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眼
人若在某一行业干久了，便会练就出特别的技能来。
在家乡县城郊区，“旺发”屠宰场的老板刘旺，绝对算是其行业内大名鼎鼎的人物。他40多岁，个头虽不高，身子骨却较常人强健结实，碗口粗的胳膊肌肉隆起，一双虎目透着精明果敢之色，活脱脱影视剧中经典的屠夫形象。
他15岁便跟随父亲杀猪，20多年间不仅刀功练得一流，身、眼、手、法、步，样样习得收发自如，技艺已至炉火纯青之境。
今天单说眼功。
一头肥猪到他跟前，但见他嘴角叼着香烟，身子麻溜溜儿围着猪转一圈，瞪着虎目将那猪上下左右扫视一遍，接着伸出孔武有力的大手拍拍猪身某个部位……随后，他“噗”地吐出叼着的烟嘴儿，便满有把握地将猪的重量报了出来。
有人不信，曾将好几头肥瘦不一的猪让他当众估量，然后用电子秤称重。结果一出来，神了：他估算的肥猪重量，每头误差不到一公斤！
自此，在我们县城周边乡镇，刘旺得一名号，人称“神眼刘”。
他那常人无法企及的眼功，在我家乡人嘴中有一说法，唤作“估堆儿”，意为凭肉眼便可知道物体的重量。
近几年，“神眼刘”生意做得挺大，他在我们县城菜市场租了好几个卖猪肉的铺面。手下员工有十多个，杀猪的、卖肉的、开车的、打杂的，员工各司其职，生意做得顺风顺水。
“神眼刘”本人，买了辆大货车，在车厢上焊了铁栏杆，与司机大顺子专门负责在周边乡镇收购肥猪。与别的猪贩子不同的是，他的货车里没有带电子秤，他的神眼功加上其妇孺不欺的诚信品德，在我们家乡县城周边村子赢得众人交口称赞。
去年夏天，我的家乡县城遭遇了几十年未见的洪涝灾害。县城上游“回龙坝”水库好几次超预警水位，县防汛指挥部下令居民严阵以待。
“神眼刘”窝在城郊屠宰场里，已有一个多月没有下乡收猪了。这期间，在一个暴雨如注的夏日黄昏，“回龙坝”水库终于决堤，浑黄的河水夹裹着泥沙吞噬了家乡县城的低洼街道……
不久后的一天，“神眼刘”终于下乡了，他的第一站便是我的家乡白河湾村。我们村子距县城100多公里，留守的妇女挺多，喂养出售的牲畜也较别的村子多得多。
“神眼刘”轻车熟路，他和司机大顺子将车径直开到猪养得最多的关叔家。车刚停稳，关叔听见声响，双手拍打着围腰上沾着的苞谷碎屑儿，满脸笑意从大猪圈栏舍旁迎了过来。
“神眼刘”拉开车门跨下车，冲关叔大声招呼：老关，忙着呐。现在出栏的肥猪有几头？
关叔搓着双手，答道：有十来头呢，尽是膘肥身子壮实的大猪哪。
得，咱全收了。
“神眼刘”挥手道。
关叔笑逐颜开，从屋子里搬了两把椅子出来。说道：你俩先坐下歇歇，咱喊几个人来帮忙赶猪。说完，他去屋里取出手机，大着嗓门打了一通电话。
等人的间隙，关叔同二人聊起了家常。
听说上个月城里遭了水灾？关叔问。
可不是么，百年都难遇上的大洪水噢。“神眼刘”心有余悸答道。
损失不少吧？
啥子叫不少？“神眼刘”掏出一支烟点上。叹道，一层楼全淹了，开铺子的多半没来得及搬运货物……
那你的铺面儿……
关叔小心问道。
这次，“神眼刘”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道：我的损失倒不大，得亏那些当兵的武警战士拼命抢运……我的铺子保住了。
是啊，当兵的战士为了咱老百姓的利益，那劲头……没得说。司机大顺子在一旁感慨道。
那就好，你的铺面保住了，万幸呐……
关叔道贺说。
没过多久，四五个人赶到关叔家的院坝里。寒喧几句后，帮忙的人开始从圈栏牵猪，“神眼刘”开启神眼功，给每头猪“估堆儿”。不一会儿，七八头大肥猪便被众人赶上了车厢……
数着手中厚厚的一扎钞票，关叔脸上的皱纹都快乐没了。
接下来，众人干脆给“神眼刘”帮忙到底，一伙人又去了几户人家，货车从村东头柳大伯家出来时，车厢里已挤满了十几头大肥猪。
此行收获满满，“神眼刘”准备返程，几个帮忙赶猪的人也准备各自回家了。
正在这当口，一个中年妇女站在村道中，招手拦停了车子。
她是我们村的金菊婶子。
“神眼刘”下车问道：嫂子有啥事？
金菊婶喘了口气，大声说：咱家想卖一头猪，刘老板你去收了吧……
“神眼刘”伸手指了指车厢，为难道：嫂子你看，车子装不下了。
金菊婶瞧了车厢一眼，语气有点急：咱晓得你为难，下次也不知啥时候你们才来。咱的猪不大，不占多地儿，你去看看吧。
听这语气真的挺急，“神眼刘”犹豫了一下，问：嫂子急着卖猪，是摊上啥急事儿了？
金菊婶瞬间眼圈红了起来。她道：咱男人前日去山上砍柴，没看稳脚下，从岩坎子掉下摔断了腿，现在城里医院住院……着急用钱呢……
“神眼刘”闻听，稍作思付，便道：好吧，咱去看看。
一行人来到金菊婶家，她热情招呼大伙儿进屋子喝杯茶再说。确实有点儿口渴了，众人没有客套，先后进到屋子里。
端着茶杯时，“神眼刘”抬头打量一下屋子，虎目在正中那面墙上停留了许久。司机大顺子见老板目光有异，顺着他的目光瞧去，只见到墙上挂着张大照片……
稍后，大家放下茶杯，走出屋子来到金菊婶家的猪圈旁。栏舍里有两头般大的猪，此时正歪躺着呼呼大睡。
金菊婶在一旁指点着，众人合力牵出其中一头来。
“神眼刘”吐掉嘴中的烟屁股，眯眼围着那猪转了一圈，又伸出右手拍了拍猪的肩胛骨……稍事思索，他抬头望向女主人，说道：嫂子，这头猪平常苞谷吃得特别多，对吧？
金菊婶不明其意，犹豫着没有立刻接话。
“神眼刘”再次伸出手，拍了一下猪屁股墩儿，说道：这头猪苞谷吃得多，肉头子紧实，压秤得很呢。估堆儿有350斤啰……
啥玩意儿？
在场众人齐齐一愣，有没有搞错？柳大伯家估堆儿280斤的大黑猪，分明比眼前这头猪还要大……
真没想到，大名鼎鼎的“神眼刘”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一旁的大顺子急了，张口欲向老板喊句什么，偏头碰见“神眼刘”射来的严厉目光，赶忙住口噤声了。
金菊婶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知道眼前的猪说啥也不会有这般重，心里不明白这一切到底因为啥……她的脸都憋红了。
刘老板哟，你……
话没说完，“神眼刘”挥手打断她。道：甭多话，咱心里有数。猪的肉头子紧实，当然压秤的啦……
接下来交钱赶猪，在众人的小声嘀咕中，“神眼刘”二人登车返程而去。
这下，金菊婶彻底愣怔了，站在院坝里半天没挪步。
路上，司机大顺子没忍住，将车停在路边，问老板刚才走眼的一幕到底咋回事。
“神眼刘”掏出烟点上，吐出一团烟雾说道：糊涂了不是？想想咱铺子那天被人抢运的场景……刚才在喝茶的屋子里，你没看见什么吗？
大顺子闻言一怔。
他记起来了，在那间屋子正中的墙壁上，挂着一张挺大的全家福彩色照片。后排靠左边站着的，是一个身穿武警战士军装的年轻小伙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