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情“还乡手记”非虚构故事大赛乡土故事

好好的一个家,怎么说散就散了呢

2018-05-18  本文已影响30人  丛生CONG

我姑妈的经历具有一定代表性,类似的事在家乡村子仍不断上演。相比于其他人典型的“圆满”和“平淡”结局,她的经历令我悲伤。

很多像我姑妈一样的人在父母包办婚姻的情况下嫁人,共同生活后不出意料地产生家庭矛盾,她们激烈地反抗、逃脱、离家出走(多是去城里打工)。家里的男人为了挽回婚姻,必然会出去寻找——他们从不轻易离婚,总是用力挽回。使用最多的杀手锏是:即使你对我没有感情,你想想咱们的孩子。如果女方仍不为所动,男方索性也留在那,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最后双方得到中和的解决方式往往是,两个人都撇家舍业留在城市打工。

这种家庭里的孩子除了承受父母的无尽争吵,还要被父母挟裹着频繁搬家、转校,最后大部分放弃了读书。但如果仅仅是这样,对我姑妈来说也算是一个相对美好的结果。

不幸的是,她的孩子遗传了她的敏感神经,对家庭产生了难以言说的情感,导致他一直在逃离。而我姑妈难以承受孩子频繁“失联”的刺激,精神上近乎崩溃。而回想起来,当初姑父那句“你不为了我,也为了孩子”挽回家庭的理由,却可能也最终毁了一家人。

 

————

“嘀……嘀……”一辆轿车开进得力村,转过路口,司机摁响喇叭向人群致意。凑在墙角向阳一侧的村民抬抬眼皮,议论纷纷。

“别人往城里钻,她往回跑。”

“在城里待不下去了吧?挣钱不容易。”

“住楼房还待不下去?”

我的城里人姑妈,以三万块在老家买下一套旧房,年前将家当搬回了黄土地。原房主走得急,忙着跟儿子进城住楼,留下屋里屋外满地狼藉。姑妈未及拾掇,匆匆住进那破旧院落。

这些年得力村变化巨大,最显著的便是,村里年轻人少了。他们或考学或打工,常年在外。仍守着几十亩山田过日子的,也卯足劲在镇上买房。农忙时照常扶犁下地,闲时就把牲口往父母那院一拴,自己则住进暖气楼房里养尊处优。

姑妈的返乡显得不合时宜,迅速成为村民茶余饭后的话题。

1.

十几年前,得力村山秀水动,草木繁盛。村上游洼地处的巨大水泡子(当年我们称为水库)渗出一条溪水,涓涓细流绕村而过。每逢下雨,流水从上游捎来礼物,小溪成为孩子们摸鱼的好去处。

这一天,表弟小斌如往常一样堵截水流,盼着多收获几条泥鳅,晚上让姑妈炸肉酱吃。

沉浸摸鱼的小斌没有听到,村东头瓦砾房里,传来一阵叫嚷,紧接着是女人啜泣声,然后归于平静。

小斌没有吃上肉酱。姑父只将晌午剩饭放在锅里,点上一把柴火,烧到锅里微微听见水响边儿,就趁着太阳余光匆匆离开了。他临走前叮嘱小斌,吃完饭,锁好门,去大爷家住。灶门口火光闪动,小斌手里牢牢抱着罐头瓶子,里面几条泥鳅来回乱窜。

半个月后,小斌等回他爸,也等来退学的消息。他刚读四年级,搞不清突然离家远走的原因,大哭。姑父就吼,你哭啥,你还想不想找你妈?

小斌被连拉带拽地带上大巴,开往城里。现在来看,那段距离并不算远,不足五个小时车程。但对当年的小斌来说,眼前事物变得巨大而坚硬。他被与童年迅速抽离,一切如同那罐头瓶里的泥鳅,都留在原地,慢慢腐烂。

……

小斌后来知道,那天在溪边摸鱼,他努力蓄水的同时,他妈受够与他爸每天无尽的吵架,长久以来积攒的不满以溃堤之势倾泻而下,毅然离家出走。

姑妈并没有走远。从得力村往南,距离村子最近的小县城,是农村人口中的城里。村里人给姑父出主意,你顺着大街上的小饭店挨家挨户找,准能找到。姑父就这样找到在饭店当服务员的姑妈。

姑妈说,我要跟你离婚。姑父不同意,连劝带哄,我临从家走时水还没烧开,小斌自己在家,你不担心我还不担心孩子吗?后来姑妈松了口,不离也行,农村鸡毛蒜皮事儿多,每天跟你干仗太累,我不回农村。

农村家庭,夫妻吵架是长态,很少有人离婚。在外人看来,姑妈因祸得福,以这种形式走出了大山。

2.

进城后,姑妈一家租住在旧街巷里不足二十平方的小屋。进门即是厨房,煤气罐赫然立在中央。逼仄过道右边挂着黑乎乎的门帘,拉开后可以看到一铺炕,勉勉强强住下三个人。

姑父每天蹲守劳务市场。开始他不要工钱,免费给其他师傅帮忙,当了一星期跟班,就拿来木板用白浆在草草写上三个字,刮大白。隔了十几天,便加了一块木板,电钻。等到半年后,已是木工、装修等大小板子摆成一排,甚至不去劳务市场,也有雇主电话来叫。

姑妈经过一番打探,把小斌送进一所肯接收的学校,安排妥当后,继续回饭店里端盘。店里生意日渐红火,活越来越重,钱却一分没涨,收入杯水车薪。

进城数日,忙过收拾房屋、熟悉邻里的大小事儿后,姑父、姑妈终于能偷得些闲工夫。农村常讲,人闲来病,两人当初吵架的细碎被重新抖落出来。在面对面能清晰感受到呼吸的小炕上,两人骂骂咧咧喊离婚。声音格外刺耳,萦绕在屋子里久久不散。待到吵不动,姑父起身就走,跟人凑局打麻将,或是去隔壁唠家常,喝酒。

……

十多年前,县城私家车并未普及,南北东西各三条主路纵横主城区,打车也有些奢侈。不知从何时开始,街上跑满摩的。它们穿街过巷无孔不入,价格只有出租车的一半,颇受欢迎。人们也开始习惯在路边喊辆“蹦蹦”出行,而放弃挤公交。

下决心不再做服务员的姑妈,紧衣缩食了几个月,也买下一辆电动三轮车。她请人加装了车篷和车厢座椅,一跃成为“蹦蹦”大军中一员。

每个雾气迷蒙的清晨,她先起床给小斌做饭,把他捎到学校后,开始在街上寻觅乘客。起初没有导航,路也不熟,她总是先将乘客让上车,再含蓄表示自己并不识路,请乘客自己注意着该往哪拐。碰到客人也不知路线的,她也绝不肯停车把人放下来,而是嗖嗖往前跑一会儿,然后抻着脖子,向路边的大爷大妈问路。她就这样把街道跑了个遍,跑进城市生活,嵌进轮转的链条里。

3.

进城后,小斌生活不比从前。他与同学之间久久不能熟络,该交的书本费总是姗姗来迟,同时丧失了原有的好成绩光环,浑浑噩噩混日子。

每次爸妈吵架他就哭,哭累就蜷在角落,等待两人有一个离开。

头几年,逢春节姑父还会带他坐五个小时的大巴出城,绕过盘山道,再路过三片杨树林,看到省交界牌,回到他出生的地方。

面对从城里回来的小斌,亲戚们格外殷勤。脏活累活不让碰,吃饭时让他率先落座。长辈纷纷给他夹菜,嘴里还会念叨,这是农村本地笨鸡蛋,纯家养黑猪肉,你们城里都买不到,快多吃两口。看得不能上桌的我很是羡慕。

至于小斌当时的心理,我不得而知。

4.

姑父干过几年装修后,手艺精进许多,开始与人共同包活,收入稳步增长。收入一同增长还有整个小城的人们,体现在他们更频繁地打车。姑妈夜以继日活跑在街上,只进不出精打细算,把手里每一分钱都攥出水来。

她的算计已近极致。有一次回老家补办户口本,因为大巴车班次原因,需在中转站所在地留宿,为省三十块住店钱,她想出奇招。她到一家面馆谎称找工作,得到应允后享受了包食宿的待遇,隔天起来跟老板说自己不适应,走人。她平静地将这个故事讲给我们听,更产生平地惊雷的效果。

她锱铢必较的态度也蔓延到其他方面。我妈常说,姑妈沾染了城里病,比如每次在我家留宿,睡觉前她总是先让家里的挂钟停摆才能入眠,后来换了石英钟,晚上就被她扔进厢房。

尽管如此,在我们看来,姑妈已然是个城里人。

5.

进城五六年,姑妈家门前高楼鳞次栉比拔地而起,曾经毗邻脏水沟和垃圾堆的小矮房,被一片片推倒后用蓝色铁皮围合,挖掘机轰隆隆开进去,路旁架起高高的广告牌,写上某某家园。

巷子里密集传来他人一夜暴富的消息,讨论拆迁和安置的话题不绝于耳。巷子的居民达成共识,住进楼房,才真算是城里人。

姑妈嗅到机遇的味道,她打算买一栋平房。本打算近水楼台,将正租住的房子收入名下,可房东毕竟不傻,眼看拆迁房连片倒,挖掘机往前挪一米就到眼前,怎会把白花花的银子让与你?

姑妈驾驶“蹦蹦”行驶在大街上,眼睛瞄着每个公告栏和路灯杆,查看有无卖房信息。路过破旧房子,她甚至去敲门问房主卖不卖,为这挨过不少骂。最终让她问着一处,是一户人家门房的耳房,只能占块地皮,不能住人。姑妈与房主三番五次讨价还价,达成十二万的成交价格。

价格谈妥后,一家人犯了愁。十二万不是小数目,买了,这房子能不能拆?拆,又什么时候拆?都没有定数,无外乎拿十二万辛苦钱去赌一个未知。

姑父拿不定主意,姑妈狠下心,买。据说十二万拿出来时,她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辛苦了几年,一伸手就全没了。

6.

每年逾半数时间,姑父在外忙装修。从他不在家开始,和姑妈两人的矛盾,由面对面的烦,变成久不见的猜忌。以往住一个炕,三天两头提离婚,恨不得早脱离关系,突然不相见,就又觉得另一半对不住自己。倾尽家底买下的房子两三年没有要拆的动静,更让他们心理失衡。两人开始互相指责,买那么个破门房,你他妈去住吧。不买?不买你那钱放着能下崽儿啊,都得让你打麻将输了,不输也指不定给哪个骚娘们儿。

如果说两人间还存有唯一能沟通的话题,就是小斌。每次他们吵架后,亲戚劝和时用的理由也都是,多想想孩子吧。

那时候小斌学习成绩每况愈下,熬过初中,高中混到一年半就辍学,离家去沈阳跟人学厨。从小斌离开家开始,姑妈家的生活从无趣走向大起大落。

先是半年后姑父做木活时被电锯削断小拇指,手术后右手不敢用力,三个月无事可做。

第二年初,城区整顿电动车非法拉客,姑妈失去经济来源。她再次尝试去饭店做服务员,却每次都被分配到后厨洗碗。姑妈决定去沈阳投奔小斌。说是投奔,实则身处一个城市各自打工,姑妈给一户人家做饭,小斌在一个不知具体地址的饭店帮厨。

小斌来沈阳学厨后,从不主动联络家人,姑妈就常打给他。现在同城而居,姑妈却只见过小斌一次,后来他连电话也不再接,好像倏地消失了。这让姑妈的心事又多了一桩。而她还未及寻找小斌,紧接着姑父在工作中又断了一根手指。

生活接连的打击在她脑海里唤出许多别样的心思,她把不如意都归罪为小人作祟。

……

接踵而至的不幸后,姑妈盼来一个好消息,拆迁安置终有着落,分到手一套60多平米的现房。断指的姑父未做休息,就开始装修新房。虽然历经艰辛,但在亲戚看来,姑妈这次坐实城里人的身份,你看人家有房了,指不定有多少存款。

这喜悦曾消解过一部分苦闷,但小斌失联时间越来越长,姑妈的担心日益增长:他应该没有事,他就是没消息,可万一有事了怎么办?

新房一天未住,她开始寻找之旅,阜新、沈阳、北京,辗转多地未果。报警后消息也石沉大海。回到县城,她在悲伤中剧烈苍老。身心遭遇的重创,使她行为吊诡,经常疑神疑鬼,认为有人跟踪并意图加害于她。

她联络亲戚时变得神神秘秘,打电话过来讲得云山雾罩,让人摸不着头脑,隔半个月再次打来,突兀地询问之前交代的事情办得如何。大家没搞清什么事儿,她反而怪罪,有人监听我,我不能说太明。然后匆匆挂断。

亲戚们心有担忧,时常打给她询问近况,她却隔一段时间更换一个号码,以致于我们只能等她主动联系。有人拨通了姑父的电话,他身在外地,伴着装修的嘈杂声吼道,我也不知道她电话号,也不告诉我啊,你们多劝劝她吧,这娘们是要疯了。语气里充满无奈。

7.

后来小斌曾在微信上短暂出现,却并不能算好消息。他没有解释失踪的理由,张口问姑父要500元钱,再次没了音讯。家人纷纷担心他陷入传销组织。

时间从年头磨到年尾,终于把姑妈磨到投降,于是有了开头提起的那段。回想起农忙时的肩酸背痛多么想让我逃离,我对姑妈的决定就有多么不解。而姑妈心里想的是,逃离能让她脱开监视,也能帮她找到小斌。

在她失去理智时,会把种种不幸迁怒于姑父,离婚二字常挂嘴上。病急乱投医,有次亲戚们拖她去看大仙儿,她在车里突然拼命挣扎,嚷着日子没法过了,要去民政局离婚。两个人架住她胳膊挤在车后座,才避免了她失控跳下去。大仙儿掐指一算,说姑妈是得罪了小鬼儿。

……

临近过年,我们见到了久违的小斌。因我俩曾是玩伴,顺理成章坐一桌叙叙旧。餐桌上他推杯换盏谈天说地,让人们忽视了他曾音信全无一整年。

小斌现身后,姑妈下决心不再让他走。他在家待到正月初十,以上厕所为借口,没有告别就翻墙离去。

……

如今这个家,万事成空。姑妈在这头空守,姑父在城市独留,小斌远赴他乡,再次失踪。

姑妈时而清醒时而癫狂。据说她会在做饭时候突然把水舀扔在地上,踩上几脚,也会在半夜惊坐而起,破口大骂。最严重的一次,她直接瘫倒在派出所门前。亲戚们接她回来,她在路上不断重复着说,如果你们不拦我,我就找到小斌了。

有一天,姑妈在家族群里发了一段语音,我点开听,是大段重复的句子:小斌小斌小斌小斌小斌,咱家有网了,你跟你爸聊天跟你爸聊天,或者跟妈聊天跟妈聊天跟妈聊天……

小斌没有动静,其他人也静悄悄。

人们无从知晓她的世界究竟发生过什么,只能叹息,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疯就疯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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