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酒馆 | 于 坚：便条集选
无产者在
星期日的
大街上走
他的眼睛不是
坚定地看着前方
而是犹豫不决地
经常垂向地面
他想发现一个
他决不会弯腰
捡起来的
皮夹子
——于 坚
于坚，1970年开始写作至今，现居昆明，当代著名诗人、作家和纪录片导演，“第三代诗歌”代表人物。
1985年与韩东等创立诗刊《他们》，形成了对第三代诗群产生重要影响的“他们”诗群。他们诗群认为“诗到语言为止”，强调口语写作的重要性，对中国现代诗歌的发展产生了积极的促进作用。1986年发表成名作《尚义街六号》，1994年长诗《零档案》被誉为当代汉语诗歌的一座“里程碑”。
重要作品包括：诗集《于坚的诗》，诗文合集《于坚集》五卷，长篇散文《众神之河——从澜沧到湄公》《印度记》《于坚思想随笔》四卷等20余种，纪录片《来自1910的列车》《慢》等。《碧色车站》一片入围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电影节银狼奖单元。获台湾《联合报》第十四届“新诗奖”、“鲁迅文学奖”、“十月诗歌奖”、“朱自清散文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02年度诗人奖等奖项。
▎在德钦高原遇熊
遇见它时 汽车刚刚进入德钦 行驶在
高山之下 月光照出松树林 谁在那儿
数着落叶 谁的母亲将会成为神祗 藏族人
地方 麦地里种着灰蒙蒙的青稞 这个县
还没有睡熟 刚吃过一盘牦牛肉 在黑暗里
说着李局长 我们正在出差 车灯又照亮了
一位夜行者 上次是在夏天的一场梦里 一个
东西挺胸站出来 漆黑一团 比它自然的那面
更黑暗 并非开会所致 暗绿的白内障 在茫然
中辨识着 仿佛戴着动物园的节日面具 野兽
或它的转喻 驴蒙虎皮？ 不确定 恐惧是
心脏上的慢性炎症 一触即发 散发出一股
熊味 忽然意识到没有枪 司机差点儿尖叫
年轻人真相毕露 一直在嘲笑胆小怕事的老同志
他也会畏惧 也会让步 也会一脚踩死刹车
楞着 等着 谁也不想再主动发言 口干舌燥
这车厢里没有水 没有“行者” 想不起来这是要
奔向何方 它几时走掉也没注意
后视镜里映着卡瓦格博峰幽暗的雪线
2017
图片：2019年摄于美国汉密尔顿
▎便条集选
（写于1996-2020）
1
开头是一只兔子
就知道后面有大灰狼
总以为这个剧院必有出口
时间还早 还可以再看下去
再等等 也许会出乎预料
有一辆坦克会横穿舞台
直到大灰狼来了 才决心离开
可是开头已经不见了 没有兔子
我只能从大灰狼这里出去
４
剃光头的人
和大家一起坐在会议室里
所有的人都看清楚了他的脑袋
但他们都留着头发 梳成各式各样
看不见他们的头 只知道
是王主任的发型
是李科长的发型
是小李的发型
是曼莉的发型
剃光头的人是勇敢的
因为他一根头发也没有
还要和头发一起开会
７
玻璃杯子 是谁的水在里边
它不会是狮子的水
不会是河马的水
这水里没有食物
但饮水者却依靠这水为生
他饮完了一杯 又倒满一杯
然后继续写作 他写道
在一条河的岸上
河马啊 看见了狮子的倒影
１８
早上 刷牙的时候
牙床发现 自来水已不再冰凉
水温恰到好处
可以直接用它漱口
心情愉快 一句老话脱口而出
“春天来了”
３６
无产者在星期日的大街上走
他的眼睛不是坚定地看着前方
而是犹豫不决地经常垂向地面
他想发现一个他决不会弯腰捡起来的
皮夹子
６３
如何 在石头的内部
捕获一头生动的豹子？
又如何 在豹子中 发现
纹丝不动的石头？
６６
有些东西被搁在黑暗的最高一层
和圣经的精装本放在一起
在一米七五的身高中
我像野心勃勃的马匹那样
服用各种毒草
等待着
再长出毒瘤般的一节
１００
阳光在下午
穿过家具 进入房间的深处
照亮了橱柜里的碗和盘子
照亮了煤气炉上的盐巴瓶和胡椒
照亮了桌面底下的方榫头
阳光重新布置了什物间的光谱
在黑色的一闪中
我忽然发现了那把失踪已久的
银调羹
１０２
汽车在高原上飞驰
原始森林的边缘出现的时候
一头虚构的野鹿
窜进我的内心
但我没有草地和溪流
让它长久地逗留
１０５
十八岁的大学女生
在春天的清早去教室
她的腮帮红红的 她的
长腿裹在毛呢裙子里
只露出野生的一小截
漂亮的女生 高耸着胸脯
双手捧着一瓶茶水
书夹在手肘底下
她目不斜视地穿过
花枝招摇的花园
她要赶去教室
１１４
主题还不深刻
老师说 叫他把作文再次修改
他写的本来是家门前的山坡
越改越高了 他的作文已经到达西藏
但老师说还是不够
他只好再往高处走
去尼泊尔
▎教堂行
上帝开的老古玩店
旧世纪的厨房
微光来自蓝玻璃小窗
没完没了的老太婆 遮遮
掩掩 总是看不清真面目
有人走进来找肥皂 留下
脏抹布 窃喜着离开
描写它 得回到古典主义
回到那些好夏天
那些慢吞吞的色情作坊
长凿子在岩石上溅起晨星
彼得们可是讲段子的能手
回到费解的巴洛克风格
雇佣那些死去的黑嘴唇 一切
才说得清楚 这些花纹可真难
描述 匠人早已失去指甲
跟着盐巴消失在自己的杰作中
从过去时到现在时
后代的考证总是在虚构 仅夸张
血腥之尖锐 失败之耐受
不知哪来的安静 我闻见
大理石尸臭
十字架的影子掉在砖头地上
有些地方可不敢踩
废墟没那么结实 但丁
或许还在下面监工
意大利语还有地狱这个词
英语也有 德语不缺 汉语
也译过来了 地狱
地是大地的地 狱是监狱的狱
含义越来越丰富 辽阔
在市中心 不能提起任何一座老教堂
那些无神论学生会指责你假装为B
通向地下室的小门一道道锁着
每把钥匙都在垂暮
城邦最深的部分 不好找
只接纳不期而遇 从前
包围它的是珠光宝气 解囊者
包括皇帝 大臣 富翁 来自
异邦 背麻袋的流浪者 渔妇
和收获了玉米的男人 烧掉女巫之后
红衣主教主持竣工 拱顶上
一些圆依然做着热带乳房之梦
那些灰骨头排列在拱廊下
“公公，去年这个时候我们在西山赏花”
钙化的肋节上露着黑夜之肉
多少场献祭
多少次屠宰
多少回认罪
多少烟
多少灰和油
三世纪的祈祷之响
9世纪的裁判之美
11世纪的火焰之巅
做工诚实 每次都会在时间额头肋出
美 成为神迹
那些自恋的壁画在褪色
是不是浪费了红与黑？
圣人也说过嘛
贲象穷白 贵乎返本
自己看吧 这些咸腻的石头缝
这些从苦役天空飙出的闪电痕
这些幽暗的心肌梗阻
不再准时的钟藏在记忆里
偶然起搏 将沉重的购物袋吓一跳
所有秘方都已失传
所有的手都忙着转业
受雇于七寸机器
目无尊长是普遍的
时兴与神合影留念
这破房子是不是盖错了
怎样才能除名而不得罪他？
衰败不可挽回 维修就是皈依
历史是浪费的 倦于想象
世界尊重现状 等着它自尽
叛徒死在1️世纪 谄媚者死于3世纪
暴君死于享年过度
信徒死于信仰
敌人死于无敌
怀着遗憾 排着队 “紧跟着我就好”
导游信誓旦旦 他是来自东方的受贿者
圣典被改为旅游手册 异教徒
扮成游客站在管风琴下 绕一圈
指头沾点儿口水 翻开第一页 行得
通吗？绝对没用 进进出出
一刻钟 摆脱不掉的团
制造着最新的无聊 从前
这儿是荒野 河流 树林子
平畴 诗 石头 水井
葡萄园 先知不穿鞋 鸟鸣时
耕而食 织而衣 生而长大 美好
无双 弯腰种下土豆 起身叠好
被子 无有相害之心 晚祷钟声
一次次穿过那轮落日 大地感动
天堂不远 马厩那边即是
挂着湿木桶
2018至6/10/20
▎斯蒂文斯
1
中心只剩下物质
教科书在歌唱玻璃
最后一袋水泥获得纪念碑地位
不是为旧美学添砖加瓦
他害怕自己的畸形也被矫正
他不歌颂诗人普遍欢呼的未来
他像截肢者那样思考
敲击世界的残疾
2
他站在保险公司的档案柜前
观看从前那些站在天空的表格里
填写乌鸦一词的乌鸦
他不记得它们有过羽毛
河流在第一卷穿越冬天
记录员曾这样记下
暖气管里黑暗在发热
3
他在自己的词典里翻箱倒柜
总是有几件衣服没穿
合适的时刻从未到来
他总是在出门前烦恼
应该配黑皮鞋或者红皮鞋
但是他坚决地选择了领带
这是他喜欢的活计
学习班在夏天的讨论会上批判太阳
男孩举着广告牌在冰激凌上奔跑
为了一只按时迟到的怀表
4
时针从8点走向7点
大师握着粉笔来到教室
一笔一划 他放开绳子
要汲取黑板中的墨水
图书馆长认为他南辕北辙
准备了色泽稍次的咖啡
重返田纳西荒野
需要的是雾而不是道路
5
喜欢他的秘密但拒绝他的生活
我不想秃顶也不想做数学题
可怜他是一个戴眼镜的胖子
当他在灰色的窗帘下面散步
那些空着的座位上无人扮鬼脸
2014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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