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去到宽川子看石头
老早就知道宽川子,但没去过。
二十多年前上初中,班上有同学是松树宽川子的。当时,街上有痞子专门欺负住校的外地同学,我们私下称之为“街狗”。街狗们为所欲为,但对于宽川子的学生,却避而远之,不敢惹。传言说,宽川子人都是吃石头长大的,硬!
石头也能吃?这个疑问困扰了我好些年。
这个秋日的下午,我们在唐老师的带领下走向宽川子,去看石头。唐老师老家在松树村,对这一带的地形及掌故都想当熟悉,是个金牌向导。这地方在云雾山西北的一条沟里,沟叫“周家沟”。我们从东面踏入沟门,沿着东南方向走,进入了松树村的地盘。松树村有十六个自然村,大大小小散落在山沟里、坡湾里、山梁上,其中的宽川子、水洞沟、直沟来、岸裕里等村,在当地都很有些名气。
进得沟来,山路蜿蜒,感觉不陡,却一直在向沟高处走。时序已至深秋,将到霜降节气,沟里却看不出半点暮秋的肃杀。除了玉米有点干叶外,树都拼了最后一点气力,茂茂腾腾地绿着;油菜地里铺着翠绿;小麦一拃多长,叶尖挑着水珠;黄菊花闪耀着金子一样的花朵。两侧的山上,有淡红、微黄、浅橙,颜色才将要厚重丰富起来。
宽川子在沟高处,离云雾山主峰殿咀不远。名字很宽展,村子却窄,沿着山沟高低错落,只是狭长的一条。宽川子的特产是水楸树,水楸树喜荫,与宽川子的气候很相宜。水楸树分布在村子各处,高高挑挑。水楸树木纹细腻,木质硬,是制作家具的上好材料,卖得很贵。唐老师讲,以前周围村里的孩子,常偷着折断一两枝,扛回家锯成小圆饼,在石头上打磨后,做成象棋棋子。村口一左一右有两棵洋槐树,干枝如铁,挑着几片残叶。右侧坡上有几棵小黄松,萧萧闲闲,叶间挂着未曾跌落的黑色松塔。落叶松少枝杈,疏疏朗朗,长得极高。村旁原有数棵水白杨,前些年村里人放倒卖成钱,修了戏台。剩下的两棵,叶子将要落完,枝杈间架着一个黑乎乎的鸟窝,是喜鹊窝。有许多核桃树,新栽的,都不甚高大。有几株千穗谷,垂着一尺多长的紫红大花穗,极显眼。村口有一块不大的草坪,草坪里的草,长而密,似用梳子梳过一般。草坪上放着几张大大小小的石桌。
水声哗哗,在巨石间流着,借着石势,流得很快,形成飞瀑,流泉,在小潭里打个转身,匆匆向下。水清而冽,早些年,在溪里放了些冷水鱼苗,由于水流太急,呆不住,都被冲进了南河。
天石苑宽川子最大的特产,是石头。隔着草坪有一处叫“天石苑”的石崖,石头叠累在一起,形成石壁、石洞、石峰,石头上渗着水,蒙着绿得可人的苔藓。村里人与石同居,房前,屋后,院中,随处都是大石头。有一家的房子,直接建在一颗大石头上。人家屋后撅着一颗大圆石,底部将要悬空。村里人都是运石高手,用石头砌成房子地基、院墙,大石头砌墙,小石头填缝,笔直平整,赛过红砖砌的。石头,是宽川子人生活的一部分。
沿着村子向上走,豁然开阔,似乎来到了一个盆地,像一个瓢。周围山峦起起伏伏,围了一圈,西北方沟逶迤而去的瓢柄,是我们的来路。瓢里窝着一窝石头,简直是石头的世界。石头都敦厚温和,无棱无角,没有嶙峋峥嵘的姿态,一点也不突兀。石头有的平如砥,有的宽如炕,有的圆如蛋,有的大如房,三三两两散在各处。石头由一粒粒小石子淤结而成,坚硬瓷实,没有裂纹。这些石头本地人叫“麻石”,是石匠錾磨盘、碌碡的上好材料。
这一窝石头,有个名目,叫“天石列阵”。看起来,石头像是从山上滚下来的,有两条明显的石头带,一条从东面山上下来,一条沿沟从东南方向来,汇了一瓢,臻臻至至,成了这一窝“石头阵”。有人讲,因为流水的冲刷,让这两条石头带见了天日。这地下,全是石头,是一块硬地方。这些石头,除了开天的盘古,谁也搬不动。石头是从何处来的?路边的导游牌上写着这样一个故事:“周围彼此相连的五个山头为五只卧虎,拱卫着中军大帐“白虎节堂”。孙膑与庞涓摆阵斗法,运筹帷幄之中,卷起飞沙走石,散落于此,形成现在这般形态各异,排兵布阵的巨石阵。”云雾山传说是王禅老祖(鬼谷子)隐居的地方,至今流传着孙庞二人种松种麻的传说。
最大的一颗石头卧在路畔,露出地面一人高,侧面看,像一尊躺着的佛。站到上面,是方的,边长两丈有余。中间一道凹槽,积着土,长着草。这是一颗石王,是万石的统领,镇山的秤砣。
石树共生站在石头窝里看石头,入眼处,全是画。沟畔有一石,上尖下圆,似一个巨大的河蚌壳,齐腰一条线,上部灰白,下部灰黑。一颗山一样的巨石缝里,并立着两棵水楸树,树干有水桶粗,枝叶繁茂。许多石面上有凹坑,坑里落了土,长了草,开了花。一颗石头的侧面,长着一片黑色的耳朵,细一瞧,是木耳。苔藓覆在石面上,一撮一撮,似画家画上去的树影。石花随处可见,黑色、深绿、天蓝、橙色、黄色、石青、银白、赭色,名种颜色的石花一丛丛一簇簇一片片,绣在石头上,看起来很柔嫩,摸上去却很坚硬。这些石花,经历过烈日的炙烤,暴雨的打击,寒风的吹刮,冰雪的冷冻,已经成了石头的一部分,是石头的嫩芽。东面山麓斜生着一丛石笋,胖胖的,尖尖的。城里的丹青妙手们,应该多到这儿来看看。这样,画出来的石头才有生气,才足够精彩。
宽川子的石头是活的,有生命。夜半三更,月明如镜,你听,石头在思考,在交谈,在生长。“你说,为什么别人看不见我们星星一样耀眼的光?”“嘿,哥们,你头上长草了!”“还笑我,你的脸都绿了半年了。”“大娘,你的牙上镶了一朵金花。”“哈哈,今天那个男孩子,在我脖子里灌了一泡尿,好不凉快!”“都停一停!都停一停!特大喜讯,王石的三儿子初八结婚,记着都来喝酒!”……天上的星,眨巴着眼睛,撒落一把金辉。
宽川子人长在石头里,生在石头里,吃,也在石头里。人们在石头堆里开辟出土地,既种粮食,也种石头。村里人都是耕地的好把式,赶着牛,扶着犁,小心地绕过一颗颗巨石,将沙地犁得很耙。地里的油菜苗长得极欢实,叶子赛过萝卜的,残留的玉米杆茁壮得很,白菜整整齐齐,像一个个棒槌。近年来,村民在石头缝里种出了豆角,称为“金豆角”,大概不赖!只是种的小麦里掺杂着沙石,唐老师说,他们小时候吃宽川子孩子的馍馍,不敢放开嘴巴咬。馍里有石子,怕磕了牙。看来,坊间的传言是真的,这地方人,真的是吃石头长大的!
往回走时,村口草地上有几个男孩子,趴在一块大石桌上玩石头。桌面上围着一圈小石子,中间用拳头大的石头垒了一座城。孩子看见我们,作鸟兽散,逃到稍远处,趴在草地上,拿眼睛偷瞄我们。这些小孩子,都如石头一般壮实。
天蓝蓝的,阳光温和,有喜鹊托着白色的尾巴,缓缓地飞。
石花 石床 天石列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