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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与它的影子(连载7 PART 4 从三里屯到798)

2019-03-18  本文已影响0人  晨哥1010

※※※

一个很年轻的护士走过来,看见了我和小天,问田叶娜到:“这是家属吗?”

田叶娜说:“是的,他们俩从外地赶过来的。”

小护士说:“哦。你让他们俩先出去吧,一会医生要来了。”

我对着护士说:“好的,我们马上走。”

小护士看了看小天,又说到:“没事的,主任说他没有危险了。你们先出去吧,让他多休息。”

我感激她的好心,连声说“谢谢”。拉着小天,走了出来。

小护士开始给吴奇仁换点滴瓶。

一会田叶娜也出来了。

我问她:“主治医生还在啊?”

她指着一个正朝着我们走过来的医生,对我说:“这个就是了,张医生。”

我们迎上前去,跟张医生打招呼。

张医生说:“病人目前已经脱离危险期了,脑部的血块也清除掉了。”

我说:“辛苦您了,谢谢!”

张医生接着说:“现在的问题是他送来的时间太迟了。血块凝结阻碍了脑部供血,缺血时间有点长,可能会引起部分神经功能损伤。这主要看这几天的恢复情况,才能知道到底损伤到什么程度。”

我跟着他往医生办公室走去。趁着没人的时候,拿出一个信封塞给他,说:“辛苦您了,一点小意思,麻烦您多照顾一下。”

张医生起先一愣,看看四周没人,很快的接过去,放进了白大褂里面的口袋。说到:“你放心了,我们自然是要尽力的。”

一会儿他又问我到:“你跟病人是什么关系?”

我早就想好了这个问题的,说:“我是他弟弟,从南京过来的。”

张医生说到:“哦,那就好。”又说:“你来了就好,他这个手术还有后期的恢复,费用还是蛮大的。医院还有点担心他们的经济条件的。”说着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田叶娜,尴尬的一笑。

我赶紧说:“这个您放心了,您只管放心治疗和用药,费用上我来承担,没问题的。”

田叶娜朝我投过来感激的眼神,我微微一笑,示意她不用在意。

说话间我们正好路过主任办公室门口,张医生看了一眼,说:“正好刘主任在,我带你见一下吧。”

我说:“好的。”

张医生带我进去了,跟主任说:“主任,这是那个摔伤昏迷的病人的弟弟,从南京来的,想见见您。”说完,他很识趣的退出去了,随手关上了门。

我上前去跟刘主任打招呼,顺手拿出来另一个信封,放在了主任桌子上,说着:“请多关照了!”

刘主任笑着说:“好的好的,我们会尽力的。”拉开抽屉,顺手把信封抹了进去。

刘主任又说了一遍吴奇仁的病情和他们的处理意见,基本上也就是复述了张医生的话。我表示感谢。

刘主任忽然问到:“病人是南京人?”

我说:“是的。”

“那他怎么到了我们这里的,还住在山里边?”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说:“这个就说来话长了。”

一瞥眼看见刘主任桌子上放着一本GP的台历,说:“我就是GP公司的。”

刘主任说:“是吗?我跟GP的人还蛮熟的,我们的监护都是GP的。”

我说:“是啊,刚才我在病房已经看见了。”

回去之后,我立即通过总部的朋友转告了GP昆明公司的老总,让他跟澜沧的刘主任打个招呼。当然,我没有告诉他病人的真实身份。

回到酒店,我和小天简单的吃了晚饭,就躺在床上看电视。

小天突然开口了,说到:“我挺佩服他的。”

我一愣,旋即明白了过来,说到:“是吗?”

坐起身来看着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小天看了看我,接着说:“三十多岁了,还抛弃一切重新开始,光这份勇气就值得点赞的。”

我笑了笑,说:“是啊,没几个敢的!”

小天冷笑了一声,说到:“其实也蛮傻逼的!”

我一愣,苦笑了一下。说到:“是啊,谁都说他就是个傻逼。”

小天不说话了。我也沉默,房间里面只听见电视机的声音。

过了一会,他又开口了:“你再跟我讲讲吧,他后来在北京怎么样?”

我想了想说到:“其实我也不太熟悉,我后来就只见过他一次。他可能过得挺艰苦的吧。”

这唯一的一次见面,发生在2009年的春天。

※※※

二零零九年的春天,四月初的样子。我到北京参加一个公司内部的培训,为期大约一个月的时间。

到北京的第三天的下午,正好没安排,于是我就去了一趟音乐学院。

鲍家街的变化非常大。街东面的那一片小胡同和老旧的四合院居民区,现在都被拆掉了,盖了好几栋大楼。月台胡同和文化街也都拓宽了很多,街面非常的整洁。

我沿着月台胡同走过去,已经找不到原来那个写着七号的小院子了,街边多了一些商店和咖啡馆。新文化街上也不见了原来那么多的小酒吧,商店和咖啡馆倒是不少。

我在附近逛了一圈,找不到以前的痕迹。坐在COSTA户外喝了杯咖啡,看了一会来来去去的年轻人,感觉有些索然。

这次特意过去没有找到跟吴奇仁有关的痕迹,我也就不再去想他了。

又过了两三天,应该是一个周末吧,我跟北京的两个同事出去吃晚饭。我们选了后海的一家西餐厅,环境不错,还有一个乐队在表演。

我们去的时候比较晚了,刚好舞台边上有一张桌子空出来了,服务员就引我们过去坐下。位置很好,可以近距离的欣赏乐队表演。

这是一个两人小乐队,男生操着一把吉他边弹边唱,女孩子拿着一个手鼓在伴奏,差不多都是二十多岁的样子。男生唱的是九十年代的校园民谣,感觉还不错。

唱了几首歌之后表演结束了,他们两个起身向客人们鞠躬致意。我也端起酒杯向他们俩表示感谢。一会刚才那个唱歌的男生走到我们桌子前面,打量着我,问到:“请问,您是姓严吗?”

我很诧异的打量了他一下,感觉似乎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哪里见过。“我姓严,您是?”

男生笑了:“我是王风啊,中央音乐学院的,三年前帮您找人的那个。”

我想起来了,这个男生就是三年前帮我找到吴奇仁的那个音乐学院的男生,只是相貌比当年成熟了一些,一时没有认出来。

我赶紧站起身来,跟他握手:“哎呀,是你啊!来,坐下来喝杯酒吧!”说着赶紧招呼服务员添个椅子来。

王风制止了我说到:“不了不了,严哥。我还要赶场子,不能陪你喝酒。”

我说到:“哦,这样啊,那好吧。你忙!”

王风又说道:“你这次来见过老吴了吗?”

我一听立马兴奋起来,问道:“你知道他在哪?我前天去音乐学院那里附近没找着他,电话也没回。”

王风说:“我知道。”

这时候那个姑娘拎着吉他走过来说:“快点,来不及了。”

王风对我说:“这样吧,你明天有空吗?明天下午晚饭前你来这里找我,我跟你说说老吴的事情。”说着从口袋里面抽出一张名片递给我,我答应了。

他们俩匆匆的走了。我看了一眼,只见名片上面印着“歌手演出策划 王风”,后面是一串电话。

第二天下午四点,我又来到了后海的这家蒙卡西餐厅。一会王风跟那个姑娘也来了,还是背着那把吉他。

我们打了个招呼,握手致意,就在湖边的一张桌子边坐下,点了两杯啤酒,姑娘点了杯果汁。

王风向我介绍到:“这是我女朋友章紫。”

这是个很爽气的北方姑娘,看起来也就二十多点的样子吧。扎个马尾辫,鸭蛋脸,五官端正,眉眼分明。她跟我碰了碰杯子,说:“叫我阿紫吧。”

我问道:“你们俩现在跑场子演出啊?”

“是啊!”王风说,“我白天还要上班,她刚毕业,找不到工作。我们每天晚上跑三个场子,每个场子唱一个小时,两百块。”

我点了根烟,又把烟盒推给他。他拿出两只,跟姑娘一起点了。

抽了口烟,我问道:“老吴现在哪里?”

王风没有回答,反问我道:“你上次见他还是06年吧?”

我说是的。

他说到:“06年那次帮你找到他之后,我在学校见过他几次,也就认识了。”他又补充到:“但也不是太熟,他独来独往,不跟人打交道。”

我说:“是啊,他就这脾气。”

王风接着说到:“我07年毕业离校,以后就没见过他了。哪知去年竟然又遇到了。”

我笑着说到:“你们俩有缘。”

王风也笑了,说到:“或许吧。去年四月份的样子,有一天我到三里屯去办事。在农展馆地铁口听到一男的唱歌,唱的忒好。我走过去一看,我操,就是老吴啊!”

“啊?这么巧?”我惊讶到,又说:“老吴年轻时候唱摇滚和民谣,特别牛逼的。”

“嗯。”王风说:“他唱的就是民谣,九十年代的校园民谣。我也喜欢唱民谣,但是没有他唱的好。”

我哈哈一笑。

王风说:“我是说真话,我没见过几个比他唱的好的。”

我举起杯子说:“来,干一个。”又喊服务员再上两杯啤酒。

王风“咕嘟咕嘟”把一杯啤酒都干了,接着说。

“不过他看起来可真他妈的落魄啊,邋遢的不得了。说像流浪歌手好听点,难听点就是流浪汉。”

我不禁恻然。果然不出我所料,吴奇仁的生活相当的艰苦。

“后来我们俩找了个小店喝了点酒,他告诉我他现在住在三里屯。”停了停,抽了口烟,吐出一大口烟雾。

接着说:“北京两大酒吧区,后海和三里屯,都有玩音乐的驻场表演的。后海这里玩票的多,都没什么真本事,像我们俩这样,纯粹就是混口饭吃。三里屯那里很多是真正爱音乐玩音乐的,自己写歌自己唱,原创的多。北京知名的音乐人基本都是从那里起步的。”

“哦!”我这次知道后海和三里屯还有这个区别的。

王风接着说:“后来我就经常去三里屯找他。他歌唱的好,有时候我们做活动缺歌手就喊他。我本来还想介绍他到酒吧驻唱的,不过现在泡吧的都是年轻人,他的形象不太合适,很多酒吧不愿意请。”

我笑道:“是啊,小鲜肉比较吃香一点。”他们俩也都笑了。

王风又喝了一大口啤酒,继续说到:“老吴日子过得蛮苦的。没什么收入,我手里的活儿也不多,街头卖唱挣不了几个钱,而且他还很少去。他脾气怪得很,哪天来兴致了就去唱两首,没兴致掉头就走。”

我苦笑了一下。

“不过他真的很有才华。不仅是歌唱的好,作曲也非常棒。”王风强调到。

“真的吗?”我为吴奇仁感到高兴。

“我骗你干嘛呢?”王风已经完全放开了,大大咧咧的,又抽出一支烟,点燃,猛吸了一口。

接着说到:“我见过他写的歌,虽然不完美,已经很不错了。我自己没什么天赋,但是毕竟在这行混饭吃,多少还是懂一点的。“

我哈哈一笑,说到:“那是,我相信你的判断。”

“我上次跟他说,让他写几首歌,我帮他卖掉,他不肯。搞不懂!”王风抱怨道。

我“哦”了一声,没有回应他。

王风又跟我说到:“严哥你要不要去找他?”

我点点头。

他在手机上翻了一个号码发给我,说:“这是他的电话,我发给你了。”

又接着说到:“不过他经常不接电话。如果打不通,那你就直接去那个“五四民谣”找他。”

我说到:“五四民谣?”

他说:“对的,一个酒吧,专唱民谣的,在三里屯很有名的。老吴基本上每天下午都在。那个老板也蛮欣赏老吴,给他提供免费的伏特加,条件是店里缺歌手了就让他顶上。”

我笑着说:“那倒也不错啊。”

王风说到:“是啊。可惜他不肯跟人家签约,要不还能挣点钱。”

我说到:“他可能是不想受限制吧。”

又坐了一会,看看时间,他们两个要开始准备晚上的表演了。于是我付了账,跟他们告别。

临走的时候,我又想起一件事情来,折回头去问他:“老吴现在是一个人吗?”

王风一愣,说到:“好像是吧!我从来没见过他有女朋友啊?”

我随意的一笑,说:“没事,我就随便问问。”

※※※

第二天下午,我到三里屯去找吴奇仁。

从农展馆地铁站出来,沿着东直门外大街向西行,穿过使馆区到三里屯路左拐向南,就到了北京著名的三里屯酒吧一条街。街道左边是太古里商业区,右边全是各式各样的酒吧和演艺吧,还要一些餐厅和咖啡厅。很快我就看到了“五肆民谣”酒吧,推开门走了进去。

店面很大,装修风格比较粗犷,吧台和桌椅都是原木的。舞台上有两男一女正在有说有笑,可能是准备排练的吧。下午并不是泡吧的时间,店里只有稀稀拉拉的几桌客人,都坐在靠窗的比较亮的这一面。店里并没有开灯,大半边都处于阴暗中,看不真切。

我往窗边的这几张桌子扫了一眼,并没有看见吴奇仁,于是往里面走去。

在里面一个很阴暗的角落里,我看见有个人坐在那里。从侧面看像是个中年男人,长长的头发很随便的用一个橡皮筋扎了起来,两颊和下巴上都是浓密的胡须,看起来很久没有修剪过了。脸庞很瘦,颧骨高耸,眼窝深陷,戴一副硕大的近视眼镜。身上的牛仔衬衫大部分都已经没有了颜色了,还有几块明显的污渍。他正低着头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

我绕到他的座位对面,看见是一张五线谱纸上胡乱的画了一些音符,我并不懂的。

他似乎感觉到有人走近来,开始并不想理睬的,并不抬头。等了一会,见来人似乎没有离开的打算,他终于抬起头来了。

我笑眯眯的看着他。虽然胡子头发都很长还乱糟糟的,虽然脸比以前更瘦了,但是我还是认得出来的。

吴奇仁的脸色从刚开始被人打扰的愠怒忽然变成了惊讶,然后又咧开嘴来,开心的笑了,说到:“是你啊!”站了起来,抓着我的肩膀,使劲的摇晃。

我笑着望着他,说到:“我又找到你了吧!”我们俩都哈哈大笑。

过了好一会,我们才坐下来。他朝吧台那边喊道:“Sandy,帮我拿瓶酒,再那个杯子过来。”边说边把桌子上的纸和笔都收了起来,放进衬衫口袋里面。

一会儿,一个年轻的姑娘就把酒水送过来了。

Sandy调好酒给我们倒了两杯。我端起杯子敬他:“来,走一个!”碰了一下杯子,我一口干了,他也一饮而尽。

我递给他一根香烟,帮他点上。他狠狠的吸了一口,吐出一串眼圈。

他笑着问我到:“这次又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笑着说到:“前两天正好碰见王风了,上次也是他帮我找到你的。”

他恍然大悟,“哦!看样子王风跟我们有缘啊!”

我们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他问我到:“最近怎么样?”

“老样子,没什么变化。你晓得的啊!”

“结婚了吗?”他又问到。

“没。”这个回到略微有点生硬。

他微微一笑,似乎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又缩回去了。

“你呢,怎么样?”我问他,我很想知道他是怎么过的。

“很好啊!”他很随意的说到。看我似乎不信,又耸了耸肩,自嘲似的说到:“你看我,现在不是很好吗?”

我微微一笑,说:“你觉得好就是好吧!”

他喝了一口酒,正色说到:“我确实蛮好的。你别看我好像挺落魄潦倒的样子,不过我自己感觉蛮踏实的。”

我说:“那就好,生活嘛,开心最重要。”

他笑道:“是啊,我现在过得就蛮开心的,起码比以前开心。”完了,又补充到:“除了比较穷之外。”说完,自嘲的一笑。

 我也笑了,想起王风的话,顺便问到:“那你干嘛不让王风帮你卖两首歌呢?他说你写的歌很不错啊!”

他哈哈一笑,说到:“垃圾,全是垃圾。”

“你对自己要求太高。”我说到。

他摇了摇头,“也许吧。”

我知道,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故作谦虚的人。

我说到:“你好歹换点钱用呗!”

他笑了笑,说到:“我就怕一开始卖歌,自己就停下来了。”

我懂得他的顾虑,抛弃了一切去追求梦想,自然是不肯因为一点点成就停顿下来的。

“你自己考虑吧!”我不想强迫他做决定。

“嗯。”他答应到。

过了一会,我想起一件事,说到:“张嘉慧又结婚了。”我看着他的反应。张嘉慧是去年年底结婚的,她邀请了我。婚礼上我也见到了她儿子小天,五六岁的小男孩,长得很可爱。一头卷发,一看就想到了吴奇仁。

“哦!好啊!”他脸色略略变了一下,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是中大医学院的教授,三十多岁,人很好。”我继续说。

“那就好。”他的神色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

“小天很乖,长得也很帅气。”我在手机上翻出那天给小天拍的照片,递给他。

他接过去,看着照片,神色终于有了点变化。深陷的眼眶里面,有泪水溢出。

我不做声,香烟在嘴唇上面燃烧,轻微的噼啪作响。

一会,他把手机递给我,抹了抹眼睛,说到:“来,喝酒!”

我陪他喝了。

他狠命的抽烟,噼啪声更响了。

舞台那边的姑娘在轻声哼唱着一首歌,没有开麦克风,我们离得有点远,听不太清楚。

“这家店还不错嘛。”我随口说到。

“是啊,我蛮喜欢这家店的,一直唱民谣,在三里屯还蛮有名。”

“你住的离这里远吗?”我问到。

“不远,走过来十几分钟。”顿了顿他又说道:“不过我准备搬走了,这里房租太贵了。”

我问道:“搬哪里去啊?”

“798。”他说。

“哪里?”我没听明白。

“哦,你不知道。北京新搞的一个艺术街区,名字就叫‘798’,原来好像是钢厂的地方,用旧厂房改建的。我前段时间去过两次,那里有些很前卫的艺术展馆还蛮有意思的,能学到不少东西。”停了停,补充到:“而且那里租金还便宜!”

“哦!这样啊!”我听明白了。

过了一会,我又问道:“那今后有什么打算?”

吴奇仁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走到哪算哪吧!”

我们俩又都陷入了沉默。

有一个话题我们始终没有谈。我一直忍着不问,他也不说。

最后我还是憋不住了,问到:“康敏呢?”我自己都觉得有点尴尬。

吴奇仁淡淡的说到:“她回南京去了。”

我吃了一惊,问到:“什么时候的事?”

“春节前回去的,就没再来了。”语气依旧平淡。

“为什么啊?”我着急的发问,“你们吵架了?”

“没,我们不吵架的。只是,我承受不起。”吴奇仁慢慢的说到。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她对我太好了,我不想让她跟着我受苦。”吴奇仁说到。

“那意思是说,是你把她赶走的了?”我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

“可以这么说吧!”他尴尬的一笑。

那天我们喝完那瓶酒,两个人都有点醉意了。

※※※

接下来的两周,培训的日程都安排得满满的,从早到晚。直到四月下旬,培训快要结束了,我才抽出半天时间来,准备再去找他。

我打电话给吴奇仁,这次他接了。他说正准备今天搬家的,如果我有空就过去给他帮忙。我答应了。

等我赶到三里屯的时候,发现王风也在。他们俩已经全部收拾妥当了,行李都已经搬到楼下了,就在路边坐着等我呢。

我一看也没啥东西,就是一把吉他,一个大点的编织袋装着被子,一个小点的编织袋装着些衣服鞋子,两个纸箱,一个里面是十几本书,一个里面胡乱装着牙刷毛巾水杯等物品。

倒是王风,单独捧着了小纸箱子,跟宝贝似的。我问他是什么,他递给我看了一眼,里面全是些纸片,胡乱的画着一些音符,我也看不懂。原来王风听说吴奇仁要搬家,生怕他把这些半拉子作品都当垃圾扔掉了,急急忙忙赶过来,满屋子收拾了,跟宝贝一样。

我取笑说:“你还真当是宝贝啊?”

王风笑着说:“等我回去整理一下,万一淘到宝贝呢。”又悄悄的跟我说:“谢谢你啊!”

我很诧异的看着他,眼神里充满疑惑。

王风瞟了吴奇仁一眼,说到:“他同意我拿他的歌去卖了。”

我明白了。

出租车开了半个多小时,到了798街区,停在一栋比较老旧的居民楼下。

吴奇仁租住的房子在七楼,我抱着个纸箱子爬上去,累得只剩喘气的份儿了。

房间非常小,进门的两侧分别是厨房和卫生间。一张床占了房间的大部分,空出来的地方只够摆一张桌子的。靠墙有个大衣柜,衣柜边上有个门通向阳台,我看了一下,阳台倒是不小,可以摆个小桌子小椅子的。站在阳台上可以看见整个街区,视野开阔的很,这点倒是不错的。

简单收拾了一下,我们三个下楼去,绕着街区里面转了一圈。这里看上去都是由老厂房改造的,各种各样的艺术馆,有的已经开张了有的还在筹备中。街上的行人和游客倒是有一些的。看看天色有点晚了,我们就找了一个小饭馆,炒了几个小菜,叫了几瓶啤酒,简单吃了个饭。

吃完饭王风有点事先走了。我和吴奇仁向出租屋走去。路边有一个便利店,我进去买了一些生活用品和干粮,拿了两条中南海。结完账,趁他不注意,我从衣兜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一个信封放进了购物袋里面。

我们俩站在路边抽了根烟,互相也不说话。一会正好有一辆出租车经过,我招手叫停下来。我们俩互相看看,拥抱了一下,挥了挥手。我上车走了。

路上,我掏出手机,给他编了个短信:“加油,师兄!”迟疑了一会,发了出去。

※※※

在十年前的那个春天的晚上,我在北京798街区的马路边上跟吴奇仁告别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这将是我和他最后一次的见面了。当我再一次要去见他的时候,却已经是将近十年过去了。而他,却只能躺在ICU 的病床上了。

北京别过之后,王风就成了连接我和吴奇仁之间的一座桥梁了,而且他非常出色的承担了这个任务。当然,王风对于吴奇仁的意义,绝对不仅于此的。可以说,没有王风的照料,吴奇仁能否再北京生活下去,恐怕都是一个大大的问号。

关于王风与吴奇仁的关系,就我的观察和判断来说,并不是对等的。王风是把吴奇仁当作朋友的,并愿意倾尽自己所能去帮助他。但是吴奇仁是否把王风当朋友呢?这点我并不敢保证,或许只是因为王风是他在北京唯一的熟人而已?

我曾经问过王风这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帮助他?”

当时是2011年的秋天吧,此时的王风已经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网络歌手了。他来南京演出,我们在1912的茶客老栈见面的时候。

王风点了一根香烟,吸了一口,缓缓的吐出一团烟雾,慢慢的说到:“这个说来就话长了啊。”

王风来自于中国东部的某个省份,父亲是当地一家颇具规模的民营企业的掌门人。王风在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出了在音乐和唱歌方面的某些特长,这引起了白手起家的父母亲极大的关注,他们迫切的希望,自己奋斗了一辈子创造的财富和条件可以帮助家庭培养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暴发户”(请原谅这个词的出现,这是王风自己对他父亲的评价)为自己的儿子创造了最好的学习音乐的条件,并成功的把儿子送进了中国最好的音乐学院——中央音乐学院。在中国的改革开放大潮中先富起来的这些人,在实现了经济地位的提升之后,极度渴求在政治地位和社会地位上的同等提升。而对于王风的父亲来说,培养出一个艺术家的儿子,显然就是提升自己家族的社会地位最好的方式。

“然而,我并没有成为一个艺术家的天赋。”王风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苦笑着摇了摇头。

事实上王风除了小小时候表现出来的一些音乐特长之外,长大之后这些特长或者所谓的“天赋”却并没有表现出相应的成长。从中学时代开始,王风就已经开始失去了对音乐的兴趣。但是在母亲殷切的期望和父亲伟大的理想的重压之下,他唯一能做的只能是坚持沿着这条既定的轨道走下去。

听到这里,我不禁苦笑,“又是一个被父母剥夺了人生选择权的儿子。”

不过王风毕竟接受了将近二十年的音乐学习和最完整的训练,这足以支撑他在北京的音乐圈里生存下来。从音乐学院毕业之后,王风就开始混迹于北京的音乐圈。他先是在麦田音乐做音乐制作助理,后来又跟朋友合伙搞了一个小型的演出公司。即使这些活儿跟成为“音乐家”的道路是南辕北辙的,但是最起码他那远在东部的父母可以借此骄傲的宣称自己的儿子在“搞音乐”。王风就这样漂在了北京。

当王风遇到吴奇仁的时候,显然他被吴奇仁的传奇故事所打动了。一个是被家庭和父母逼迫着去搞音乐的年轻人,一个是抛弃了事业和家庭去追求音乐梦想的中年男人,人生啊,就是这么奇妙!

王风决定尽自己所能帮助吴奇仁。一方面他非常认可吴奇仁在音乐上的天赋,积极的帮助吴奇仁收集整理他的那些零星的“作品”。另一方面,他也在生活上对吴奇仁给予了很大帮助。

王风基本上定期每个月都要来看望吴奇仁。王风每次来,第一件事情就是帮吴奇仁整理房间里的那个纸箱子,他知道这个纸箱子里面收藏着吴奇仁这一个月来所有的灵感。大多数时候他能找到的都只是一些零星的片段,很难找到一段完整的旋律的,更别提一首完整的作品了。不过他从来没有放弃过,三年来坚持这样的拜访,总归是有了一些收获的。即使是那些零星的旋律和音符,王风也把他们都收集起来,对于每一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片段,他都觉得非常的美妙。

吴奇仁开始的时候对他的行为并不赞同,但是王风告诉他说你就当是我来帮你收拾垃圾的好了。这样一想,也就默许了,反正在吴奇仁看来,那些玩意也就跟垃圾没什么分别的了。不过王风当然没有把它们当垃圾一样扔掉的,回去后他把这些零星的旋律和音符都整理出来,抄录在一个专门的本子上,闲暇的时候就从中挑出一个或几个来,自己尝试着去把它们补充成完整的一段甚或是完整的一首歌。而那些从吴奇仁家里找到的写着音符的纸张和纸片,王风把它们都尽量的熨平整了,按照日期的顺序,黏贴在一个大本子上面。王风想:“这些都是吴奇仁的手稿了,或许以后还会有用得着的地方。”

过了一段时间后,王风就把这个大本子拿给吴奇仁看。吴奇仁很惊诧他居然这样仔细的保存和记录了自己的这些垃圾,也恍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已经写了这么多的“作品”。有时候吴奇仁会让王风把抄录的东西拿给他看看,等到下次再去的时候,王风就看见那些原来的旋律和音符,有些已经被修改了,或者是补充了一些新的。这个时候他是最开心的,似乎可以期盼一首完整的作品了。

照顾吴奇仁生活的重担则落在了王风的女朋友阿紫姑娘的肩上。王风每次去看他的时候都会带上阿紫,当王风在收拾和整理那个堆满纸张的纸箱子的时候,阿紫需要收拾吴奇仁的那个小房子——那个被她用“猪窝”来形容的屋子。

“一开门,就看见灶台上堆满了方便面袋子,撕开了的调料包到处都是,流淌出的酱料黏附在台面上,恶心死了。水池里面全是用过的碗碟,脏兮兮的。煤气灶上还放着一口铁锅,锅里面还有一些残留的汤水。”

我能够想见阿紫在第一次开门看见这样一副场景时候的表情和心情。但是王风已经丝毫不在意了,而且还想要提醒她,在走进卧室和卫生间以前,做好心理准备。

“卫生间更恶心。洗脸池上到处是牙膏留下的痕迹,混合着灰尘,蓝的白的黑的,形成一个一个的斑块。玻璃镜子上已经糊得麻麻点点,站在前面连个完整的人脸都照不出来了。架子上搭着一条毛巾,分不清是黑色还是蓝色,也不知道是用来洗脸还是洗脚的。马桶已经不能看了,斑斑点点黄色的印迹真他妈的恶心,还时不时散发出一阵一阵的骚臭味。”阿紫看到这样的场景,连着骂了三个“我操”。

“卧室里面根本找不到下脚的地方,地上全是废纸和塑料袋。还有满地的烟盒烟头和空酒瓶子,一不小心就会踢到一个,咣当当的响着满地乱滚,引发一连串的响声。床上堆满了东西,秋天的毛衣和夏天的短袖,还有一条脏兮兮的内裤,拎起来的时候,不可描述的气味扑面而来,我操!床单和被套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掀开杯子,那个酸爽啊!我操!”

王风这样子绘声绘色的转述着阿紫看到的场景,我抑制不住的大笑,眼泪都出来了。我能够想见这个性格爽直的北方姑娘满脸厌恨的表情,彷佛亲耳听见她愤愤的骂着“我操!”

然而这是个好姑娘,不管是不是迫于王风的淫威吧,她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把这个“猪窝”收拾干净了。等到王风和吴奇仁回来的时候,小屋已经完全变样了。厨房的台面上干干净净,锅碗瓢盆整整齐齐的码放着。卫生间的镜子恢复了光亮,洗脸池和马桶重新显露出陶瓷的本色,清洗过的地面水迹还没有全干。卧室的地面也收拾的干干净净,床单和被套都洗过晾晒在阳台上,衣柜里面也收拾的整整齐齐的。门外的走廊上,堆放着五六个塑料袋的垃圾。

吴奇仁看到自己的屋子变成这样子的时候显然是愣怔了一下的,然而他依然没有对阿紫说声“谢谢”的,这一点让阿紫非常的愤愤不平非常恼火。于是王风不得不答应请她去吃冰激凌又买了一支口红。然后他们三个一起把垃圾袋拎下楼去,在楼下的便利店,王风重新采购了毛巾牙刷等生活用品,还有够吴奇仁吃两个礼拜的方便面以及香烟和伏特加酒。

然而,当下次王风和阿紫来的时候,房间又变得不堪入目了,姑娘不得不再次辛苦一番。

阿紫姑娘定期过来给吴奇仁收拾屋子的工作持续了将近一年的时间,直到2010年的夏天,另一个女孩闯入吴奇仁的生活,并勇敢的承担起照顾吴奇仁生活的重任,阿紫才得到了解脱,用她的说法是“解放”。

当然,王风对吴奇仁的帮助也获得了一些回报。

王风很严肃的跟吴奇仁讨论他纸箱中这些作品的版权和使用问题,希望可以把其中一些相对完整的作品拿出去尝试出售的。吴奇仁对这个完全不在乎,他不觉得自己的这些“垃圾”能够被称得上是音乐作品。不过面对王风的坚持,他还是让步了,同意王风任意处置和使用这些作品。

他们俩坐在阳台上,抽着烟。

吴奇仁说:“这些东西都给你了,怎么用都行。但是,”他停顿了一下,紧盯着王风,深邃的眼睛显得少有的执着和坚定的神情,“不可以署我的名字,也不能够告诉任何人是我写的!”

对于这个要求,王风起初是非常惊愕的。一般来说,我们对于自己的劳动成果,都会是比较珍惜和在意的,特别讨厌被别人盗用和占有的。但是吴奇仁现在提出的要求却恰恰相反,自然让王风非常惊诧。

不过他很快就理解了吴奇仁的这样要求的原因了,正如我听到这里很容易理解一样。吴奇仁是一个如此孤傲的人,也是一个完美的理想主义者,对于这些“作品”,他只不过视之为“垃圾”一样,顶多也就是自己学习过程中练手的作业而已,自然是不愿意这样的“垃圾”流传出去以后,别人以这些作品的水准来评判他的。我想,或许只有等到他写出了自己认为完美的作品的时候,才会愿意向世人公布的。

王风同意了吴奇仁的奇特要求,也得到了吴奇仁的同意,可以使用他在这里收集到的所有“作品”。在王风的坚持下,吴奇仁签署了一份知情同意书,后来我在王风那里看到了这份文件,写在一张白纸上,明显是从某个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一页纸,后来被王风也黏贴在记录本上了。

这份文件是这样写的:

知情同意书

本人吴奇仁,同意王风收集和整理本人的音乐作品,同意王风使用和处置这些作品。对于这些作品可能产生的收益,王风有处理和分配的权力。

本人可以随时收回或修改此文件。

签名:吴奇仁

2009年9月12日

我看到的这份文件是手写的,明显是两种笔迹,显然是王风写好了让吴奇仁签字的。

王风在得到了吴奇仁的正式授权之后,更加积极的帮吴奇仁收集整理作品,并从中挑选出了一些比较完整的,自己也尝试着做一些补充,或者是要求吴奇仁把它们补充完整,竟然形成了几首完整的歌曲。于是他又把它们推荐给熟悉的制作人,反响也都不错,有几首竟然就被采用了。

开始的时候,王风只是把这些作品卖给唱片公司或者制作人,并不要求署名权的。他在这个圈子里面根基很浅,知道圈内的潜规则,新人总是很难出头的,即使你写出了很好的作品,也只能卖给那些唱片公司或者有名的制作人。而那些成名的音乐人和制作人,并不需要自己再去绞尽脑汁挖掘灵感的,只要付出很少的一点金钱的代价,就可以把这些新人的心血和作品据为己有,然后稍作修改甚至完全不做任何修改,堂而皇之的署上自己的名字的。

不过这样的潜规则对于吴奇仁来说则是无所谓的,反正他本来就不同意以自己的名字发表的。

至于出卖作品得来的收益,虽然吴奇仁签署的文件同意王风可以任意支配的,不过王风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得很有男人气概。他把所有得收益都转交给了吴奇仁。甚至在卖歌的收入不足以支撑吴奇仁的生活的时候,他还要自己掏钱,“购买”吴奇仁的某些作品。

王风自己的北漂生活本就很艰辛,时常还需要去跑场子唱歌才能维持的。现在时不时的需要接济吴奇仁,更是让他自己捉襟见肘的。最后,他不得不向自己的老爸求援。

在得到了老爸的经济支持后,王风决定玩一票大的。他自己成立了一个工作室,专门制作吴奇仁写的歌曲。他请人给这些作品填词和编曲,自己演唱,录制完成后就在网络上发表。谁曾想竟然慢慢的也积聚了一些粉丝,算是个小有名气的独立音乐人。我听过他的一些歌,基本都是新民谣和轻摇滚的风格,其中有一首歌《月台胡同》,我非常喜欢。

为了获得父亲更多的资金支持,王风在征得了吴奇仁的同意后,把这些歌曲的作曲者写上了自己的名字。作为感谢,王风支付了明显超出行情很多的费用。

就这样,王风和吴奇仁以一种近乎完美的合作方式在音乐的道路上共生着。

然而吴奇仁性格上的孤僻再一次暴露了出来,对这种完美的共生方式产生了影响。吴奇仁不允许自己用音乐换钱的行为扩大化,所以往往只有在自己出现了经济窘迫的情况时才会对写歌感兴趣。而一旦王风给他钱解决了他的生活问题以后,他就不再热衷于完成王风的要求了。

这一点让王风非常的苦恼,却又无可奈何。当然他也不愿意强迫吴奇仁去写更多的歌曲,如果他想这样,他完全可以采取一点小手段,比如减少每首作品的费用。在王风看来,他愿意尊重吴奇仁自己的原则和选择,愿意尊重吴奇仁内心对音乐的理解和执着。

※※※

798街区是一个比三里屯前卫得多的艺术天堂。巴掌大的一块地方,云集了许多家各种各样的艺术馆和众多千奇百怪的艺术家。艺术家聚集的地方,往往都是最前卫的流行元素聚集地。绘画、雕塑、电影、音乐,各个领域还在实验的风格和元素,都能够在这个小地方找到。

艺术家——或者是自诩为艺术家的人——的行为总是标新立异甚至是怪诞的,特别是那些前卫和实验风格的艺术家们,更是“‘作’不惊人死不休的”。更何况还经常有一些行为艺术家以及他们那所谓的行为艺术,更是难以被常人所理解和接受的。然而大众并不责怪他们。,在798这样一个地方,大众是极其包容的,无论怎样前卫和怪诞的人物和行为,都是能够被大众所接纳的。或许,这不就正是我们应该有的态度吗?不但要有对艺术的包容,还要有对普通的万事万物万人的包容。果真能做到如此,这个世界必定会更加美妙了。

生活在这样一个环境里面,吴奇仁自然是如鱼得水的了。根据王风的描述,这段时期的吴奇仁习惯了晚睡晚起。中午起床后的两个小时,在咖啡或者伏特加的刺激下,是他一天中最清醒的时候。

这时候,他往往会有一些灵感的爆发,音乐的旋律在脑子里回响。于是他拿起笔,把这些散乱的灵感写下来,嘴里还轻轻的哼着这些稍纵即逝的旋律。

有时候他能够写下一整段完整的旋律,而有时候他只能哼出数个简单的音节,杂乱无章的写在一个笔记本上或者是一张纸上。然后就陷入了沉思中,望着街上的人群发呆,怔怔的坐上一个小时甚或是两个小时。直到因为某些外界的声响把他拉回到现实中来,才忽然惊觉到肚子在“咕咕咕”的叫唤,然后想起来该吃点东西了。而这个时候,往往都已经到午后了。

于是他随手把笔记本或者那张纸收起来,扔进房内的一个纸箱子里面,匆匆忙忙的刷牙,胡乱洗一把脸,很简单的弄一点吃的。或者是到楼下的那个“沙县小吃”店,吃一碗花生酱拌面。而那些记载着他的灵感的纸张,明天还能不能找到,却是不一定的。反正他也不在意,因为今天的灵感,等到明天,或许就变成了他眼中的一坨屎了。

下午的时光他都在798街区内闲逛,一个一个的艺术馆逛过去,一个一个的展览看过去,完全不管这个展览的主题到底是什么。

在吴奇仁的眼里,所有的艺术都是相通的,无论绘画、雕塑还是音乐。不管什么样的艺术表现形式,真正优秀的作品,一定是发自内心深处的某种力量,通过颜料或者音符,表达出来。因此他非常认真的欣赏着每一副作品,无论鲜艳或者灰暗,无论光明或者怪诞。他努力的要穿透每一副作品的表象,去发掘作者内心想要表达的思想和力量。

而另一个意义上,他实际上又是非常鄙视这些展出的作品的,或者说他鄙视其中的大部分作品,因为这些作品大多不能让他看到他所寻觅的思想和力量。在他眼里,这些作品大多数都是没有灵魂的,而仅仅停留在“炫技”的表面,也就是说,作者往往只是专注于技巧的运用和形式的创新,而并没有在作品中倾注自己的灵魂。

前面我就一再强调过,吴奇仁是一个完美的理想主义者,对于音乐有一种过分执着的理想和追求。由着对音乐的理解和追求,发散到他对艺术、对生活的理解和追求,甚至对生命的理解和追求,他想要的是灵魂的自由和释放。除此以外,其它的一切都已不再重要。所有的形式、技巧,全都是花哨的表象,都是用来糊弄观众迷惑世人的手段,只有思想和灵魂,才是音乐的本质、艺术的本质、生命的本质。

王风一边陪吴奇仁参观这些奇奇怪怪的展览,一边倾听着吴奇仁对艺术的见解。这世上,他或许是唯一一个理解吴奇仁的艺术见解的人了。

正因为了这样的思想和态度,可以想见吴奇仁在798 的这段时间,也是相当的矛盾和彷徨的。一方面他看到了各种艺术形式和手法之间的共通之处,从中汲取到艺术的灵感而应用到自己的音乐创作中去,另一方面他又如此鄙夷这些所谓的艺术品,因为它们的空洞的灵魂。好在他对理想和灵魂的极度执着造就了他对世间万物的不以为意,所以这种矛盾并不足以伤害到他的,这一点无疑是值得庆幸的。

我不确定吴奇仁这种对于理想和灵魂的极度执着是早就形成的呢还是在这三五年中慢慢成形的,这一切也都已无从稽考了,其实也并不重要。

到了晚上,艺术馆都关门了,吴奇仁就会去附近的各种小酒吧,喝一杯啤酒或者伏特加。他从来不与任何人搭讪或者交流,一个人静静的坐着喝酒、听歌,或者看着周围的各式各样的客人们各式各样的言行举止。还有的时候,他会拿着一瓶啤酒,站在某个街边店铺的屋檐下,接着昏黄的路灯,审视身边每一个路过的行人,而全然不顾别人投来的异样的目光。

等到他觉得累了或者无趣了,他就会回到自己的那个小屋里,看一会书或者弹一会吉他。

大约在凌晨三四点的时候,吴奇仁喝掉当天的最后一杯伏特加,或者说是当天的第一杯伏特加,倒头睡觉。

以吴奇仁这样的生活态度和生活状态,他能够安然的在帝都生存许多年,实在是得感谢王风的照顾。而吴奇仁对王风所作的这一切,非常坦然的接受了,并没有半句的感谢。

王风后来跟我谈起这些事情的时候,是这样说的:“他这人对音乐以外的事情浑不关心,对生活也丝毫不在意。所以他根本就从来没有要求过我去照顾和帮助他的生活,这一切本就是我自己愿意做的,也是主动去做的。他没有必要感谢我,真的,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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