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信 | 五十年兴亡看饱,风流总为萧瑟老
庾信对于很多人而言并不是一个耳熟的名字,听闻其名大都限于《春日忆李白》中“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一句,或者再知道点和他相关的边角掌故,诸如胡兰成的“兰成”一名,是用了庾信的小字,《滕王阁序》的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是从他“落花与芝盖同飞,杨柳共春旗一色”化来。
杜甫赞他, “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戏为六绝句》),“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咏怀古迹》),史评又称其“绮艳”。“清新”,“老成”,“绮艳”,三个形容词指向三种完全不同的风格,而庾信一人竟可得兼。
杨慎《升庵诗话》称其诗,不仅是梁朝第一流水准,更是诗歌之黄金时代盛唐的先声, “庾信之诗,为梁之冠冕,启唐之先鞭。” 刘熙载《艺概·诗概》中也说“ 庾子山《燕歌行》开初唐七古,《乌夜啼》开唐七律,其他体为唐五绝、五排所本者,尤不可胜举。”
读庾信以前,一直以为宫体诗就是缠绵缱绻,靡丽秾艳,尽在 细雨新月簟床,小楼明镜夜长,红烛珠帘鬓影,飞花织锦流黄 之类的意象中打转:
梦笑开娇靥,眠鬓压落花。
簟纹生玉腕,香汗浸红纱。
( 萧纲《咏内人昼眠》)
一直以为赋都是繁缛富丽,看一句恨不能翻三回词典:
犓牛之腴,菜以笋蒲。肥狗之和,冒以山肤。楚苗之食,安胡之飰,抟之不解,一啜而散。于是使伊尹煎熬,易牙调和。熊蹯之胹,芍药之酱。薄耆之炙,鲜鲤之鱠。秋黄之苏,白露之茹。兰英之酒,酌以涤口。山梁之餐,豢豹之胎。小飰大歠,如汤沃雪。
( 枚乘《七发》)
而当我看了庾信的宫体诗和赋之后发现……
欸,还真是这样的。
五十年间江表无事,承平日久人心浮动,江南风物又极靡丽,怨不得文士们一心全在极力的刻画与描绘上。当表现本身即是最终的追求,诗与文难免便向重笔细描的绮艳方向上走去。这种对于精细刻画的极致追求,莫名让我想到了后期的Pre-Raphaelites。
花窗玻璃的图案,墙上的浮雕,落叶的筋脉,腰带的嵌珠,烛台的镂刻,睫毛与发丝,每处细节无不如着意强调般纤毫毕现。
一如宫体诗从鞋履绣带罗襦花钗,一点一点如抽丝剥茧,绘到脚趾与薄衫下露出的一点点凝白的皮肤。
锦履并花纹。绣带同心苣。
罗繻金薄厕。云鬓花钗举。
盈尺青铜镜。径寸合浦珠。
裾开见玉趾。衫薄映凝肤。
(沈约《少年新婚为之咏诗》)
拉斐尔前派最初的理念,是反对拉斐尔之后学院派的腐化与维多利亚时期的秀媚甜俗,回归中世纪的朴实真挚,后期画风一路走向唯美主义,对美与美人,展现出近乎狂热的表现与追求,与萧纲”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的宣言,倒真有奇妙的对比呼应。
子山前期在梁一路顺风顺水,十五岁即为太子萧统的东宫讲读,萧统死后新太子萧纲的东宫讲学博士也还是他,与父亲一道出入宫掖,恩宠礼遇无人可比。应酬唱和的宫体诗写来写去,难免清辞巧制雕琢曼藻 , 都在艳情美人间打转。不过话说回来,重笔下的绮丽若成堆砌,往往容易过于柔腻,叫人喘不过气来,好在子山前期的宫体诗赋,虽绮而有质,秾艳却有气韵流动,钗朵髻鬟,金杯玉碗之间,还有波影摇动与花叶倏忽而落的惊讶与新奇作调和。
宜春苑中春已归,披香楼里作春衣。新年鸟声千种啭,二月杨花满路飞。河阳一县并是花,金谷从来满园树。一丛香草足碍人,数尺游丝即横路。
钗朵多而讶重,髻鬟高而畏风。眉将柳而争绿,面共桃而竞红。影来池里,花落衫中。
苔始绿而藏鱼,麦才青而覆雉。吹箫弄玉之台,鸣佩凌波之水。移戚里而家富,入新丰而酒美。石榴聊泛,蒲桃酦醅。芙蓉玉碗,莲子金杯。新芽竹笋,细核杨梅。绿珠捧琴至,文君送酒来。
(《春赋》)
后来出使西魏,却值江陵被西魏攻破,只能羁留在被覆灭故国者占据的长安,然后啼笑皆非地,一路升任到车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
再后来西魏亡于北周,他仍然被赏识,封爵赠邑,郡守刺史,又是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转仕三朝,位望不减,真是奇事。
因为才名,他虽然身处战乱,几经波折,却也没受什么苦难,一路都被爱惜;也因为才名,北周与陈朝通好时,唯独不肯放他和王褒回去。他其实不快乐,变节的羞愧,越是位望高显也许反而越是强烈,乡关之思,混合着自责与羞愧,更加难以排解。
拔本垂泪,伤根沥血。
班超到死也没能生入玉门关,江陵对于他,也越来越遥不可及。也许真是国家不幸诗家幸,他本来的锦心绣口,赋到沧桑便惊心动魄。
昭君辞汉是个老得不能再老的题材了,然而子山依然写得动人。
敛眉光禄塞,还望夫人城。
片片红颜落,双双泪眼生。
冰河牵马渡,雪路抱鞍行。
胡风入骨冷,夜月照心明。
方调琴上曲,变入胡笳声。
(庾信《昭君应辞诏》)
“冰河牵马渡,雪路抱鞍行。胡风入骨冷,夜月照心明。”
不知比偎红堆翠富刻艳镂之流高出几千仞。
后来看到张孝祥“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 也疑心有这一句的影子,然而还是觉得不如原句来得浑然,来得透彻。
而其赋,陈维崧称其《哀江南赋》可〝奴仆庄骚,出入左国〞,意思是《庄子》《离骚》,只能替其提鞋,《左传》《国语》方可与其平起平坐。
这话当然不无夸张的成分,但是陈维崧作为骈文拥护者,清代古文派和骈文派又撕得热火朝天,大家互相黑一黑喷一喷也不难理解。
“奴仆庄骚”就算了,但个人以为《哀江南赋》作为少有的 真·史诗巨作 “出入左国”是一点不发虚的。颜之推的《观我生赋》也是类似的题材与主题,篇幅亦可称巨作,史料价值也不错,但是文学水平却难望庾信项背。
拥狼望于黄图,填卢山于赤县。青袍如草,白马如练。
两观当戟,千门受箭;白虹贯日,苍鹰击殿。
将军死绥,路绝重围。烽随星落,书逐鸢飞。乃韩分赵裂,鼓卧旗折。失群班马,迷轮乱辙。
兵弱虏强,城孤气寡。闻鹤唳而心惊,听胡笳而泪下。拒神亭而亡戟,临横江而弃马。崩于钜鹿之沙,碎于长平之瓦。
横琱戈而对霸主,执金鼓而问贼臣。
提挈老幼,关河累年。死生契阔,不可问天。况复零落将尽,灵光岿然!
(《哀江南赋》)
有人说庾信用典太多,晦涩。这个我承认,有的句子确是如此,十六字内恨不能用八个典,大多数时候一句一典是很有保障的,像
白虹贯日,苍鹰击殿,竟遭夏台之祸,终视尧城之变
【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仓鹰击于殿上】
【桀囚汤于夏台,喻梁武帝被困台城】
【尧德衰,被舜囚于小城阳,俗称“囚尧城”】
钓台移柳,非玉关之可望;华亭鹤唳,岂河桥之可闻
【钓台,位于武昌。此代指南方故土。】
【移柳,《晋书·陶侃传》,陶侃镇武昌時,曾令诸营种植柳树。】
【《后汉书·班超传》:“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
【华亭,在今上海市松江县,晋朝陸机兄弟曾共游于此十余年。】
【河桥,今河南孟县,陸机在此兵败被诛。《世说新语·尤悔》:“陆平原河桥败,为卢志所馋,被诛。临刑叹曰:『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
这样的俯拾皆是。
辛弃疾也好用典,但诗词的用典密度与赋的用典密度还是有结构上固有的差异。
加之他用典也就算了,还好用《左传》《周易》典,导致有时候阅读界面相当不友好。
什么 “周含郑怒,楚结秦冤”,“晋郑靡依,鲁卫不睦”,“齐交北绝,秦患西起”,对春秋战国历史不熟的可能想摔书。
然而那个年代就这风气,《左传》不熟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认得字的。杜预自称有“《左传》”癖之后,这股风潮愈发盛行。
没错,他用典多且繁,然而能把典故化到这种程度却也让人无法指摘。
水毒秦泾,山高赵陉。十里五里,长亭短亭。饥随蛰燕,暗逐流萤。
(《哀江南赋》)
况复风云不感,羁旅无归。未能采葛,还成食薇。沉沦穷巷,芜没荆扉,既伤摇落,弥嗟变衰。《淮南子》云“木叶落,长年悲”,斯之谓矣。乃为歌曰:
建章三月火,黄河万里槎。若非金谷满园树,即是河阳一县花。
桓大司马闻而叹曰:
“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枯树赋》)
关山则风月凄怆,陇水则肝肠断绝。龟言此地之寒,鹤讶今年之雪。
落叶半床,狂花满屋,名为野人之家,实为愚公之谷。
(《小园赋》)
了然无痕。
即便不知典故,光是随便念一念也能窥见室家之好。说起来,我觉得有些诗文,默读很难咂摸出味道,尤其四六文和长篇歌行,暗合音律者念起来,方能体会到抑扬顿挫气涌不竭的奔流气韵。
“用典繁凭工力,用典契凭才气,用典繁而契而尚能浑然无迹者,唯庾子山一人耳。“
【嗯这话是我诌的】
不过最爱还是子山不用典的部分。
尤其是深沉激荡的史诗叙事间奏时宕开一段,纯是描景的句子混在他苍凉沉郁的用典风格里,竟也觉得无丝毫突兀,反而于景之外,更添一段深情妙理。
虽然水草单拿出来不如在水里好看,但即便是寻章摘句,谁又能说这些句子不好呢:
月榭风台,池平树古。
烽随星落,书逐鸢飞。
秦中水黑,关上泥青。
于时瓦解冰泮,风飞雹散,浑然千里,淄渑一乱。雪暗如沙,冰横似岸。
(《哀江南赋》)
尔乃窟室徘徊,聊同凿坯。桐间露落,柳下风来。琴号珠柱,书名玉杯。有棠梨而无馆,足酸枣而非台。犹得敧侧八九丈,纵横数十步,榆柳两三行,梨桃百余树。
(《小园赋》)
他的诗也浑然得好看:
《山斋》:
石影横临水,山云半绕峰。遥想山中店,悬知春酒浓。
《咏怀六首其三》:
枯木期填海,青山望断河。
《拟咏怀》:
残月如初月,新秋似旧秋。露泣连珠下,萤飘碎火流。
《重别周尚书》
阳关万里道,不见一人归。唯有河边雁,秋来南向飞。
往往他类似流水对宽对之联,细看之下却对得严丝合缝,然而给人感觉仍是浑然流畅,囫囵便从唇舌间滑过,不艰不涩,不一气念至最后一字便不能停。
然而此等才情对于庾子山来说仿佛是不要钱的,他随随便便写个书、启之类的也有许多张致:
奉教垂赉乌骝马一匹。
柳谷未开,翻逢紫燕;陵源犹远, 忽见桃花。流电争光,浮云连影。
张敞画眉之暇,直走章台;王济饮酒之欢,长驱金埒。
(《谢滕王赉马启》)
【紫燕、桃花,流电,浮云皆为马名】
【柳谷紫燕,桃花陵源,字面上又是一幅绝妙溪谷春景图】
某启:奉教垂赉杂色丝布三十段。去冬凝闭,今春严劲。霰似琼田,凌如盐浦。张超之壁,未足鄣风;袁安之门,无人开雪。覆鸟毛而不暖。然兽炭而逾寒。远降圣慈,曲垂矜赈。谕其蚕月,殆罄桑车;津实秉杼,几空织室。遂令新市数钱,忽疑贩彩;平陵月夜,惊闻捣衣。妾遇新缣,自然心伏;妻闻裂帛,方当含笑。庄周车辙,实有涸鱼;信陵鞭前,元非穷鸟。仰蒙经济,伏荷圣慈。
(《谢赵王赉丝布启》)
不免也让人感叹古人的生活情趣,不就送匹马送块布吗,写个谢帖也能写成这样?
这感觉就好比:
王羲之随手写个和朋友寒暄的《初月帖》也写得奔流恣肆;
宋徽宗的洗脸盆是犹春于绿,明月雪时的天青汝瓷;
好比
喜欢的姑娘和别人交谈,轻易就笑得那么好看
————用上八千个“奢侈”来形容,都嫌词意太单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