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是故土

1

弟弟告诉我，老家的房子快倒了。

得知这个消息，心里一惊，忽然有种说不出的难过。

不知悲从何来。

一直讨厌这里，打4岁起梦想就是离开这里。实现梦想之后，也再没有回来过这里。

但此刻，看着老房子破败的照片却是一阵唏嘘。

房子是小时候住过的，三间砖房，一间客厅，两间卧室。真的很破很破，可在当时已经算是豪宅。

记得，5岁的时候要添妹妹了，爸爸说不够住，还要接一间屋子。我很兴奋的参与了建设。我们一起平整地基，爸爸说要打土块，大概要500个。我就每天去地里捡麦草，5岁的孩子，每天走一大段路，捡一大包在拖回去。在泥巴里放一些麦草就能够增加韧性，下雨也不怕了。

打土块只能在周末，先是拿个大木头方框，放在地上，爸爸加一锹泥巴，然后就该我上场，用一把弓，从头到尾一刮，把泥巴刮平，框子拿开就成了一块土砖。做一块又一块，一会儿就是一大片，觉得自己好神气。

晒上几天太阳，土块变硬了就可以收起来。然后下一个周末再打，再晒。我最喜欢的事，就是像将军检阅士兵一样，每天迎着落日余晖背着手去查看土块晾晒的程度，巡视完毕还要训话：快点干啊，我家要盖房子呐！

好像就是这么学会了从1数到500。

那时候盖房也是非常任性，不算日子不挑时辰，爸爸请来一帮同事，挖土和泥，土块一层层的垒起来，垒完了发现房子不够高，土块打少了。少也没什么，嘻嘻哈哈说着笑话的时候橼子已上墙，铺上牛毛毡，苫上麦草。一天工夫，就着山墙又接出了一间房子。这间用来放杂物的房子，后来成了我避世的乐园。

2

我的记忆从4岁开始。

那一年，爸爸把我从河北带到新疆。

火车上坐了三天四夜，大汽车上摇了一天一夜，小汽车上摇了大半天，从城市到农村，从高楼大厦到寸草不生，从水泥马路到泥地土坡。

最后，终于在这个房子面前停下。爸爸说以后这就是我的家。

那一刻我是拒绝的，比起在河北跟爷爷奶奶一起住的四层楼房，这里简直太简陋。

失望、恐惧、孤独。

我第一次感觉到人与人命运如此不同，有人生在大都市，有人长在大新疆。怨恨我的父母为什么没有跟爷爷奶奶一起回老家，可是又不敢说。

不记得当时有没有哭，但从那时候起，我就固执的告诉每一个人，我的老家是河北。我不会一直呆在这里，我长大就回河北。

3

离开新疆，这愿望无比强烈。

我妈告诉我，离开新疆唯有考学一条路。从此看书，学习，成为生活的主线。不记得为什么了，我妈在那土棚子里给我支个床，放个桌子。从此，钻进那小破屋就无人打扰，可以安心看书，练琴，爬到房顶看着落日背课文……

其实现在想想，那时的生活其实也很快乐，很快的我认识了很多小伙伴，也和她们一样学会爬树翻墙，抓羊挤奶，夏天偷瓜摘枣，冬天滑雪打仗……

但是内心深处，我却始终知道自己的格格不入，我的同伴们多半生于斯长于斯，他们活泼可爱，无欲无求，总能发现生活的乐趣。

而我呢？葡萄干那么甜，我却觉得不如巧克力香。草原雪山那么美，我却觉得不如摩天轮好玩。总是有些娇气，总是无法融入，总是想要离开。

来到新疆，我的籍贯是河北。

离开新疆，我的籍贯是新疆。               

4

十八岁，梦想成真，我考上大学来到了南京。

从此离家千里。

来到繁华大都市里，没想到我还是格格不入，倒不过时差，算不出斤两，分不清东西，认不识鱼虾。

同学们说，来来来，表演一下骑马烤肉扭脖子。

我说：不会。

他们说：不会算什么新疆人！

是啊，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哪里人。

我说我是新疆人，他们说你为什么长得不像？

我说我是兵团人，他们问你为什么不去部队？

也许我和新疆的关系，就像兵团和军队的关系，好像并没有什么关系，但又从根上纠缠在一起，一本书也说不完。

作为兵团三代，我们的祖辈来自五湖四海，很多人都有三个老家，爸爸的老家、妈妈的老家、还有新疆。

我们来到了内地，却总在想念新疆的暖气粗旷和大盘鸡。

我们回到了新疆，却又在怀念内地的湿润精致和小笼包。

5

转眼间，到南京又是10年。

从孤单单一个人到建立一个小家庭。

不知不觉间，我竟然也像父母一样，靠着自己努力，靠着朋友们的关心和支持，燕子嫌泥般的一点点的搭建着自己的生活。

是新疆的岁月，给了我赤手空拳打天下的勇气，任劳任怨吃苦耐劳的韧性，还有仗剑天涯乐观洒脱的气魄。

离开了才觉的新疆好。

我家的老房子要倒了。

何处是故土，何处是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