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玉 第五十六章 礼物
孤玉 第五十六章 礼物
腊月的清晨，那个我们每天必经的转盘路口(长途车下车的地方)，总会碰见从外地回家的男男女女，个个皱眉挤眼一脸倦容，男人的头发被拽过似的歪歪倒倒站在头上。女人的头发像被鸡踏过似的，遮眉遮眼还挡脸，即使扎了个马尾，那橡皮筋也跑到了头发末梢，吹口气都能掉下来。他们哈欠连天象几夜没睡的样子，眼里却囤积着明晰的光亮，拉着箱子背着包，笃定地朝各自回家的方向奔去。
我知道那停靠的车上没有我要等的人，但我仍然期待着有奇迹发生，说不定他们会给我个惊喜呢。事实告诉我，奇迹太不容易发生。
在工地上干活的我总是偷空朝街上张望，路上的行人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平日里宽阔的街巷爆烈着了，那挨挨挤挤的人群仿佛就不曾走动定格在了那里，个个不空手大包小包拎着，就象是不要钱抢来的。客车、的士、电动车比拼着谁的喇叭声响，久别重逢的人们那打铁般的惊呼声撞击着我，尤其是耳边那一声接一声皮箱轮擦地的声音格外刺耳又扰乱人心。
腊月十五晚上，我坐立不安打电话问岁新:“回不回来的？”她回答:“过两天看情况。”
腊月十八晚上，我又打电话问:“确定回来没有？人家回来好多人了。”她回答:“还早，等我忙完再说。”
腊月二十四晚上，眼看只有几天过年了，我坐不下也站不稳了。又打电话问:“还没确定日子？”她回答:“不回来了，伢大人一回来车费都不得了。”我低哦了一声，只有自己听得见，两条假腿支撑着我，眼皮无地垂了下来，影子在墙上做着慢动作。
我们的年味与往年没什么两样，烧了一钵鸡子火锅，蒸了一碗五花肉带着蒸了一碗白菜。一人用碗喝了二两酒，送了几口菜进去便默默爬上床去，想自己的心事，听房东家里闹哄哄的声音。
我渴望见到他们，梦里见过无数次，只是伸过去的手总是抓不住，不是他们在躲，就是我的手不听使唤，急得跺脚直哭，湿了的枕头摸醒了我。
三个月后的一天晚上八点，老许在洗脚，我在洗碗，电话响了。
“喂，爷爷，我们过两天回来的。”那是小孙女的声音。
“回来的？！几时啊？”老许有点意外，原本靠在椅子上的身体伸直了，喉结在急速上下滚动。我右手拿着抹布竖起耳朵听着，眼睛直戳戳地盯着手机。
“五号回来！”岁新宏亮的声音传来。
“……都回来？！”老许的声音响得失真了。
“都回来，回来办身份证的，现在非得要回原藉照相办身份证。”她有些不情愿地说。
赶忙擦了手的我来不及擦干就跨了过去抢手机。
老许眼一横嘴一撇嘟囔着:“不知个什么子……搞慌了。”
“伢大人都回来的？”我缩着脖子昂头问。
“嗯。”岁新呵呵着。
“那好，我们也请假休息两天。”
“好。”
……
五号中午，阳光泛滥地跳跃在房子周围，我做好了一桌菜等待他们到来。知道他们到的大概时间，我等不了十分钟就要出去站在大门外伸头踮脚地张望一番。
第四次站到门口正准备伸头望时，却发现一行四个人已笑嘻嘻到了跟前，我浑浊的眼睛陡地变得清晰，身子激动得打着颤，耳朵笑到了后脑勺，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去拉已长得高过我的两个孙女的手。岁新背着个蓝色的人造革包走路跟她做事一样快，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一双大眼睛只剩了一条缝，眼角拉出好些线条。
小曾本就不大的眼再也找不见了，那眼缝里闪着的光亮告诉我他是睁着的，嘴角上扬的他走过我身旁忸怩地喊了我一声“姆妈”，听得心头一阵狂喜，找不着北了。
“奶奶！”“奶奶！”两个孙女分别叫着，我回答着合不拢嘴。
我笑得脸都酸了，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敞亮，脚底终于有了站在地上的感觉，腰板也忽然硬朗了些。
我的厨艺未改，他们的口味也未变，很快桌子上盘是盘，碗是碗，地上落着鸡骨头、猪骨头、鱼刺、饭粒，看着他们欢快的嘴唇，一个个唇边油光光的样子我越看越欢喜，我在一旁等着跟这个盛饭，跟那个盛饭，时不时给这个夹菜，又给那个夹菜，我象捡到星星的人那么高兴。
他们放下碗筷，我也饱了。
岁新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盯着我说:“您吃了？”
“没有啊。”我一愣。
“我还以为您吃了呢，哪么不一路吃呢，这只剩点汤汤水水了。”她扫视着桌上的盘碗说。
“我吃光饭都可以，你们吃饱就行了，不管我。”
“您就是的，每次都要一个人最后吃。”她责备道，我听得心里甜丝丝的，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望着她笑。
他们的时间很紧，下午两点去城关派出所照了相交了费，留了收据给我说到时取了给寄过去。
晚饭桌上，吃到第三碗饭时，眼睛里埋着心事的小曾抬头看了岁新两眼后笑眯眯地对果果说:“吃完饭了我们克看曾爹他们吧？”
“可以啊，克了叫奶奶杀鸡子我们吃。”孩子只知道说吃。
“杀鸡子你们吃的，你们说跟他们带点么礼物克啦？”小曾问。
“带点水果饼干啦。”果果说着突然转头看爸爸说:“为什么到爷爷奶奶这里不用带礼物呢？”大孙女也附和着说:“是呀是呀，为么事？”
“啊……唔……呵呵……”小曾有些脸红尴尬了。
岁新看了一眼果果没说话，表情不甚分明。
果果右手握着的筷子在张开的嘴巴上挑动，她看了爸爸又看妈妈，一脸的不解。
为了打破尴尬，我忙打趣道:“到爷爷奶奶这里是回家，回家不用带礼物，你们到曾爹的克是客，客人要带礼物，懂了没有？”
她们点点头说:“懂了。”旋即笑了起来，我们也跟着笑了。
吃过饭后他们立马走了，可是第二天清晨七点钟又回来了，我睁大眼睛一脸狐疑地看着他们走进屋来，有好多话想问却不敢问，我在等谁开口。
“还说杀鸡子我们吃，鸡毛看到没有啊？”心直口快的大孙女甩手说。
“不是来得早吗？爷爷杀鸡也来不及啊。”小曾小声辩解道，明显底气不足。
“哼！亏你还跟他们买了一箱苹果两袋旺旺雪饼，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小曾脸一板眼一挑，她就不做声了。我在一旁默默地笑了。
我不稀罕礼物，他们能回来看我便是最好的礼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