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山南望
家就是冤亲债主寄存的地方,债不还完,人不会散场。
1985年,章成岳和他的哥哥章成明在马路上狂奔,他们在追赶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女人。章成明的老婆在娘家人的撺掇下准备跟他离婚,她抱着孩子回了5里外的娘家。章成岳从靴子里抽出来一把砍刀,看着章成明的小舅子把孩子抢进了屋,站在大门口,章成岳对他哥说,哥,我去把孩子给你抢回来,我把他杀了,他们家可就他一根独苗,咱们家我死了还有你们三个,值了。说完提着刀杀进去,把孩子抱出来,然后提着刀把章成明的小舅子追了三里路,自此章成明的丈母娘家轻易不敢再提离婚。
1987年,18岁的章成岳见到了他二姐介绍的对象。隔了两个村子的孙姥姥不放心,于是派人打听她可能的未来女婿的为人,村人说,那是个打砸抢,于是婚事不了了之了,后来两个人在县城里偶遇了,又顺理成章的结婚了。那是1988年的事。
章三奶奶有8个子女,四女四男,因此她认为多子多福。因此,尽管那个年月计划生育很严,孙姥姥的小女儿还是东躲西藏的偷生,大的留给章三奶奶带,她自己到处躲结扎,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十年。一直到第六个孩子出生的时候,老大已经15了,终于生了一个儿子,前面的五个女儿,结扎了两次,老六因为感染夭折的时候,老大对她妈妈说,你再接着生儿子,我就把我四个妹妹牵着去跳黄河!
且不论孙姥姥的小女儿在她自己娘家是怎样长大的,在婆家肯定是青春的幻灭。章三奶奶自己掌握着家里的钱,儿子挣来的也好,章三爷挣来的也好,她都攥在自己手机不肯拿出来家用,从1960年那种荒年过来的人总是格外的惜物。她就像个生育机器,有时候想买点布料做衣服还得从孙姥姥那里拿钱。
五个女儿是怎样的氛围?每天早上十点钟开饭,饭菜筷子摆在一个盘子里端给上房炕上的两位老人,然后是孩子们你争我抢的打架吵架吃饭,吃完洗涮完章三爷的牌友们纷纷来到家里,地下一桌麻将,炕上两摊子燕儿(老人们玩的一种细长的塑料牌),地上摆着臭鞋子,烟雾缭绕,冬天的时候生炉子,门窗禁闭,里面的空气都是青色的,他们还把尿撒在过道的墙根下面,就为了黄昏的时候留在桌子里的两块钱,章家的五个女儿在这样的房子里看电视。
章家有个大院子,前院是人住的地方,一进大门三间东房相连,门口还有一个杂物间,院子是长条形状的,有个花园,里面正中间种着三棵枣树,还有韭菜,靠近北边的房檐下搭着一架葡萄。天气晴好的时候,早上的阳光把院子晒得和暖,章三爷辛苦一生,闲不下来。他拿着篦子按着孙女们的头狠狠地篦着她们头上的虱子,是的,他们的衣服里头发里满是这种寄生虫,白色的虱子卵大概针尖那么大,成虫芝麻大小,这种小虫子到处叮咬,但是章三爷的手重,经常把木质的篦子签子扎进她们的头里,他不许她们喊疼。
老大章弥从小最大的心愿就是盼自己生病,最好能吐血。尽管被所有的人夸,尽管她当着班长,她总是见不到自己的母亲,她总是在躲结扎。在这个时候,田地里的一切都是生计。章三奶奶总是带着她去地里守卫杏子,枣子等庄稼。过早的跟母亲分离让她总是很焦虑,她只能用惹母亲生气来吸引她的注意力,她总是不在家,在家也总是忙着照顾那些妹妹们,她们带着虚浮的笑容撕掉她的连环画报,拿着针把照片里的眼睛扎穿,撕掉作业本,毁坏一切东西。
章弥爱吃杏子。邻居家有棵大杏树,她时常去帮忙推车子,那家有个十三岁的少年,他把目光对准了章弥。他带着她六岁的她在午后穿过空无一人的田野,在青翠的树下,拿出了杏子,侵犯了她。从此她一生被毁了,这个时候她还不知道,因为她不能确切的理解那是件什么事。她后来所有的自卑苦闷和缺爱都源于这件事,她觉得自己不再完整了,她的人生似乎还没开始就已经凋谢了,后来她像个过客,活得漫不经心的。
她十五岁那年,上初三,彼时这个人因为相似的事情被抓进了大牢,三年后他出来了。有个傍晚,他端着半碗酱跟她相遇在墙角,她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远远的离开这个地方,她尽管数学很差,但是她发了狠心,高出中考线60分考进了高中。
在村子里的女人是没有尊严的。尽管要干所有的家务,有的甚至地里的活也是女人的。但是男人一句我挣钱养家,就轻松剥夺了她们的生存权。没有嫁人的时候是女儿是妹妹要做一些家务,嫁了人的就是媳妇,头上有公婆丈夫孩子,哪个也得罪不得。章弥的母亲在公婆手里受尽了委屈。卡着钱不肯给她,而章弥母亲嫁过来的时候章弥的太爷爷还活着。他当过保长,是个很有些体面的老头,每天拿着小收音机,去戏楼院子里晒太阳,他总是嫌章三奶奶腌臜,他喝的中药都是从墙头上递过去再由章四爷从大门端进来才肯喝。
章三爷是很孝顺的,他从小失母,自己担当了长兄如父,又如母的角色。茶饭针线到桌椅板凳什么都会做。因为是养家人,家里的女儿们都被他催赶着干活,孙姥姥的小女儿的反抗就是从他催逼她的女儿们开始的。
她们是怎样长大的?她们从小争吵打架,因为年龄相近,所以都不相让。她们穿着漏着脚趾头的鞋子在田野里跟着劳作。在章弥二年级的时候,她的同学给了她一双红皮鞋,穿走了她的布鞋,尽管后来这双红皮鞋又被要回去了。章弥这个时候是班长,学习委员,三年级的时候还说了相声,总之她小的时候出尽了风头。是老师们的宠儿,一直到三年级的时候转来一个小城的女孩抢走了她所有的风头,她甚至对母亲说我不读书了,她的母亲把教鞭拿起来抽着桌子,狠狠骂了一顿她的同学,从这件事开始,章弥渐渐没有了从前的那种对人群里都是赞美的期待,她知道了周边的目光中不全是善意,也有毒蛇般的嫉妒。
章四爷的女婿从山后来看他,对章弥说,做我们家的媳妇好不好?她含羞跑开了。章四爷家的陈设她都已经忘了,曾经的上房已经被夷为平地,只记得上房里挂着一副八骏图,那些马还很鲜活的奔跑在记忆的云海里面。章四爷也聚赌成性。一直到他发现他领来的女人跟别的男人钻进了他的被窝,他一怒之下把那个女人赶走了。
他待章弥姐妹很好的。他经常说她们姐妹以后肯定是有出息的。给她们零钱买零食,辅导作业,甚至缝补章弥那很久都没人洗的臭的能立起来的袜子。那时他的小儿子在部队上某个军区做到了政委。他也很是风光了一阵。
下暴雨之前,章三爷指挥孩子们把所有的麦茧子堆成一个草垛,盖上塑料布,六月的暴雨下几次,把麦场上一些麦子浇出了苗。
有一天,章三爷全家人都在打麦子,章弥的妹妹章格掉进了水渠了,她因为太小了,自己把衣服脱的赤条条的,一不小心滑进了一米深的水渠里,章四爷恰好路过,从脚腕子上一把提起来,拍了两巴掌,章格哇一声哭了,章四爷照着老三章妮的脸上碎了一吐沫,提着根柳条把章格姐妹都赶回了家。
章三爷对于孝道有种偏执的认真。用酒化开了红色的颜料片蘸在很可能是几家共用的票板上,拓印在裁成均匀的纸上,拓出来很大一袋子,在北方的朔风里,山野向阳的坡上埋葬了太多的故事,令人想到久远的过往,在埋先人骨的地方人总是容易变得多思和深刻。腊月里的坟,三十晚上烧的票子,长东方插的三根香,他认真而虔诚。北风刮过纸钱,像黑色的蝴蝶飞舞在空中,久久不能消散。
章弥穿过那些她童年走过的土路和山巅,一切已经物是人非,土路变成了硬化的石灰路,上面仍然满是黑色的羊粪。她记忆里祖父母在路边等她们放学的样子,他们互相配合做饭的样子,章三爷为三奶奶梳头的样子,一切似乎还很鲜活,只是那时候她还是个孩子,还很单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