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故事，那些疲惫而忧伤的人
陈小琛：记录当代年轻人的生存状态，讲述青年人的故事和生活方式
1
夜晚的八通线，乌泱泱的，总能塞满人。
从国贸，从大望路，从四惠，从城市很多个写字楼走出来的人，带着一身快要泄气的精致，疲惫而慵懒地挤进地铁。
温热的风，嘈杂的人群。
排队，等待，张望，看手机。
他们离得很近，却不认识彼此，更不知道彼此的故事，脑袋里只想着自己的事情。
但在某一瞬间，顷刻沸腾起来，伴随着几句没人劝架的争吵。
很快，又归于平静。
没有同伴的人，低头看手机，看窗外，或者目光呆滞，只有看视频的时候，才表情各异。
一个想卖书的青年，没勇气和陌生人说话，最终还是把书放进了包里，抱着海报展板观察周围的人，也构思着他的文章。
这些疲惫的人呀，每天忙忙碌碌，还要走两次长征，疲惫到想倒头就睡。
当然，你睡不了，只能打盹。
八通线坐车的人
嗯，这是网络拍客“程”今天想做的视频主题，“你是否愿意给那些疲惫的人，一个温暖的臂膀”。类似的视频，“你会怎么做”，很多人都做过，外国的，上海的，广州的，但程还没做过。搭讪视频拍久了，他想做更有意义的视频，寻找人间的温暖。
于是，他带着助理就上了这趟地铁，寻找他的测试对象，而他的助理拿着录影设备躲在角落里，等着拍摄。
从四惠到传媒大学，又到双桥，他都没等到一个座位。到了八里桥，终于有了一些座位，他也找到了目标，一个抱着女士包的男人，应该很温柔吧。于是他假装坐在他身边，一脸疲惫的样子。
几分钟后，程假装昏昏沉沉，摇摇欲坠，一点点靠近男子的身体。
耳机里旋律，是李建的《十点半的地铁》。
十点半的地铁
终于每个人都有了座位
温热的风
终于能轻轻地静静地吹
身边的姑娘 胖胖的她
重重的靠着我睡
我没有推 我不忍心推
她看起来好累
矮下了身子 向后仰
我懒散地伸长了腿
他沉醉在音乐里，把自己想象成了胖姑娘，而旁边的男子才是歌词中的“我”，他快被“我”的温暖感动了，于是他把头靠在了男子的肩膀上，并用余光看了一眼对面的机位，确定了拍下了这一幕。
来自网络
程满意地笑了笑，但男子很快就不耐烦地移动了一下。程不甘心，又抬起头，然后又靠上去，反复几次。最后被男人一双有力的手推正。他不甘心，几秒后，又向男子靠去。五秒后，男子突然站起来，走了。
说，有病呀！
2
他叫枫，刚才他很想骂那个人——“妖艳的贱货”，但说了“有病呀”，就下车了。他感觉好爽，终于把今天的怒气发出去了。
他不能哭，不能哭。
这一天很想骂人，很想发火，对每个靠近他的人都感到不舒服。可这座陌生的城市，他又能和谁发火呢。
刚才上车的时候，有人个人踩了他的脚，他特别想和对方打一架，或者吵一架，但那个带着眼镜的男子没看他，甚至没说一句话，就低头看手机。怂货。搞得周围人都莫名其妙他在骂谁。气憋着，更加忧伤了。
但他不能哭，不能哭，只想找个人干一架。
耳机里反复听着李宗盛的《漂洋过海来看你》。
在漫天风沙里
望着你远去
我竟悲伤得不能自已
今天是他在北京最火大最忧伤的一天，失去了刚刚要转正工作，也失去了原本可以抱在怀里的姑娘。
这个世界一下子糟糕透了，开始冒烟，想打人。
早上的时候，枫和经理吵架了。别人说他太固执，该糊涂的时候就要装傻，可他气不过。熬了几个通宵做的方案，却被某总监改成自己的名字交上去，得到了大领导和客户的表扬，拿走了一半多的奖金，只留给他一点。说是奖励，年轻人要继续加油。
经理一开始明明说他写的方案像屎一样，什么不懂，还自作聪明。
经理后来又说，那是刘总监给你做了关键的修改，这是他的功劳。
真是扯淡。
枫知道，那是刘总监比他在业内更有名气，也更深得大领导的喜欢。换上他的名字，更容易通过。只要他聪明点，还可以在刘总监下面学习很多经验，渐渐在公司和业内积累自己的人脉和名气。
可他就是不爽，更何况他早就不喜欢这个公司和他们做的事情。
一群骗子。
道不同不相为谋。
经理说，年轻人要有眼界，有格局，你这样干不成大事的。
他心想，去他妈的格局和眼界，于是提出了辞职。
经理二话没说，“明天来财务办离职手续就行”，一点挽留都没有，而那些同事除了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也没说一句话。
他竟有一点伤感，但不能让别人看到，仰着头收拾完东西，就潇洒地走出了门。在走廊里，他看到隔壁做p2p金融的公司乱糟糟的，听说老板跑路了，几个女生抹着眼泪，犹豫要不要搬走一台苹果电脑，应该是两个月没发薪水了吧。
在这座城市，有太多我们不了解的悲伤每天都在上演。
没办法说安慰，只能擦肩而过。
那时，他还没那么失落。因为他准备去看看自己的女朋友，一个刚确定关系不到一周的姑娘。今天，要去给她一个惊喜，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拥抱她。
他们是“异地恋”。
之前的大半年，他们在网上聊了很久，暧昧了很久，见了几次面，逛了几次商场，看了两场电影，送了她一个很贵的包之后，姑娘勉强答应和他交往。但手都没拉过，甚至还没当面说几句情话。
其实，他们都在北京的。之所以说是异地恋，因为一个在通州北苑附近，还需再坐三站公交，一个在天通苑北附近，还需再坐三站公交。这距离如果搭乘公共交通，赶得上从北京到济南高铁的距离；而来回，就是北京到南京南高铁的距离。
他想着，辞职之后，他就可以搬到天通苑了，美好的爱情生活就要开始了，甚至啪啪啪都想了很多的方式。那时，他还是个处男，满脑子装满了爱情的幻想，也溢出了黄色的思想。
为了这次相聚
我连爱你时的姿势
都曾反复练习
……
倒了三次地铁，坐了几站公交，他敲了姑娘租房的门，很久没人打开。可她明明说今天在家休息呀，明明听到里面有人说呀，还不止一个。惊喜给不了，他只好说在来的路上，去哪里见你呀。她惊讶的表情，沉默好久，才说去地铁门口吧。
他有好多的疑问，但真相已经不再重要。开头你就知道，这是个悲伤的故事。
是的，姑娘甩了他，并把那个红色的很贵的包还给了他。说，想了想，我们还是不合适，谢谢你对我这么好。谢谢你，总是跨越大半个城市来看我。
不喜欢你，或者甩掉你的理由，在这座城市有很多种，你都可以拿来解释。她遇到更好的，或者他太一般了，或者距离太远了，或者你一旦认真就输了。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座城市，每天都有很多分手的故事。
他抱着红色的女士包走出地铁，吸了一口气。
他不能哭，不能哭，他可是钢铁直男呀。
像做了一场春梦，还没到关键时刻就醒了。
3
他叫平，是个男生（他总是这么强调）。
他在北京现在只剩100块了，正赶着回去拿行李坐火车回家。
刚才进车厢的时候，好像他被人骂了一句，似乎踩了对方的脚。当确认了是自己后，犹豫以该怎么样的姿态去回应，真的要大声骂回去吗，还没等他想好，他们已经被密集的人群冲开了。
他太老实，从来没和别人吵过架，气势上就输了。而且他觉得，吵架是无意义的，甚至是无聊的，无非是为了脸面的输赢。反正都是陌生人，几分钟后谁都不认识谁，做个怂货也没人记得。
关键是他今天没吵架的心情，失魂落魄，什么都没了兴趣。
他不顾一切来到这座城市，刚刚有了第一笔积蓄，就转眼没了。
他喜欢北京，哪怕没一个朋友，都觉得很自由，因为没人逼他去做什么，比如你要结婚呀，你要找个什么样的工作呀。从师范学校毕业后，爸妈就想让他老老实实去小学当个老师，关系都给他疏通好了。
可他不干，大学不是他选的，专业不是他选的，他只希望，最后的人生是自己选的。所以他偷偷从家里跑了出来，一路狂奔坐车到了北京，先斩后奏地说，我在北京找到了工作，薪水还挺高，一万多呢。
其实，扣掉税，他每月只有六千多，扣除房租，吃吃喝喝，省点花，还能剩两千多，一年下来他存了两万多。对别人来说，这只是零花钱，对他来说，这是他在北京的全部，是信心，是自由的底气和资本。
爸爸说，你把钱放家里吧，安全，丢不了，他不。
妈妈说，你舅家盖房子，你这两万借给他们用吧。他不情愿。
一次电话中，他们都哭了，谈钱真的伤感情的，哪怕是家人。
爸爸觉得，这儿子大了，再也不听自己的了。
而儿子太想有一笔自己钱了，不在身上就没安全感。
可是啊，他却丢了。
他辞掉了之前一份不太喜欢的工作后，把所有钱的都存进了一张没开通网银的银行卡，然后兴高采烈地开始找下一份工作。他没有用钱包的习惯，今天身份证和银行卡都放在了裤袋里。
他要去参加一场面试，出了地铁发现口袋里除了公交卡，身份证和银行卡都没了，翻遍了身体的每个口袋都没有，他一下子就慌了。打电话挂失，被告知要取出钱来要拿身份证去银行办理，真是倒霉到家了。
已经没心思去面试了，整个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了兴趣，包括邂逅一个姑娘。
刚才，他在公交站台上无精打采，不知道去哪里，旁边一个姑娘，同样无精打采。她穿得比较学生气，而且他们今天的装备很像，手里都拿着装在透明塑料夹里的简历，斜挎一个很普通的包。都那么朴素。
很久之后，她靠近他，有点紧张地说，同学，你也在找工作吗，顺利吗？
直觉和经验告诉他，这不是来推销的。
看样子，她找工作不是很顺利，可能刚刚被拒绝，或者一直没找到满意的工作。
可能她一个人来这座城市，很想找个同类说说话。
她朴素而清秀，是他喜欢的样子，甚至有点心动。如果如果，他没丢掉那两万块，他真的愿意很热情地回应他，然后谈谈人生，再要个联系方式。
他记得，自己只是淡淡说了句还行吧，就返回了地铁。
他通过打电话冻结了银行卡的钱后，决定用那100块买张火车票回家，一是补办身份证，二是向父母借钱。对，他不想再花父母的钱了，借是尊严。他在这座城市没什么朋友，能给他钱的，也只有父母了。
家，永远都是脆弱时候最大的依靠，不会不计较你的狼狈。
你再怎么固执任性，能忍耐你的，也只有父母。
回去的路上，他很惋惜没和姑娘好好聊聊，说不定还能聊成女朋友呢。
后来在这座城市，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这座城市几千万人，地铁里那么人，那么多好看的姑娘，却没一个人会停下来，温柔地和他说说话。他不会主动搭讪，这可能是他人生中唯一的一次邂逅，可他没珍惜。
地铁里，他看到对面的青年抱着绿色的图书海报，那个书名莫名地感到温暖。他开始幻想几年后的自己，嘴角露出了一点点笑容。
其实，他的钱并没有丢，只是暂时无法取出来。
一切的希望还在，他给自己加油。
4
又上来了一拨人，卖书青年看到对面坐上来一对情侣。他叫刘同学，作为单身狗，他很是羡慕，总是忍不住偷偷看。
而观察很久的那个拍视频的人，在被第一个对象厌恶般地拒绝后，又换了新的目标，把头靠向了一位大妈的肩膀上。大妈没动，只是不停地笑，同伴拿手机拍抖音，笑到那个人都不好意思演戏了。
那个叫“程”的人，他的故事还没讲完。
据说，他之前很内向，为了改变，活生生自己逼成了一个逗比，学会了街头搭讪，写各种段子，拍各种搞怪的视频，穿各种奇奇怪怪的衣服，整了很酷的发型。他终于活出了曾经羡慕的样子，还月入十万。
可他又觉得每天像在演戏一样，并不那么开心。因为那个内向的自己，还时不时会跳出来折磨他，他渴望独处，对很多社交关系感到疲惫，不想说那么的话，觉得这些都在消耗自己，很疲惫。只有深夜的时候最真实，可以一个人静静地发呆。
他不知道，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自己，他已经分不清了。有点疲惫，他其实真的想找个肩膀靠一靠，打个盹儿。
可大妈笑场了，程说了声不好意思，准备换下一个目标。
是的，程选择了刘同学，刘同学一动不动，特别温柔。其实刘同学只是不好意思推开他，心里想的是：你怎么不是个姑娘呀，我性格男，爱好女，而且也不喜欢别人靠近我。
刘同学来北京很多年了，一点都不励志，除了出了一本不怎么大卖的书，并没什么亮眼的成绩。他羡慕地铁里的每一个人，猜测着他们的故事，包括身边这个家伙。是的，他曾经无数次想变得开朗，都失败了。
现在，刘同学天天忧虑新书的销量，很想多卖一些，今天竟然跑到大望路的天桥上去卖书，但一本没卖掉。他安慰自己说，就当体验生活好了。他观察着地铁里的人，猜测着他们的故事，构思着新的文章。
当然，他也渴望爱情，也恐惧年龄的增长，他的19岁早就没了。
又到了一站，上来一个蹒跚的老人，他正准备让座方知动弹不了，那人不会真的睡着了吧。还好，对面的情侣站了起来，把座位让给了老人。
老人看上去有七八十岁，这么大的年纪了，怎么没家人跟着，迷路了怎么办，摔倒了怎么办，还是他一直就这么孤独，身边没有人陪伴。他有点担心自己老去的样子，不过忧伤很快被那对恋人吸走了。
他太羡慕那样的爱情了，平淡而温情。情侣在车厢连接处站着抱在一起，可能是太累了，他们没有说话，车的晃动，差点让他们摔倒，男生始终牢牢地站着，他想让女朋友在自己身上多睡一会儿。
那个靠在刘同学身上的人，说了声不好意思，就走掉了。通过观察，发现他们把镜头对准了地铁门。原来，那里有一个中年男人在哭泣。他看上去四十多岁，个子不高，身材有点发福，斜挎着一个包，只能看到他宽厚的背影。
男人头抵着玻璃门，像个孩子一般在哭泣，完全不顾及一个成年人的体面和尊严。他怎么了，为什么哭，是失业了，还是创业失败了。没有人认识他，所以才能无所顾忌地去哭吧，他知道，即便有人嘲笑他，别人也会遗忘他，只要不被家人看到。
有人说，“成年人的生活里没有容易二字”，你不能停歇，不能偷懒，也不能矫情。张爱玲也说过：中年以后的男人最孤独，因为他一睁开眼睛，周围圈是依靠他的人。
但他实在想哭，这个时刻这个地方，没有人会打搅他，嘲笑他。他也知道出了地铁，进了家门，他就得收回所有的脆弱，面带微笑，他要做一个高大的父亲，一个靠谱的丈夫。未来的生活还很长，他只能忍着眼泪做个男人。
地铁门开了，中年男人就下车了，拍视频的两个男子也下车了。
又一站，老人也下车了，一个人拄着拐杖找方向，让人心疼。
再一站，恋人牵着手也下车了让人羡慕。
地铁里的人越来越少，而刘同学的耳机里播放着《十点半的地铁》，观察着车里的人，猜测着他们的故事。
十点半的地铁
终于每个人都有了座位
温热的风
终于能轻轻地静静地吹
最后一站土桥，刘同学也下车了，他还要再坐几站公交才能到家。
这一天真的好疲惫。
5
地铁里有很多陌生的面孔，他们都有着你不知道的故事。
这座城市有温度，也有疏离，我们对那些靠近我们的人，保持着警惕和不适。我们带着不同的外壳，尽管我们知道，我们应该给别人一个温暖的臂膀。可太疲惫了，我们都忘记了做个好人。
最后，我忘了告诉你，上面的几个故事都是卖书青年刘同学猜想出来的，他目睹了地铁里形形色色的人，他不认识他们，却写了他们的故事，而故事里有很多个你我和他自己，过去的，现在的，中年以后的，老去的，单身的，热恋的，失恋的，以及幻想的另一个自己。
而第“3”个故事发生在过去，那时手机还不能支付，他能借钱的也只有父母。
有点困了，早点休息吧，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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