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列不断前行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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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车厢里,方平静静地坐着,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桌面上的苹果。车窗飞快地爬过窗外的山头、树木、原野、房屋,就像一捆胶卷不停地向前滚动着。
方平注视着苹果已经有一刻钟之久,又或者有半个小时。他的对面没有人,他的旁边也没有人。只在隔壁和远处有几个人,这些人填不满这一节车厢。如果从上空往下看,这些座位和人物像一艘艘小船浮荡在海面之上。
苹果在微微地颤动,其表皮有规律地和包裹它们的空气进行着密切的互动。振动频率是间歇性地高频互动,如果耳朵足够灵敏,可以听见它们如水波一样一圈圈从空气中扩散开来,填满整节车厢。
方平坐着如同雕像,与座位融为一体,与车厢融为了一体。只有他的心脏在暗中跳动着,过了半分钟他才换一口气。他的双手指扶着桌子的边缘,坚固的桌子冰凉凉的。桌面上有苹果的倒影。在不同的光线下,它有多个倒影。
在车厢上壁暖黄色的灯光照耀下,苹果的倒影也是浅浅的、暖暖的。此外还有从车窗外跑进来的光线,这些光线变换多样,随着窗外景色的变化而迅速变换移动,它们有长有短,有的一闪而过,有的忽明忽暗;有淡绿色的,那是树叶反射进来的光;有暗绿色,那是远处的沉默的山头;有淡蓝色,是天空;有白色,是云朵…
这种种光线使得苹果的影子也变幻莫测,时而拉长,时而缩短,有时同时出现多个影子,它们在翩翩起舞;有时影子呈现不同的颜色,组合起来,像一只五彩斑斓的凤凰。
方平好奇地注视着眼前这一切,本来他想吃苹果的,也不得不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方平前面两个卡座之隔,坐着两个人,是一对老年夫妇。看其花白的头发,布满皱纹的脸庞,应该是六七十岁的爷爷和奶奶。他们穿着厚厚的衣服,他们在絮絮低语地交流着。他们讲的话缓慢,轻轻的,却带有岁月的痕迹。这些谈话声虽然不大,但其声波也在空气中微微荡漾,经过方平的耳朵,却没有停留,跑远了,消失在车厢的墙壁里。
在老年谈话的间隙,他们的脸庞忽明忽暗,这是窗外的光线变幻所致。可以看到脸上的皱纹随着光彩的照射,变得明亮,年轻化,像一条条通过各种程度的光亮的道路,这些道路有的通向希望,有的通往灰暗,有的通过遗憾,有的通往喜悦……
在过道另一边中间的位置,坐着一对父女,父亲看起来有三十多岁,这是从他头顶的发量,以及他笑起来的牙齿颜色来判断的。女孩大概不到五岁,她坐着的时候两只小脚够不到地板,小脚丫在不时地欢快地晃动着。因为父亲在跟她讲好听的故事。
女孩洁净无暇的大眼睛好奇地闪闪发光,听到奇妙之处,总是忍不住打断父亲,提出她的问题,那只小熊在陷阱里它不会挖出一把楼梯再爬出来吗?
不行,小熊昨天剪指甲了,所以它挖不了泥,只能另外想办法了。父亲耐心地回答道。
女孩细细的淡淡的眉毛皱了起来,她又陷入沉思之中了。父亲得以继续把他的故事讲下去。
后来故事讲完,女孩很满意。她兴奋地站在座位上,为父亲表演了一支舞蹈。她手舞足蹈地跳着,像一只蝴蝶。浅红色的连衣裙,手臂摆动,单脚独立,流畅地转身,微微飘扬的头发,连着发夹,又像一只小天鹅了。
父亲笑着轻轻地鼓掌,女孩突然向他一跳,坐到父亲的怀里。
父女俩相互抱着哈哈笑了起来,整个车厢都填满了他们的笑声,质地均匀,雨露均沾。同样清晰地填满了方平的双耳,方平骤然惊醒。看了那父女一眼,换了一下坐姿,从旁边的背包里又拿一只雪梨,放在苹果旁边,继续欣赏起来。
与父女座位隔着过道的斜对面,坐了一位戴耳机的高中生,穿着黑色T恤的他微闭双眼,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世界里。朋克金属的乐声震动着他的耳膜,再由耳膜传导到他的灵魂。他的灵魂在微微颤栗。
如果此时有人从他的旁边经过,可以看到这位大男孩的身体在异动。如果再看得仔细一点,可以看到真正异动的是一个近乎透明的灰色灵魂,时不时跳出男孩肉体,足足偏离了有一点五厘米。弹了一下,又回到体内,就像一个氢气球。
那些音乐像一把把锤子,敲击着男孩的身体,似乎要把其精神压缩升华,去伪存真。忽然,男孩睁开了明电似的双眼,穿透迷雾,望向远处车厢壁上的一个时钟,钟上显示时间为九点十分。
男孩座位靠背的后面,有一个戴着花边镶嵌草帽的女孩,从她光滑的皮肤看起来,大约是二十岁。她右手托腮,手肘抵着窗台,双眼自始至终看着窗外的风景。又或者是窗外的风景在看她。一幅幅风景画从她的黑色明亮的眼眸中划过。
她的眼睛里有春秋四季,有风霜雨雪,有山河湖泊,有过去未来,也有此时此刻。比如此刻她看到远处傍晚的天空上,橘黄色包裹着山尖,不知谁在用白色的画笔在天边画了几条圆弧形的线。这白线灵动调皮,像战斗机在空中进行了几次高难度的翻斗所产生的运行轨迹。
她看得赏心悦目,头也不偏移一下。假如她能转一下头,她就会惊奇地发现,在对面的车窗里,也有着同样的景色,好像整个天空被这些火车一分为二,形成了相同的镜像。在左右相同的景象中,只有车厢里的人是独一无二的。
紧靠着车厢尾部的座位上,坐了一年中年男子。他疲惫的身躯靠在沙发背上,闭着双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只能是想些什么,因为在火车轮子和轨道摩擦发出的声响,他是无法入睡的。
他那有些中年发福的肚腩,油腻的脸庞,以及脸上的痘坑显示他也曾是个热血青年,热得脸上永远有几座活火山,滋滋地冒出些热油。
西裤、皮凉鞋、深灰色的polo衬衫,将他年龄固定在四十岁。若想看见他三十岁的样子,就需要穿透其衣服看他的肩膀。那时他刚刚结婚,两人世界,肩膀上还很轻。若想看他二十岁的样子就得撸起裤脚,看他的小腿肌肉。当时他还奔跑在球场上,跳起来还能抓住篮筐。要看十岁的话,就看他的手指,夏天的时候一到傍晚就泡到河水里,潜水啦,摸鱼啦,手指上的罗纹被浸泡得皱皱的。
如果想象他五十岁的样子,可以看他鬓角的白发,已经没有一根是黑的了,一根白发代表了一个烦恼,或者琐事。如果六十岁呢,就看他腰椎间盘,因为久坐,此间盘不得不非常突出了,走路就会一脚高一觉低了。七十岁,看他的眼睛,老花兼近视眼,所以他身外的世界就会跟他隔着了一层厚厚的膜。八十岁以后,或许就要从墙上去看他了。
一对小情侣坐在车厢中后段的位置,他们兴许是二十来岁出头。他们相互拥抱着,胸膛,手臂,大腿都紧紧地交叉紧贴着,像盘根错节的树枝,也像一朵麻花。他们时不时进行一次亲吻,到气不足时,又放开彼此透透气。
可以看出,这是他们最亲密的时候,或者是感情最甜蜜的时候。他们一起相约出来旅游。但是他们出来不是为了看风景,而是为了在不同的风景作为背景看眼中的他(她)。
他们目中无人,完全忽略了车厢其他人的存在。如果不是因为车厢的冷气开得很足,也许他们脱掉对方的衣服,倒在座位沙发上缠绵。
他们在初相识的时候就一眼钟情了,从此他们的眼中其他东西就暗淡模糊了,只有情人的影子愈发清晰,逐渐高大,沾满了所有空间。
但事物发展到极致,终究会慢慢回落,相信他们下了火车之后,会逐渐有一些细小的事物钻进他们的眼眶,就像病毒细菌般,无孔不入,这是无法避免的。所以,让他们充分享受此时此刻吧。
咔嚓一声。有人举起手机对他们进行了拍照。一个年轻人,他觉得这对情侣有些意思,值得保存下来,并可以在朋友圈发布:今天看到火车里长了一棵夫妻树。
年轻人是在过道的斜对面坐着,他身旁是他的朋友。朋友提醒他,不能对别人乱拍照,并发到网上,容易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情。
年轻人说,能发生什么事情?你是不是太敏感了点?
朋友说,万一他们是偷情的呢?或者他们是离家出走的呢?他们还可能认为你侵犯他们肖像权呢?也许他们刚办了一件碎尸案?他们或许都是男的,也可能都是女的?甚至他们连人都不是,是外星人呢?所以,偷拍别人不好。
您想得真多。年轻人回道。
不是我想得多,是网友们想得多。
年轻人沉默地想了一下,最后还是把手机的相片删除了。
坐在方平两个卡座之前的老年夫妇,依然在低低絮语着,他们除了谈过去,也谈未来。他们谈到接下来会给他们的儿女带孙子,外孙。那些小孩从呱呱坠地,用奶粉,各种食物填充其身体,慢慢长高,他们淘气,粉嫩的皮肤和明亮的眼睛,满是朝气,热腾腾的,而后他们会长大,高过父母,在城市中立足,又是一代的轮回。
他们谈到他们八九十岁的时候,老人斑会更密集了,力气更衰弱,心跳得很慢,每走一步都要缓缓的谨慎的,不能进行激烈地快跑跳跃,脑子的思维也会流得很慢,口齿含糊,身上的皮肤堆叠褶皱在一起,但是他们会触碰到更新奇的空气和世界,更新换代的汽车,以及生活用品。让他们怀旧的同时也会有新奇。
方平在他的桌面摆到了第三个水果,香蕉。他双手插兜,仍对着水果行注目礼。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看着它们。他不是画家,不用看清水果的每个纹路,方便他创作。他也不是植物专家,要对水果进行研究,好发现它们隐藏的秘密。他也不是神经病,把水果幻想成他的妻子,所以不停地用眼神爱抚她们。
他就跟我们的普通人一样,一样的食欲,一样的喜好。所以他看它们也像我们一样看。只能说,他现在不是很饿,或者不是很口渴。所以对观察水果产生了兴趣。
他除了看苹果的外形,还想象它薄如蝉翼的果皮之下黄白色的紧实的果肉,想象它在人类牙齿咬合之下发出的清脆声音,以及与此同时爆发的果汁。这是众多果肉细胞被挤压导致的细胞壁破裂,从而汁水横溢。
他又从苹果上的柄联想到它原先挂在树上的树枝。那些营养通过这细小的柄里面微小的通道运输来自根部的养分。他仿佛能看见那一辆辆小车载载养分从圆滚滚的通道驾过。
他想到苹果的功用,书上说,苹果生津,润肺,开胃,醒酒,可治筋骨疼痛,是减肥瘦身,必备良品。
他又联想到发生在苹果身上的事,他看到人们抢夺金苹果而引发了特洛伊战争;他又看到亚当和夏娃悄咪咪地在伊甸园你一口我一口地吃着苹果,然后双双倒了下去,就地野合;他还看到白雪公主启动她的樱桃小嘴轻轻地咬了一口苹果,随后昏迷过去……
所以,单单一个苹果就能看一天,方平只看了这么一会儿,完全在情理之中。要是你问他为什么要看,他只能告诉你,他在杀时间。
他终究是要下车的,就像这车厢里的所有人一样,到了站点就下车。
这个车厢总是人来人往,在方平所在的位置上,之前有别人坐过,以后还有其他人坐。每个人都是过客,只能和火车邂逅一小段时间。
人们是短暂的,唯有火车是永恒的,它是一辆永远向前的列车,不断前行,通往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