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很远

1

本来说好了，我去北京挣两年钱，回来把三万元彩礼钱给琴儿她娘，然后我和琴儿就可以比翼双飞，花好月圆了。

想到能每天早晨醒来枕边就能看到琴儿的笑脸，我走着路，吃着饭都能笑出声来。

但一想到要远离年老体弱的爹娘，心里又不禁有些酸涩。

一大早，步行三里多土路到镇上汽车站等车，一路上我不时摸摸被我娘缝在贴身夹袄里边的2000元钱，这钱是卖了家里一头小牛凑足的。决定卖这头牛我爹蹲在门口得抽了5、6袋叶子烟，烟袋锅子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地一个晚上，我和娘也一个晚上都在听着爹一口口吧嗒烟嘴的声音。最后爹一通咳嗽，艰难地站起身，把烟袋锅子往鞋底上磕了磕，从喑哑的喉咙里讷出一个字“卖”，“卖”字落地的时候，家里那掉了分针的座钟弱弱地敲了四下――凌晨四点。爹一边咳嗽着一边朝东南角上的牛棚走去，听得出，爹的脚步异常迟重，似乎有些迈不开步，娘从炕上坐起身，披上补了好几层的颜色模糊的夹袄，深深地叹了口气。

家里最值钱的就剩这头小牛了，本想着将来靠这头牛种地省着我娘在前边弓着瘦弱的身体拉犁了。

可是和琴儿家提亲时，琴儿她娘一张口就要5万元彩礼，这简直是狮子大开口啊，我娘当时脸就白了。带着哭腔问了句：“老妹子，这价钱太高了点吧？”琴儿她娘一边吐着瓜子皮一边翻着白眼抢白我娘：“嫌价钱高别娶我闺女啊，找便宜的去！”我娘抹着眼泪从琴儿家走了出来。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都没吃晚饭，爹坐在门槛上一袋袋抽旱烟，一边抽一边咳嗽，似乎要把一肚子憋屈都咳出来。娘就着油灯纳着鞋底，时不时用手抹一下眼泪。我蹲在灶台前看灶坑里没有燃尽的火星闪着微弱的光亮，就像我心里不甘的倔强。“我一定要和琴儿在一起，没人能阻拦我。”我暗暗发誓。

2

我知道琴儿她家的用意就是想拆散我俩，然后把琴儿嫁给她城里那个卖水产的40岁的瘸表哥。当时琴儿以死抗争，手里拿着拧开了盖子的剧毒农药“百草枯”，问她娘“要闺女，还是要钱？”她娘才做出让步，答应彩礼钱少要两万，但给我两年时间，再拿不出钱我就得哪凉快哪歇着。

一想到琴儿那个一脸色迷迷的见到女人就两眼放光的老光棍表哥，想到琴儿会因近亲结婚生下一群弱智的孩子，想到琴儿满脸愁容的黄脸婆的憔悴样儿，我真有万箭穿心的感觉。

突然想起上高中时物理课上偷看的《牡丹亭》里的一句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情之所至，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当时感觉汤显祖写得太玄乎，忍不住“切”了一声，结果让刚毕业的物理老师误认为对她的鄙视，我因此被停课一周，还把我爹喊了去。当我爹步行70多里路，翻山越岭地来到学校，见到我，二话不说，一脚把我踹倒，恰巧地上有一口搅拌石灰的大铁锅，我的额头磕到了铁锅沿儿上，顿时血流如注，当时，班主任、物理老师和我爹都吓傻了，班主任打电话叫来了校医，校医给我做了简单的包扎后把我送到了县医院，做了各种检查后确定只是皮外伤，大家都舒了口气。

结果是我回宿舍歇了一天，然后就允许我回班上课了，也是因祸得福吧。但从那以后，我一上物理课就头痛，后来发展到不管上什么课都想睡觉，迷迷糊糊上了三年高中，我爹说我是吃屎的料，浪费了三年的好粮草。但不管怎么样，我在村里也算个“高学历”，识文断字，教村里小学校的几个孩子我还是能胜任的。

现在想来，我对汤显祖那个“切”字 ，真属于少年轻狂，不是个中人，不解个中味啊！现在终于了解“情”字的份量，“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绝非妄言啊！额角的这个疤，大概是汤老先生对我的警告吧，或许也是我爹的那句“吃屎的料”的见证吧。

3

我们这个偏僻的山区是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蒲公英的种子都懒得落地，祖祖辈辈一年四季的食物都是土豆。

我们村里的年轻人大多都张开梦想的翅膀去北上广闯天下了，如果不是为了村里小学那7个孩子，我也早离开了。

终于把那几个孩子送到了镇里的中心小学，我这代课老师的任务也完成了，我也要寻梦去了。

站在清冷的汽车站，抬头看看天空，北斗星在铁灰色的天幕中静静地闪烁着。

我的思绪又回到了十年前，十八岁的我从县城高中毕业，阴差阳错考了个三本院校，家里拿不起天价学费，只能搬着行李卷灰溜溜地回村了，我爹正眼都没瞅我，因为他知道我就是个“吃屎的料”。但那时村子里没有别人上过高中，大多数孩子连小学都上不完就务农了，所以高中学历的我在村子里已经算个秀才了。

回村的第三天，老村长就找到我，说村里小学唯一的一位老师到广州打工去了，学校里的十来个孩子没学上了，让我去做代课老师。

本来打算再复读一年，但考虑到家里的状况，我爹绝对不会允许我再浪费一年“粮草”了，加上老村长的请托，我就答应留下来做代课老师。

走上讲台的前一天晚上，爹蹲在门口的石台上抽烟，他把我喊过去，我站在他面前，大气不敢出。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这是我毕业后他第一次拿正眼看我，我的心里一阵慌乱，下意识摸了摸额角的那块疤。爹吧嗒了一口烟，看了看对面的山，又抬头看看我，悠悠地开了口：“当了老师，就得有老师样，就得对得起大伙对你的信任，切不可耽误人家的娃啊！”我爹说完这番话，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又把目光投到对面的山上了。

这是我记事以来我爹对我说话最多的一次，我有些受宠若惊了，鸡叨米似地点着头。

结果，这一留就是十年，十年里，我为这些留守儿童当爹当娘当伙夫当保姆，当的我身无长物，家徒四壁。

鼓励我坚持下来的不是我的崇高的美德，而是教室窗外那双黑亮的眼睛。

那是琴儿的眼睛，当时琴儿只有十岁，父母外出打工，她和一个两岁的弟弟跟着眼瞎的奶奶在家，她没办法上学，她需要照顾弟弟，伺候奶奶。

于是，每当我上课的时候，琴儿都背着她的小弟弟在窗外出神地听着，透过只有半块玻璃的窗户认真地看着我，看着黑板，有时还要哄一哄哭闹的弟弟。

像所有的老套的故事一样，热血喷张的十八岁的我主动做起了琴儿一对一的家教，然后，在耳鬓厮磨中，琴儿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正值长发及腰。

于是，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茁长起了我俩蓬勃的爱情。

乡村的爱情故事里没有红烛和鲜花，我俩最浪漫的事是一个周末先坐驴车，再坐公交去了一次县城的公园。

在公园里看到一对对情侣勾肩搭背卿卿我我的情景，琴儿低着头羞红了脸，那一刻，我想起了徐志摩的“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琴儿那一刻娇羞的神态比那水莲花还要迷人，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卑微的生命在熠熠发光。

从县城出来，天已经黑了下来，下了公交车，我和琴儿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我拉起她的手，像是抓住了我这一生的希望。

那天，我们在夜空下走着，听着路边田野里传来的秋虫的低吟浅唱，看着天空中闪烁的北斗星，感觉脚下的路越走越亮。

4

熹微的晨光中，我猛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像一个小鹿一样朝车站奔跑来。

那是我的琴儿，我不知道她是如何摆脱她母亲的围追堵截的。

她要和我一起去北京打工，一起去圆我们共同的梦。

我不知道那些从家乡出来寻梦的人，他们的脚步是深是浅，所走的道路是直是弯。

我和琴儿来到了这座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的城市后，四顾茫然。

在城市的闪烁的霓虹中，我们开始怀念故乡的宁静的夜空了。

来到北京的第一个晚上，我和琴儿是在桥洞里和衣而卧，听着桥上火车驶过的声音，我暗暗发誓要混出个人样，给琴儿一个幸福温暖的家。

接下来的日子，我和琴儿每天奔走找工作，不久，我被一家电子管厂招录，琴儿给一个建筑工地做饭，我们租了一间地下室 ，生活暂时稳定了下来。

那段时间的生活很苦，冬天屋子脸盆里的水结冰，夏天又潮又闷，琴儿起了满身红疹。

有时下大雨，积水会灌进卧室，一觉醒来，一片汪洋，那时我就想，啥时我和琴儿能真正拥有一间自己的房子，冬暖夏凉，遮风挡雨，此生足矣。

可是，人这种动物，心中的欲望是一道永远填不平的沟壑。

因为我有些文化，又当过老师，凭借三寸不烂之舌，不久我由流水线的工人转成了销售，然后又一步步做成了销售经理，然后又被外派到南方的城市做区域代理。

几年后，我的小目标实现了，我和琴儿在五环外买了一套一居室的二手房，当然那时房价还不是很高。

记得我们搬家的那天，琴儿蹲在地上哭了，那是喜极而泣，想想这几年琴儿跟我受的苦，我的眼睛也湿润了。

那一年春节，我们回了趟老家，给了琴儿娘3万元钱，我们俩正式洞房花烛了。

我爹把远亲近邻都请了来，在小学校的操场上摆了20几张桌的酒席，那天，爹的脸上现出了久违的笑容。

我们回北京后，我又去了广州，并在那里认识了刘岚。

我现在特别信服老祖宗的话：饱暖思淫欲。

不久后我就成了那种见异思迁，忘恩负义再加上贪得无厌的人。

如果包公在世，我就是第二个被铡的陈世美，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渣男。

看见刘岚第一面我就被深深地吸引了。

她不只是貌美如花，风姿绰约这些俗气的词语能形容的，她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足以摄人魂魄，她给我的感觉就是：惊艳。

遇见她之前，我从没见过这样美丽的女子，这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个林妹妹”啊。

她是硕士研究生毕业，来公司后就每天如影随形的跟在我身边做我的助理，不久后，我彻底沦陷了！

我心里知道这样做对不起琴儿，我有一种深深的犯罪感。

可我还是会不断地自我安慰，自己和琴儿年轻时不懂爱情，那不是爱情，现在我才算寻到了真爱。

5

在广州呆了三年，琴儿一直想过来，我找各种借口拒绝了她。

我回北京后 ，在刘岚的帮助下，我利用人脉自己开了一家公司，没想到越做越火，大有情场和生意场都得意之势。

在灯红酒绿的世界，在觥筹交错中，刘岚和我一起东挡西杀，立下汗马功劳。

说实在的，刘岚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女人。

如果说刘岚是国色天香的牡丹，那琴儿只能是含羞草。

哪个男人不喜欢国色天香的牡丹呢？

于是，那天晚上喝完酒，刘岚开车把我送回家，琴儿像接皇上一样小心翼翼地把我扶到沙发上躺下，给我脱了鞋，给我洗了脚。

我借着酒劲壮狗胆，说出了我好长时间以来要说的话，也是给琴儿当头一棒的话：“我们俩不合适了，求你放过我吧，琴儿。"

琴儿没说话，低着头洗着擦脚巾，然后端起洗脚水去了卫生间，半天没有出来。

第二天早晨醒来，我发现琴儿眼睛红肿，脸色很憔悴。

我知道我伤害了她，她见我要出去，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迟疑了一下，终于没说什么，离开了家。

然后，我这一整天心里慌慌的，什么都做不下去。

我预感要出什么事儿，我终于坐不住了，我要回家去看一看。

敲门，没人应，往日，琴儿听到我的脚步声她会早早地打开房门，在门边等着我，然后冲我莞尔一笑，那笑容告诉我我到家了。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我的手有些发抖，好不容易打开房门，屋子里空荡荡的，琴儿不在。

我明明知道她不在，还是把卧室厨房卫生间找个遍，我突然特别想看到琴儿的笑容。

人，怎么他妈这么贱，拥有的时候，你无视她，不珍惜她，当她真的不在了，心像被掏空了一样。

我突然看到茶几上琴儿留的字条：

我知道配不上你，我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少喝酒，多喝汤。衣服我都给你熨好了，冰箱冷冻室有你爱吃的荠菜馅儿馄饨。

我突然泪崩，像个娘们儿一样坐在地上大哭起来，我哭得昏天黑地，一边哭一边想如果琴儿看到我这样她会多心疼。

我爹的话简直就是一言成谶：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吃屎的料”。

我发疯一样冲到楼下，打开车门，我要去找我的琴儿，她到天边我也要把她找回来。

我的耳畔不断传来儿时听到的歌谣：

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碎，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恍惚中，一辆大货车朝我冲过来，我的心中突然升起一种莫名的快感：琴儿，你看，上天惩罚我了。

6

我听到了琴儿嘤嘤的压抑的哭声，我知道这哭声一定是琴儿的，因为琴儿是含羞草 。

我又恍惚看到了从县城公园回来的那一晚的夜空中闪烁的北斗星，看到星光下琴儿水莲花一样的娇羞，看到北斗星照耀下的通往村庄的小路。

那是我的来路，我还能找到回去的路吗 ？

我吃力地睁开眼睛，我真看到了琴儿，看到了琴儿闪烁着泪光的眼睛，多像那个晚上的北斗星啊。

琴儿，我迷路了，带着我回家好吗？

琴儿告诉我，出车祸以后我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刘岚费劲周折从郊区的一个出租屋找回了琴儿。

琴儿交给我一封信，那是刘岚留给我的：

琴儿的世界只有你，离开琴儿的你，也会失去这个世界；而我除了你还有我的世界。

刘岚走了，我能想象她走时晨风吹起她的长发，她的泪光中有一抹坚定，嘴角带着一抹微笑，她的足音轻快而从容。

刘岚，今生我只能辜负你，谢谢你从我的世界走过，给了我明媚的春光。

我带着琴儿走进熟悉的院门，看到爹蹲在石台上望着对面的山，我的心又是一阵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