查。素知貴……對於文化事業,熱心異人,為特嚴重警告,對於赤色作家所作文字,如魯迅,茅盾,蓬子,沈端先,錢杏邨及其他赤色作家之作品,反動文字,以及反動劇評,蘇聯情況之介紹等,一律不得刊行,登載,發行。如有不遵,我們必以較對付藝華及良友公司更激烈更徹底的手段對付你們,決不寬假!
這種對於出版行業的衝擊和威脅,立刻使魯迅感到了壓力。11月14日他致曹靖華的信中說:“此地對於作者,正在大加制裁,聞〔一切〕作品被禁者,有三十餘人,電影局及書店,已有被人搗毀,頗有令此輩自己逐漸餓死之意,出版界更形恐慌,大約此現象還將持續。”11月15日致姚克的信中說:“近來報章文字,不宜切實,我的投稿,久不能登了。十二日藝華電影公司被搗毀,次日良友圖書公司被毀一玻璃,各書局報館皆得警告。……《偽自由書》已被暗扣,上海不復敢售,北平想必也沒有了。此後所作,又盈一冊(引者按:指《準風月談》),但目前當不復有書店敢印也。”11月20日致鄭振鐸的信中說:“這一月來,我的投稿已被封鎖,即無聊之文字,亦在禁忌中,時代進步,諱忌亦隨而進步,雖‘偽自由’,亦已不准。”11月25是致曹靖華的信中說:“風暴正不知何時過去,現在是有加無已,那目的在封鎖一切刊物,給我們沒有投稿的地方。我尤為眾矢之的,《申報》上已經不能登載了,而別人的作品,也被疑為我的化名之作,反對者往往對我加以攻擊。各雜誌是戰戰兢兢,我看《文學》即使不被傷害,也不會有活氣的。”從這些書信的摘錄中,也可見當時魯迅處境的困難和心情的沉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