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理状态与责任缺失
米尔格拉姆《对权威的服从》
第一章 服从的困境
P2当权威的命令与我们的良心相冲突,我们是否应该服从?这个道德问题曾被柏拉图辩论过;曾被写入戏剧《安提戈涅》(Antigone),并被每个历史时期的哲学家所讨论。保守派哲学家认为,反抗是对社会结构的威胁,即使权威指令的行为是邪恶的,最好还是实施,而不是威胁权威机构。
P3霍布斯对之进一步阐述道:这种行为的责任绝不应该归因于执行者,而是应该归因于发出命令的权威。但是人文学者认为,在此类事件中,个人的意识占据首位。他们坚称,个人的道德判断如果与权威之间发生冲突,个人判断应该高于权威。
对服从从法律和哲学的层面进行探讨固然重要,但作为一名以经验为基础的科学家,我希望从抽象的讨论转向对实际案例的细致观察。为了近距离观察服从行为,我在耶鲁大学设计了一个简单的实验,最后,这个实验发展到有一千多人参与,在数所大学进行了重复实验。但是我的最初理念其实非常简单:一个人来到心理学实验室,被要求做出一系列的行为,这些行为的强度逐渐增强,开始与他们的道德意识相违背。这里所要探讨的主要问题是:如果参与者服从实验人员的指挥,这种服从行为到底会持续到什么程度,他才会作出反抗。
第九章 群体效应
P128首先,我们要区分“服从”和“从众”这两个概念。从众的含义非常广泛,但是为了对本研究进行讨论,我将其定义限制为:受试者与具有同等地位之人在一起时的行为,其他人没有任何权力指挥他的行为。从这个角度来看,服从的定义就应该限制为:受试者服从权威的行为。
P129服从和从众之间最明显的区别,在于行为发生之后,个人对自我行为的解释。
在阿希的群体压力实验中,受试者经常低估了团队其他人对其行为的影响程度,忽视了群体效应。即使在全部试验中都跟随了群体的选择,他们仍然试图强调他们的自主性。他们经常坚持认为,他们的判断失误都是自己的错,将其归咎于视觉缺陷或糟糕的判断力。他们将自己对群体的从众程度降低到最小值。
服从受试者在解释电击受害者的行为时,否定了任何个人的主动参与,将其完全归因于权威对他们的外在要求。
P130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因为从众是对不确定的压力作出的反应,受试者可以将自己的行为解释为自主行为。由于无法找到合理的原因解释自己对同伴的从众行为,因此,他向主试否认了自己的从众,同时也自认为如此。但服从实验的情形刚好相反。这个情境的公开定义是:一个人被剥夺了自主性,因为有一个明确的要求,希望受试者服从。受试者在解释自己的行为时,就会利用这个情境的公开定义。
P137在一个破坏性的官僚系统中,聪明的管理者会对下属进行安排,只派最无情和情感迟钝的人直接参与暴力。由于大部分下属远离了残忍的实际行动,发挥的是辅助功能,因此不会感到压力。他们会在两个方面免除自己对行为结果承担的责任:第一,合法的权威对他们的行为作出了完全授权;第二,他们没有亲自进行残忍的实际行动。
第十章 为什么服从?——一个分析
P141了解最新科学发展的人都知道,近几年来,以控制论解释进化过程取得了很大的进展【Ashby,1956;Wiener,1950】。控制论是一门研究管理或控制的科学。与本研究相关的问题是:一个自主的生命体,进化出了在组织中运转的能力,在这个过程中,生命体的设计到底出现了怎样的变化?
所有的服从理论都会遇到一个主要的问题:当自主的个体置身于社会结构中时,就会成为系统的组成部分进行运转,而不再以个人意志采取行动,在这个过程中,到底出现了怎样的变化?控制论对这个问题提供了一个模型,展示出独立的个体被带入等级化功能之中时,逻辑上一定会发生怎样的改变。人类一旦加入这样的体系之中,必然会受到这些普遍法则的约束。
P143这里有一个普遍法则:任何一个自主生命体都必须有一个抑制功能,阻挡伤害同类的行为。没有了这样的功能,多个自主生命体就无法在同一个空间中共存。如果生命体内在的不平衡引发了这种行为,抑制器功能会对其进行过滤和制止。
P149代理转换
人类从自主模式转换成系统模式,一定有一个“开关”对其进行控制,这个开关在哪里?
重要的功能改变会体现在态度的转变上。具体而言,进入一个权威体系中的个体,不再认为自己的行动是出于个人的目的,而是将他自己看做一个代理,执行另一个人的意愿。一旦个体以这种方式看待自己的行为,他的行为和内在运转就会出现重要的转变。
P150从主观观点来看,当个体身处一个社会情境中,他的自我定义方式允许更高地位的人对他进行管理,我们就称他进入了“代理状态”。
一个人是否以这种方式定义自我,是人类自己的选择。但是,如果存在某些重要的行为刺激因素,选择进入代理状态的可能性就非常大。此外,进入代理状态后,就很难自由地回到自我状态。
第十一章 服从的过程:将分析应用于实验
服从的先决条件
家庭
P152所有人都是在各种权威结构中成长起来的。在人生初期受父母的管教,人们培养了对成年人权威的尊重。父母的命令也是道德要求的源起。但是,当父母指引孩子遵循道德要求时,其实在做两件事:首先,告诉孩子需要遵守的具体道德内容;其次,训练孩子遵从权威的命令。因此我们道德观念的形成,与这种对服从态度的反复灌输是分不开的。此外,在所有具体的命令中,服从是唯一共同的要素。因此,服从的力量超越了任何具体道德内容的力量。
P153组织环境
当孩子走出家庭的保护伞,就进入了第一个权威的组织系统之中:学校。他的大部分行动由教师管理,但他也会发现,教师还受纪律和校长的制约。学生在学校中意识到,傲慢行为不会被权威接受,而是会受到严厉惩罚;对权威唯一恰当而轻松的反应就是服从。
离开学校后,学生或参军,或找一份普通的工作。他在工作过程中学习到,作为下属,尽管可以谨慎地表达异议,但是,如果想要与管理者建立和谐的关系,就需要持一种潜在的服从态度。无论个体在细节上拥有多少自由,这个情景的定义都是:他要做一份由他人规定的工作。
与原始社会相比,现代社会还多了一个特征:教导个体对非人格化的权威作出反应,对抽象的等级作出反应,这个等级的象征可能是勋章、制服或是官衔。
P154奖励
在与权威之间的关系中,个体还经常面对一个奖励机制:服从权威通常会获得奖励,不服从经常会受到惩罚。其中最富有创意的奖励就是“升职”,会让个体获得一种复杂的精神满足感,但最重要的功能是:确保等级形式的持续存在。
最终,这种经验的结果就是:个人将社会命令内化,将一系列指导社会生活的规则内化成为自我的一部分。
进入代理状态需要的第一个条件,就是对合法权威的感知。
P156除非出现了矛盾信息或者反常因素,否则,权威几乎完全可以通过自我指认的方式实现其合法性。
第二个引发进入代理状态的条件,是将个体定义成权威系统一部分的行为。
P157权威功能与命令的协调
第三个引发进入代理状态的条件,权威发出的一个命令必须与权威的功能之间有某种清晰的联系。
P159首要观点
在一个明确的社会情境中,感知到合法的社会控制源,是进入代理状态的必要条件。但是情境本身的合法性取决于它与一个正确的观点的联系。
观点证据是自愿服从的重要原因,因为它让一个人认为自己的行为是为了实现一个正确的结果。只要这样看待服从行为,它就会很容易地实施。
P162对情境含义的再定义
控制一个人解释世界的方式,就朝控制他的行为迈进了一大步。
某个行为从一个角度来看可能是邪恶的,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可能又完全是合理的。人类倾向于接受合法权威对行为的定义。也就是说,受试者做出了行为,但他允许权威解释行为的含义。
将观点的解释权交给权威,构成了服从的主要认知基础。毕竟,如果人们认可了权威对这个世界或某个情境的定义,就会按照逻辑做出具体的一系列行为。
P163责任丢失
进入代理状态所产生的深远影响是,个体认为自己对指引其行为的权威负有责任,但对权威命令的行为内容却不承担任何责任。个体的道德感并没有消失,只是转移到一个完全不同的关注点:下级会因为是否充分完成了权威要求的行为,而感到自豪或羞愧。
在人类的语言中,有很多词语描述了这种类型的道德:忠诚、尽职、纪律。所有这些词语都富含道德意味,表明一个人履行他对权威的责任的程度。这些词语描述的不是个体自身的“善”,而是其完成社会定义角色的程度。那些在权威命令下做出恶意行为的人,最常用的自我辩护就是:我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在进行这种自我辩护时,他并不是在捏造借口,而是真实地传达出服从权威所导致的心理态度。
超我的功能出现了改变,从评估行为的对错,转变为评估一个人在权威系统中表现的好坏。防止个体做出伤害他人的行为的抑制机制不再起作用,行为不再受道德的约束。
P164自我形象
对人们而言,“好人”这个评价不仅要源自他人之口,更重要的,还要是一个自我评价。一个人的理想自我形象,可以作为其内在抑制管理的重要源头。当人们想要做出无情的行为时,他可能会评估这个行为对自我形象的影响,并对其进行抑制。但是一旦这个人进入了代理状态,评价机制就不复存在。由于行为不再源自他的自我动机,因此也就不会反映他的自我形象,不会给自我认知带来任何后果。
P165在代理状态下,受试者让权威来确认他的自我价值。
P171焦虑
受试者在实验过程中的各种担忧,大部分都是一种预期感受,是对未知的一种隐约的恐惧。这种蔓延的恐惧感用术语称为:焦虑(anxiety)。
焦虑的来源是什么?它源自人类漫长的社会化历史。人类在从生物体进化成文明人的过程中,已经将社会生活的基本规则内化,尊重权威就是这些基本规则的重要基础。任何潜在的反抗行为,都与一系列破坏性的威胁我们自尊的后果联系在一起,从而强化了规则的内化程度。受试者在实验室中表现出来的各种情感信号:颤抖、紧张地大笑、强烈的困窘,都是与这些规则对抗的结果。当受试者考虑做出反抗,就会产生焦虑,指示他不要做出这种被禁止的行为,这会形成一个心理障碍,如果想要实现反抗权威,他必须跨越这个障碍。
值得注意的是,当受试者通过反抗突破了这个障碍,所有的焦虑、紧张和恐惧感觉都会消失。
第十二章 紧张与反抗
P174紧张
受试者的紧张感受,不仅显示了权威的力量,也暴露了权威的弱点,进一步揭开了本实验一个至关重要的部分:有一些受试者只是部分进入代理状态。
如果个体完全融入权威系统之中,无论命令多么严苛,他在执行命令时都不会感觉到一丝紧张,因为这个命令的含义完全由权威定义,受试者只需全盘接受。因此,每一个紧张信号都表明,权威并没有将这个人完全转变成代理状态。
P177解决紧张
解决紧张的机制是什么?
反抗是紧张达到极致的终极行为。由于在这个社会情境中,反抗是一个极端的行为方式,受试者会试图寻找一些社会破坏性较小的办法。紧张一旦出现,一些心理学机制就开始起作用,降低紧张的强度。人类具有灵活的思维,我们可以通过认知调整消除紧张感。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人没有反抗。
这些机制中最原始的一种就是躲避(avoidance):受试者屏蔽了自己行为的感知后果。
P178而“否认”(denial)则会通过思维机制,拒绝显而易见的证据,从而减轻紧张感,为各种事件得出一个更加宽慰的解释。
事实上,大多数服从受试者否认的不是事件本身,而是他们应该承担的责任。
一些受试者减轻紧张感的方式是:虽然他们在权威制定的规则中行动,但他们“只是很轻微地”做出服从行为。
P179但是这种最小程度的服从,更像是一种自我欺骗。事实上,这种行为并没有挑战权威,只是将其程度减弱,它没有停止实施权威的意愿,其主要作用只是受试者在道德上进行的自我安慰而已。
欺骗(subterfuge),可能是减轻紧张的一个更重要的方式
P180在实验中,很多受试者还会用其他方法推卸责任:将责任转到受害者身上,认为他受到惩罚是理所当然,因为他是自愿参加实验;更恶劣的,是说他很愚蠢、很顽固,这是从转移责任走向了对受害者毫无根据的贬低。这其中的心理机制很明显:如果受害者是个可耻的人,就无须考虑对他施加痛苦的问题。
P181物理转移
在精神病学的临床中,经常可以看到心理压力转移成身体症状的现象。通常,当精神压力被身体症状所吸纳,患者的精神状态就会有所改善。在本实验中,我们可以看到各种紧张表现:流汗、颤抖,有时还有焦虑的大笑。这些身体表现不仅表明紧张的存在,也会减轻紧张。紧张情绪转变成身体表现,得以释放,因此不会出现反抗。
异议
紧张感如果足够强大,就会导致反抗。但是在初级阶段,它是以异议(dissent)的形式体现出来的。异议的含义是:受试者对主试命令的行为表示不同意。但是,这种口头异议并不一定意味着受试者会反抗主试,因为异议有两种相互矛盾的功能:一方面,这可能是主试与受试者之间走向决裂的第一步,是受试者对主试意图的一个试探,是试图说服主试改变他的命令的尝试;但相反的可能性是,它是一个减轻紧张感的机制,就像一个泄压阀门,让受试者在不改变行为的情况下,释放自己的压力。
P182不同的机制对应着不同的紧张源,比如躲避减轻身体上的反应,欺骗、最小服从和异议保护了个人形象,等等。更重要的是,我们需要明白一个事实,这些机制都为一个最终目的服务:通过这些方式,受试者所感受到的冲突会降到可以忍受的水平,从而保持与权威之间的关系。
反抗
反抗行为的定义,不仅是拒绝执行主试的一个命令,还会重新塑造受试者与权威之间的关系。
反抗的过程伴随着恐惧。受试者发现,它被锁在一
P183个定义明确的社会命令里。为了从这个指定角色中挣脱,就要制造出一次小规模的混乱。反抗后会发生什么?这让很多受试者感到恐惧,甚至会假设权威会对他进行无法想象的惩罚。但是,随着权威命令的行为过程令他忍无可忍,受试者心中就会出现一个新的行为过程,最终引领他实现反抗。
这个过程始于内心的怀疑。受试者最初只是在心中感到紧张,但这种情绪不可避免地会以外在的形式表达出来。受试者会把自己的恐惧告诉主试,或者让主试注意受害者正在遭受痛苦。受试者期待的结果是,在某种程度上,从这些实际情况中,主试能得出与他相同的推论:不应该继续电击。但主试的表现让他的期望落空,沟通逐渐变成异议,受试者会努力劝说权威改变他的行为过程。受试者提出异议时所期望的最理想结果是,主试可以改变实验过程,把他从这个情境中解脱出来,这样,就不需要与权威决裂。由于未能实现这个目标,异议就转变成了威胁,受试者将要拒绝执行权威的命令。最终,受试者用尽了所有的办法,发现他必须回到与主试关系的根本才能停止电击受害者:他必须反抗。内在怀疑、外化怀疑、异议、威胁、反抗,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只有少数受试者可以坚持到这个最终结果。这并不是一个负面结果,与消极的服从相比,反抗是
P184一个积极的行为,这是在经过深思熟虑后对强大力量进行的反击。反抗行为需要集中内在的资源,这种转变超越了受试者内在的关注点,不再只是进行礼貌的口头交流,而是将其付诸行动。但与此同时,这个行为也付出了高昂的精神成本。
对于大多数受试者而言,他们已经承诺帮助主试,背叛承诺是个痛苦的选择。
反抗会让一个人觉得自己背信弃义,这是一个痛苦的代价。尽管在道德上选择了正确的行为,但反抗者破坏了自己所处的社会秩序,他会为之深感困扰,有一种感觉挥之不去:他背弃了那个他承诺给予支持的事业。反抗的受试者的行为为他们带来了沉重的负担,但服从的受试者却不会出现这个问题。
作者: 米尔格拉姆
出版社: 新华出版社
副标题: 一次逼近人性真相的心理学实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