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爸爸的梦想和现实

爸爸是学公路桥梁的，到了水泥厂几乎无用武之地，于是开始自学工民建。十年艰苦奋斗，年富力强的爸爸成了厂里首屈一指的技术员，领导心头的红人。越来越多的生产厂房和职工宿舍，都出自爸爸那一方小小的案头。

爸爸的工作，就是在绘图板上画图纸。各种型号的中华绘图铅笔，我常其中偷拿一支到旁边画画；爸爸画图用的尺子叫丁字尺，我拿它当锄头，学农民种地；画板旁边除了笔，除了橡皮擦，除了削笔刀，还有一只算盘，我可以偷拿过来当小车玩。虽然算盘圆滚滚的珠子多，但算盘小车跑得一点儿也不快。有段时间，爸爸带着我工作，以上这些都是我常作的案。爸爸很忙，嫌我烦的时候，冲我吹胡子瞪眼。

爸爸不是在画图纸，就是在施工现场；不是在施工现场，就是在帮建筑队算账。爸爸一定最喜欢帮建筑队算账。因为每到此时，爸爸就可以住在远离工厂的一个旅馆里，不再想着画板上的图纸和脏兮兮的施工现场，也暂时不用操心老婆孩子，只管心无旁骛的拨打着算盘珠子，计算银两。爸爸说既不能亏着包工头子，也不能亏着养着大家的公家。

可我知道，爸爸最喜欢的不是这些。工作之余，爸爸写了好多小诗和短故事，投稿到省城报纸或期刊杂志。发表的作品，爸爸会把它们剪下来，用一个专门的大本子，贴好，注上杂志名称和发表日期。工作时候的爸爸，很多时间都是拧着眉毛的。但只要打开这些剪贴作品，爸爸拧成疙瘩球的眉毛就会松开，笑意在脸上荡漾开来。

爸爸是个从小没有父亲的苦孩子，跟着不识字的母亲长大。成绩很好的爸爸，因为没有钱读高中上大学，只得去了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交通学校。三年自然灾害，肚皮始终空虚的那几年，扛不住饥饿的爸爸，卖掉了脚上的解放鞋，换来一脸盆稀饭，吃到撑，撑到吐。

爸爸说，有两个人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救济过他，分别给过他7块钱。很多年无力偿还，等到有能力把这份歉疚弥补上的时候，一而再再而三的寻不见当初那两个好心人。如今白发苍苍年已古稀的老爸爸，偶尔还会眯缝着眼睛，念念叨叨这件事情。

爸爸毕业分配到了一个远离家乡的一个小县城，又因为一个桥梁工程，让爸爸来到了妈妈所在的小镇。好心人或者好事者给爸爸介绍对象，萍水相逢，爸爸妈妈这才有了交集。

外公是妈妈的继父，直言不讳的对介绍人说：这个姑娘，脾气可不好。意思也许的提醒，也许是警告，也许是想直接吓退爸爸。又或许爸爸想尽快结束一个人在外漂泊的日子，和妈妈见了不久，他选择了订婚。40块钱的彩礼递过去的那个五一节，爸爸妈妈就领证成了一家人。

人为什么会害怕孤单呢？虽然孤单的缺憾很多，但是优点也是数不尽的啊！多少人走进围城，仅仅是因为摆脱形影相吊，好没意思。爸爸妈妈结合之后，时常吵架。两口子枪林弹雨之下，身心最遭罪的是孩子。婚后，爸爸拼命工作，就是逃避家庭一个顶好的法子。

爸爸成了厂里技术层面的红人之后，遭到很多人的嫉妒。坊间流传一句话：李九赵八刘有七。这个刘就是爸爸，说他可能捞了7万块钱的油水。传闻引来上层调查工作组，进厂结结实实的清查爸爸的工作账本。工作组一行3人忙了6天，其结果，唉，不知道让多少想看热闹的人，捶胸跌足。

不过，我们家确实不短肉吃。那些想做点零活的周边农人，到年关杀猪的时候，会给我们家送一点。那时候没有冰箱，爸爸妈妈只好把肉腌了，挂在外面晒。别人家挂肉大家会说你们家真舍得吃；我们家挂肉，八成是捞油水得来的。

因为小厂建在江边，每到年关，我们家餐桌上，也不缺淡水鱼。碰到大鱼，爸爸妈妈不敢在自家门口公用水龙头上剖杀清洗，而是等全厂人都睡着了，把鱼抬到很远的、单身汉大楼楼前的公用水池边，去鳞剖腹，清洗切块，全部收拾好了，放进脸盆搬回家。这么做，为的是产生的垃圾，不在我们家附近，少听点闲话。

年年在爸爸手里挣了钱的包工头子们，年年都会问爸爸：要不要买一台电视？要不要买一个沙发？要不要来一台冰箱......都统统被爸爸回绝了。工作组之所以空手而归，就是因为爸爸平日里就胆小稳当。鱼点肉点没关系，大关节上，坚辞不从。

因为自己小时候没钱读书，爸爸总提前把自己孩子上学的钱，攒得足足的，“节省”二字，贯穿我和弟弟所有的成长岁月。

工作上的压力或者不顺心，加上和妈妈之间的龃龉，爸爸染上了酗酒，日日喝得酩酊大醉方才回家。喝醉的爸爸，迷迷糊糊起夜，在洗菜池里解决内急；喝醉的爸爸，见穿衣镜里有人，飞起一脚踢，碎裂的玻璃把自己身上割出条条伤口；喝醉的爸爸，从自行车上栽下来，鼻孔嘴角都是血，眉骨缝合7针，蚯蚓一样贴在额头。

这时候的爸爸，已经忘了自己曾经发表在期刊上的各类文字，忘记自己曾经有过的作家梦。曾经散发着清欢之味的灵魂，离开了面目可憎的爸爸。家里整日飘散着令人生厌的酒味，直到因为多年酗酒，眼底出现黄斑变性，视力大幅度下降，将来也许会失明，爸爸这才开始下定决心戒酒。

嗜酒如命的那些年，爸爸残存的清醒表现在，一识领导抬举，二狠干手头工作。每天来得比别人早，走得比别人晚。迎着朝霞去工作，披星戴月去喝酒。如果不是强大的自学精神，让他在人事关系复杂的小厂里脱颖而出，从而站稳脚跟 ；如果不是那些领导知才善用，又非常了解爸爸这个人，指不定爸爸就栽在那些喜欢整人的人手里。每一回运动，都有一批上司护着我老实巴交的爸爸。

虽然爸爸觉得，妈妈与他期待的那种女性相差甚远，很多时候爸爸想过分手，但都因为孩子的原因，让他最终选择了忍受。渐渐长大的我们也发现，生活中所谓妈妈不理想的地方，跟爸爸同样不那么不理想的表现，旗鼓相当，不相上下。一个巴掌拍不响，是放之四海皆准的道理啊！

不知道爸爸是懦弱的还是绅士的，在争吵的场景中，无数次我们觉得是男人就该给妈妈一顿揍了，爸爸都没有动手。爸爸曾经走到江边，想一了百了，因为被捞虾的厂人看见了，给劝了回来。

忍受才是爸爸的强项。自尽是勇者的行为，那是爸爸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如果说女人是男人的学校，妈妈这个学习场所，是不适合爸爸的。但爸爸没有逃学，也没有选择用心用功，而是在里面混了一辈子。

好的婚姻让彼此变得更好。不幸，我的爸爸妈妈没有变得更好，也没有变得更糟。但互为不合适的婚姻关系，给孩子营造的家庭环境是压抑的，颜色是灰暗的。

长大后，我通过嫁人成家，兄弟通过买房独居，实现了离开父母的夙愿。

能轻松驾驭自己人生的人，不多。爸爸跟许多人一样，对糟糕的生活现状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在其滔滔的洪流里，随波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