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钱
文: 晓敏
去年夏天,我意外地接到了小娟的电话。我心里一阵高兴,我和她都已快有六、七年没见面了。
小娟是我母亲同事的女儿。同在异国他乡,因我年长于她,母亲嘱我要多多照应她。但她很少求助于我,她似乎学业、工作、生活样样顺利。她和丈夫努力工作,小家经济宽裕,还有一对可爱的龙凤双胞胎宝宝。她心地纯朴,才华出众,嘴角总是带着笑意。我很欣赏她,和她相处也一直很融洽很友好。
可惜我和小娟不在同个城镇居住,交往不便。且我们两家的孩子们年龄相差悬殊,活动没有交集。渐渐地,我们的来往越来越少。后来,我彻底失去了她的音信。
接通电话后,我们互相急切地问候着对方的近况。毕竟多年没见面了,我们彼此都觉得有说不完的话。当我问起她的家庭近况时,小军的语气变得深沉起来:
“唉,这六、七年来,我的家庭变故太大了,这也就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不想主动跟大家联系的原因……”
接着,小娟跟我倾诉了多年来她和丈夫之间的诸多矛盾、纠纷和恩怨。最终不得不选择以离婚结束婚姻。小娟传统观念很強,婚姻破裂给她带来了严重的心灵创伤。对华人圈里的朋友、熟人,她唯恐避之不及,怕别人触及她的伤口。
我听得百感交集。如此优秀的小娟居然经历了这么多的情感波折。若我能早几年了解她的状况,也许至少可以给她一些精神上的支持吧?我不免心生自责,真诚地劝慰她:
“你在异国他乡一个人独自带着两个孩子,面对所有的生活艰辛。太不容易了。以后有什么事,你可千万不要一个人扛着。”
“没事,没事,你知道的,我不善于交际,也不喜欢别人同情。一切总算过去了。……时间真的是最好的良药。唉,如今我的伤口已经基本痊愈,对未来有了新的期盼……”
听她这么一说,我的心里感到了一丝宽慰。
“太好了,只要心态好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由衷地为她高兴。
不知不觉地,我们聊了一个多小时。因为疫情,我们有了更多的自由时间。我邀请她带着孩子出来散散心,来我家后院参观我刚刚翻修好的小菜园,顺便摘些蔬菜带回家。她兴然应邀。
多年不见,小娟眼角添了许多细细的皱纹,神态里明显地带了几分沧桑。不过,她那天看上去情绪很不错,脸颊白里透红,眼神清澈明亮,言谈举止不带丝毫离婚少妇的幽怨。我暗想,她果然已经走出了离婚的阴影。于是不再为她担忧。
一晃几个月过去。去年年底,小娟发来微信,措辞小心翼翼。她有笔资金等着入账,但手续繁杂,需前期支付一大笔费用。她目前存款不够,想寻求我的帮助。
当时,我的银行流通账户上现金不多。而且那阵子我的父母、哥嫂相继住院,需要经济支援。我不想给她过高的错误期待,便如实地回答了我的想法:“我目前能力也有限,如果是每月的日常开支需要我的支助,应该没有问题。但是要一次性借给你一大笔钱,有困难。”
小娟礼貌地表示了感谢和理解,转而向她国内的哥哥求救。
几天后,她说她哥哥已经汇钱给她,不需要向我借钱了。我为此舒了口气。只是,内心多少有些愧疚,在她需要我的时候,我又缺场了。但生活忙忙碌碌,很快,我便淡忘了此事。
今年二月份的一天,我再次接到了小娟的电话。这次,她语调沉重,声音沙哑。像是刚刚哭过。她急促地、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
“对不起……这次,我真的只能求助于你了。求你一定要帮帮我。没想到,我经济上又遇到了新的麻烦事。可我哥哥已经把他所有的积蓄都寄给了我,已经无能为力了。而我的父母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我实在不忍心向他们开口。从小到大,我曾是他们的骄傲,这些年来我已经让他们为我担心流泪,操碎了心……”
听她语气火急火燎的,我不能再置身度外。我打断她的话:“你究竟需要借多少钱呢?”
“五万美元,可以吗?”
“五万?我哪有那么多现金呀?我孩子刚上大学,大笔的学费要交……” 我脱口而出。尽管我已经做好了一些思想准备,听到借钱的数额,还是吓了一跳。
“那你有多少就先借给我多少吧……”小娟连忙改口道。她像是个溺水的孩子,好不容易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无论如何是不肯松手了。
想到自己家庭的实际状况,考虑到美国银行对一万美金以上不明款项转账将会引发记录、关注的规定,我犹豫不决,只好支支吾吾地答道:“不好意思,我只能暂时借你一万,不知有没有用?你能不能再往别处想想办法?”我脸红了。
“好的,好的,那就一万吧。先谢谢了。我拿我的名誉当保,下个月一定还你。”她生怕失去这个机会,反复地保证着她的承诺。
我很想追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是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我警告自己,要照顾她的自尊心,不应随便打探她的隐私。以她的智商和为人,借钱之事一定是万不得已。
一个多月过去了,她的承诺始终没有兑现,也没有给我解释。我心生不满,有些沉不住气了,决定约她出来谈一谈。
我们找了一处公园僻静的地方坐下。小娟见到我,局促不安,表情尴尬。她和几个月前俨然判若两人。原本白皙的皮肤变得灰暗无光,眉头紧皱,像有满腹心事。头发乱糟糟的,似乎完全没有心思关注外表。
不等我问,她先为没有及时还钱一事连声道歉。
我不喜欢拐弯抹角。我很不高兴地直接责问到:“你借钱的数额那么大,不会是去赌博、去玩股市吧?希望你不要有什么隐瞒,把事情真相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请你相信,我从不赌博,也不玩股票。” 小娟一脸的无辜。
“那你是不是做生意失败了?被别人追账了?否则,为什么会一而再再而三需要大笔的资金?” 我下定决心要刨根问底了。
“这事,不是一言两语就能说清楚。请你耐心地听我慢慢说。” 小娟克制地应答着我。
“大约两年前,我的婚姻破裂后,心情几乎崩溃。一度得了抑郁症。那是一段生不如死的日子。是两个孩子救了我,他们让我知道我必须坚强,我得改变我的精神状态,重新振作起来……我决定学习、尝试新的社交方式。于是,我注册了一个交友寻偶网站。”
小娟忧伤的开场白让我慢慢冷静了下来。我仿佛看到了她把自己自闭在家、以泪洗面,每天強忍悲伤,忙着工作、接送孩子的画面。鼻子忍不住有些微微发酸。
“该网站有一次组织了交友聚会。在这次聚会中,我遇上了大卫。他话不多,身上透着一丝忧郁的气质。他的眼光总是追随着我。”
我的好奇心被引发了。我调整了一下坐姿,开始认真聆听。
“他是一位混血儿。母亲来自中国,父亲是个美国人。不幸的是他的母亲得了癌病早早去世了。父亲前不久又出了车祸也离他而去。他没有亲人,是个虔诚的基督徒。没有太多的兴趣爱好。整天忙于打理家族给他留下的珠宝企业。他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碰到合适的人,会孤独地老去。直到遇见我。”
“他是麻州人吗?”
“不是,他来自佛罗里达。那些天他正好来麻州出差、见客户。”
“你们俩在那次见面后,falling in love啦?” 我忍不住心情轻松了一些,开了一句玩笑。
“嗯嗯,是的。可以怎么说。你别笑话我哦。我那阵子感情特别脆弱。我很感激能有缘分遇上他。我们同病相怜。他特别能够理解我,很会体贴人,与我前夫很不一样。他每天都会向我嘘长问短道晚安。我已经很久没有享受到这种关怀了。他每隔二、三个月出差来麻州和我见面,每次总不忘给我送上我最喜欢的鲜花。” 小娟脸上浮起一阵不易觉察的红晕。
一缕阳光正好洒在她的嘴唇,我从她声音里嗅到一阵柔柔的甜美气息。我的心融化了。已经很久没人跟我谈恋爱史了。这曾经是女孩子之间永久不变的话题。我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青春年代。
“疫情爆发后,你们还见过面吗?” 我微笑着插嘴道。
“没有,但我们几乎每隔几天都会短信联络。因为工作原因,他喜欢用这种方式联系。” 她有些遗憾地眉头皱了皱。
“你们有过结婚的打算吗?”
“有的。去年十月份,他要去英国处理生意上的一点急事。临走前,他在网上跟我求婚。他等不及了,开玩笑说他不想因为万一飞机或疫情出意外,而失去表露心意的机会……”
我想像不出网上求婚的情况,但心想一定是非常浪漫吧?听到这,我情不自禁地不免有些羡慕起她来。
“去了英国后,他将近一个多月没来信息。在我们交往当中,这是从来未曾有过的事。直到十一月底,他换了手机号,给我发了信息,我才得知了他在英国的遭遇。”
“他的公司有笔合同出了问题,陷入了复杂的经济纠纷。他被人跟踪威胁,不敢轻易用手机。银行原是他公司的经济担保人。但由于案子过于复杂,银行不想卷入他的案子。他们提议他把钱取出,把账户关闭。大卫希望取出的钱最好汇到我的账上。本来这笔钱就是他计划给我们将来安家退休用的。大卫把银行账户号码,密码都给了我。万一他失联,他要我协助律师把这笔钱处理好。你知道,我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最信任的人了。”
听到这,我突然觉得呼吸很不顺畅。抬头看天,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几朵乌云已在头上聚集,天色正在悄悄地由晴转阴。我的心情变得莫名其妙的紧张不安。
小娟无暇顾及我的表情变化,她自顾自地说着:
“我按照他给的信息,查了他的账户。账上有几百万美金。怪不得他如此焦虑。我一口答应了,顺便安慰了他一番,叫他放宽心,我会和他一起努力,帮他渡过难关……” 小娟一边说着,一边用手背擦了擦眼角的泪珠。
“没过几天,银行负责人来电,向我确认了姓名地址和我的美国帐号号码。随后他们把钱全部转成为一张银行支票,然后注销了大卫的银行账户。之后,大卫的律师联系了我,告诉我大卫已被拘押,一切事由他代为处理……”
“然后,律师告诉你,你要交保释费。而且在支取银行支票前,你要先付关税,付律师费,还要申报缴个人所得税……” 我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安了。我忍不住生硬地打断了她的话。在那一刻,我态度的突然转变,我喉咙里发出的冷漠的声音让我自己都觉得可怕。
“对呀,对呀,你很明白。可我很幼稚,没有料到事情会有这么复杂。” 小娟诧异地看看我,接过话,丝毫也不介意我的语气。
她继续说道:“我先是把我自己退休金账上的钱全部取了出来。可是远远不够填补所有的缺口。只好拼命借钱。后来你知道的,我哥哥把他的全部存款寄给了我,事情才又开始顺利起来。疫情期间,这类事情进展很慢。你知道,大卫的手机和计算机后来都给没收了。他是美国护照,他们怕他计划出逃。律师说,大卫精神快崩溃了,他很歉疚给我带来这么多麻烦……可是我不帮他,这世界上又有谁能帮他呢?如果换个位置,大卫一定也会用同样的方式竭尽全力地帮我的。何况这笔钱是我们两个人将来的共同资金……”
小娟祥林嫂似的絮絮叨叨着,好像这些话在胸腔里已经积压已久,今天必须一吐为快。我开始极不耐烦地抓头、翻眼。
“上个月我把从你那借的最后一万美金寄给了律师,告诉他我实在借不到钱了,求他一起帮我想想办法。可是之后,我就联系不上他们了。律师说,出事后,大卫晕倒过一次,被送进急救室。这段时间说不定又犯病了,在医院急救……”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剧情正在可怕地朝着我怀疑的方向发展。我仿佛自己置身在一个虚幻的世界里。她,不会是在忽悠我吧?或者真的是情迷心窍?我难以置信地盯着她,冰冷冷地说出了毫无人情味的话:
“那你准备怎么还我的一万美金?”
“对不起,对不起,能不能再给我点时间。我知道给你和家人添麻烦了,很不好意思,但我一定会还的,请你再耐心的等一等……” 小娟近乎哀求道。
“我怎么相信你呢?你曾经信誓旦旦地说你会一个月后立即还钱,我怎么判别你说的这一切不是故意编的故事?”
“我敬你为姐姐,把你当朋友,才掏心掏肺地跟你说了这么多。你为什么会这样怀疑我?” 小娟十分惊讶。她的嘴唇因生气而哆嗦着。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你问我为什么?你自己上网查查吧!你一定会发现网上有许多事件,情节和你后半段的故事非常类似。” 我气恼极了,急脾气上来,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八度。
“你说什么?”小娟闻言像受到电击一般,一下僵硬麻木了。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两只呆滞的眼睛楞楞地瞪着我。
“不,这不可能、不可能……”
小娟试图想大声辩解,可是她的喉咙仿佛被鱼刺卡住了,发出的声音断断续续,微弱无力,像是在做徒劳的挣扎呻吟。
望着她那失神绝望的神态,我十分懊恼刚才自己说话的态度。我深叹了一口气,放缓声音劝她:“赶紧报警立案吧。”
死一样的沉寂随后落在我俩中间。片刻后,小娟脸部扭曲,慢慢地垂下头。她用双掌紧紧地捂着脸,把上身卷缩成一团埋在两腿之间。两个弱小的肩膀,在压抑的涰泣声中,在吹起的寒风中,不可控制地在跟着剧烈地抽搐抖动起来。
我鼻子一酸,别过脸去,不忍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