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什寺里挂横幅 | 凉州旧闻录 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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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快到年节，县太爷刚把灾后受损房屋已经全部重建完毕的奏折递上去，上面就传来消息，说河西节度使要来凉州慰问百姓，县太爷终于有了亲自接待节度使的机会，高兴之余，忙和师爷商量接待事宜，师爷提议正好快到春节，买些红灯笼、中国结、窗花剪纸，烟花爆竹，各家各户都发上一些，一来看着红红火火，节度使来了之后有个气氛，二来正好可以掩饰掩饰，别让节度使看出重修房子的猫腻。
县太爷深以为然，着我们抓紧去办，当下又有人建议说，不妨在主要的街面上挂上欢迎节度使的大红条幅，节度使看到，必然高兴，县太爷点头称是，让我们一并尽快办好。
几日后的晚上，整个凉州城张灯结彩，家家户户门口挂着两个大红灯笼，各家各户的门上都贴上了各式各样的剪纸，里里外外，一片祥和气氛。众人都有种年节将至的喜庆情绪，唯独我却高兴不起来：欢迎节度使的条幅明日就能准备好，城里主要的街上，大部分都是百姓家的外墙，莫说县太爷要在上面挂个条幅，就是把那块“清正廉洁”的牌匾都挂上去也不打紧，可这城中北大街上最中心的位置，正是鸠摩罗什寺，想在这鸠摩罗什寺的外墙上挂上欢迎朝廷官员的条幅，恐怕寺中的方丈，那个向来孤高的老和尚——涌信师傅不会答应。涌信师傅年事已高，在这城中颇有名望，若他不许，我该如何是好？
第二天一早，得文轩的刘掌柜就和伙计把刚刚做好的大红条幅送到了县衙，我从早上就开始不停的跑茅房，王捕头来找我去挂条幅时，我刚刚从茅房捂着肚子出来。
“老李，怎么了这是？”王捕头看我无精打采地皱着眉头，忙关切的问道。
“哎呀，老王，可能是昨晚吃坏了东西，跑了一夜茅房，今早稍微好些了，勉强吃了点东西，谁知道这就又开始了，哎吆，不行我还得再去。”我转头又奔到茅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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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行就去何郎中那里看看，这跑肚拉稀最是费人。”老王想了想又说：“县太爷让我和你去把条幅挂出去，你都这样了，就别去了，我带两个衙役去就行了。”
“那就烦劳老哥你了，你看我这懒驴上磨屎尿多。”我隔着茅房的门向老王道谢。
“得嘞，也不是啥大事，你就歇着吧，要实在撑不住还是去瞧瞧吧。”老王说着，走到前面找衙役去了。
我蹲在茅坑上松了口气，感觉比刚才好多了。
刚到中午吃饭的时候，老王就回来了，带出去的条幅还剩下了四条，县太爷很高兴，“都已经挂上了？”
“就剩了这四条，其他都挂上了，若不是涌信老师傅拦着，这四条也早都挂好了，这些和尚，脑袋都是一根筋，非说：‘佛门清净地，不挂红尘俗物。’我磨破了嘴皮子，也还是不答应让我挂，王某无能，只好先回来复命了。”
县太爷听完有点不太高兴，“这些和尚，就是在他们墙上临时挂几天，等节度使一走就取下来，这也不肯么？”
“小人也是这样说的，奈何他们就是不肯。”看得出来老王也很无奈。
“辛苦了，你先下去吃饭吧，下午让李捕头再去跟他们讲讲，李捕头不是和他们寺里那个释龙和尚有点交情么？让他帮忙劝劝他师傅。”
我吃了一惊，连忙回县太爷：“小人今天肚子实在不适，已经跑了一上午茅房了，混身乏力，实在难当此任，还望县太爷宽宥。”
“既然如此，罢了，我下午亲自去罗什寺里走一趟。”
“谢大人体恤。”我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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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县太爷亲自带着师爷去了寺里拜会涌信方丈，希望能把仅剩的四条横幅挂在寺外的墙上。可任凭吕师爷舌灿莲花，任凭县太爷把道理说尽，涌信方丈就是不开金口。
县太爷没想到自己亲自上门，这老和尚居然连一点薄面都不给，试问这凉州全城上下，除了自己老婆，哪一个不对自己恭恭敬敬？说到后面实在是没了耐性，大喝一声：“来人啊，将这老和尚给我绑到县衙，把横幅就挂在庙门两侧，我倒要看看，这凉州城到底谁说了算？”
“大人息怒。”吕师爷赶忙把县太爷劝住，在他耳旁低声说到：“这涌信方丈颇有名望，不仅在这凉州城，整个河西，乃至青海、长安这些地方也多有信众，若贸然行事，恐怕不太合适啊。”
县太爷听完，压住怒火，“看在老和尚你年老昏聩的份上，本官就先不与你计较，但这条幅今晚就要挂在寺外，我看谁敢阻拦？”
涌信方丈朗声道：“这鸠摩罗什寺自凉太祖吕光建庙之日起，历任五代方丈，传到我这里，已经一百五十多年，从没有过趋炎附势，攀援富贵的先例，绝不能在我手上坏了规矩，若大人执意要挂这些条幅，请先赐老衲一死。”
“老秃驴，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县太爷见涌信以性命威胁自己，厉声问道。
“大人，可曾听过‘斫胡奴头’的故事么？和尚我六岁随师傅修行，迄今六十有二年矣，虽未在佛法上有什么进益，但这副臭皮囊，却早已置之度外。大人想要只管拿去便是。”
县太爷冷笑一声，“李捕头，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条幅挂出去？”
无奈，我只好应到：“是，大人。”从包袱中取出那四条红色条幅，展开其中一条，正准备让衙役和我一起出去挂起来，吕师爷叫了起来：“大人，不好了，你看！”
县太爷顺着吕师爷所指的方向看过来，正是我刚刚展开的那条幅，条幅上原本写着欢迎节度使的话，此刻竟变成了：“刀客郝英雄请大人安”，我再展开其他三幅看时，上面原本的文字竟不知何时被改，分别写的是：
“大雨淋了一场，白得二十万两。”
“大人清正廉洁，百姓家徒四壁。”
“捞条板凳变神捕，喊一嗓子震河西。”
还是吕师爷反应快，喊道：“收起来，快收起来。”
我连忙把条幅塞回包袱里，只见县太爷捂着自己刚刚长出来没多久的胡子，喊道：“回县衙，快，回县衙！”
几日后，河西节度使到，县太爷前去迎接，当场被夺了顶戴花翎，五花大绑押到节度使身前，县太爷高声喊：“冤枉啊，大人”。
“冤枉？你虚报灾情，骗了朝廷五十万两白银，还敢说冤枉？来人啊，给我往死里打！”
“五十万两？大人，您弄错了，只有二……”话还未说完，县太爷的嘴就被堵上了，一顿板子下去，渐渐没了声音。
“这狗官贪赃枉法，已被我捉拿归案，不日后，朝廷会派新县令赴任，汝等好自为之吧。”节度使命人将县太爷扔到后面的囚车里，让我们前面带路，去县衙后堂查封脏银，查来查去，只找到十七万两，剩下的竟不知所踪。节度使也不在意，将银子都装上车，带着县太爷的尸体回京复命去了。
这天夜里，罗什寺里的一个小和尚问他的师傅：“师傅，那天方丈说的‘斫胡奴头’，是什么意思啊？”
“斫胡奴头啊，是说从前有个皇帝，喜欢和鸠摩罗什祖师下棋，每次下棋的时候吃了罗什祖师的棋子，就开玩笑说：‘斫胡奴头’，罗什祖师便答：‘不斫胡奴头，胡奴斫人头’，可惜这个皇帝听不懂罗什祖师说的意思，过了一年之后被他弟弟杀了，他的弟弟小名就叫‘胡奴’。懂了吗？早点睡吧，明天就是除夕了。”
注：“斫胡奴头”的故事详见《梁高僧传》，原文如下：
纂不纳，与什博戏，杀棋曰：“斫胡奴头。”什曰：“不能斫胡奴头，胡奴将砟人头。”此言有旨，而纂终不悟也。光弟保，有子名超，超小字胡奴。后果杀纂斩首，立其兄隆为主，时人方验什之言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