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平安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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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悦做医美行业已经有十几年了，却第一次遇见这样的客户。
方姐是一位气质很棒的女性，她穿着一身黑色的修身连衣裙，勾勒出她完美的身体曲线，乌黑的头发如江南的绸缎一般轻柔，脖子上是一块豪镶冰种满绿的翡翠蛋面，仿佛与她细腻紧致的皮肤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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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眉眼之间盈着的淡淡笑意，隐透出一种清雅聪慧的气质，让人毫无距离感，又显得别有韵致。
如果她自己不说，没有人知道她快50岁了，对于一个女人来说，50岁基本上意味着凋零，而她却如同历经严寒复春的花蕊，愈发得委婉动人。
“你好！”
“您好，请坐，您贵姓？”接待她的正是颜悦。
“姓方，大大方方的方！”
她的声音也很温柔，方姐坐下来的时候，一杯养生茶也落在了面前，她微微点了点头，幅度很小，似乎是一种不想让人察觉的满意。
“我想整一下！”她怕颜悦没听懂，又继续补充道：“我的意思是，你们看我哪里有不太好的地方，就尽量给我修饰一下！”
颜悦先是愣了一秒钟，转而俏皮地笑道：“方姐，您的意思是，全由我们做主咯？”
方姐的嘴角微微上扬：“对，就是这个意思，我只有一个主观要求！”
颜悦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个大客户后，立马收了起了“轻浮”的笑容：“方姐，您有什么要求？我们一定满足您的需求！”
为了证明自己的权威性，她补充道：“您放心，我们从事这个行业已经有18年的时间，目前我们在国内……”
方姐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孩子，忽而微微笑道：“我了解过了，你不用过多介绍了！”
颜悦的笑容有一丝尴尬：“好的，像您这样的人，也不会乱进店……”
慌乱之下，她脱口而出！当发觉这句话似乎不太合适的时候，她立刻打住，然后“战术”性地喝了一口水，用僵硬的笑容来掩饰自己的二次尴尬。
她才意识到，自己的紧张，错乱，并不单纯是因为对方可能是个大客户，毕竟从业十几年，也见过不少有钱人。而是因为方姐的儒雅，淡然，一种由内而外的气质，既亲切，又隐隐有一种威严。
颜悦从来没有“对付”过这种类型的客户，所以她才会少见的“马失前蹄”。
不过方姐并不在意，她站起身：“不耽误你太多时间了，什么流程？”
她好像显得有点着急，颜悦立马陪同站了起来，却接不上她的话。
方姐见状，接着道：“我的意思是，有没有优惠呀？是要办卡吗？”
颜悦连忙指引她来到了前台：“当然有啦，办卡充值不同额度，优惠力度也不太一样！”
她一边说，一边双手递出册子，并翻至相关的页面：“您看看！”
方姐瞟了一眼册子，上写着：“用心塑造，成为更好的自己……丰巢皮秒，黄金超光子，水光针等好礼相送！”
然后是充值面额和对应的赠送额度：
充值3W赠送3000元；
充值6W赠送8000元；
充值12W赠送30000元；
充值30W赠送100000元。
充值的部分用数字加“W”表示，显得没有那么的巨额；而赠送的部分用纯数字，显得“份量”很足，这是一种世俗的“经济学。”
方姐的眼神定在了最后一行，30W已经是最高充值额度，她合上册子：“这样吧，我先充180，做的好再说！”
她一边说，一边开始从包里开始拿银行卡。
颜悦强忍着激动的心情，双手接过她的卡片，随着POS机“滴”的一声脆响，就这样云淡风轻地刷了180万。
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各式各样的人，有些人花十几块钱都需要精打细算，而有些人花百十万却比前者还要轻松，随意。
方姐就是这种人，将要离开的时候，她单独喊了颜悦到门口。
“咱们约个时间吧，我来做！”方姐客气道。
颜悦身体微倾：“方姐，您太客气了，您有空我们就有空，您哪天来说一声就行！”
方姐满意地点点头：“好的，那加个微信吧！”
颜悦连忙拿出手机：“好的，荣幸！我扫您，我姓颜，颜色的颜，颜悦，喜悦的悦，您叫我小颜就好了！”
方姐一边同意申请，一边道：“好的，小颜！”
颜悦放下手机：“对了，方姐，您说您只有一个主观的要求，是什么呀？您说了我们好提前做准备，做预案，安排最好的医生！”
方姐凑到了她的耳边：“我要隆胸，要大一点！”
颜悦微笑：“好的好的，方姐！”说话间店里的伙伴送出来一个手提礼盒，她接了过来，连忙道：“马上中秋节了，这是店里给老顾客准备的小礼品！”
方姐没有过多推脱，虽然可能不太看得上，但还是收下了，颜悦目送着方姐的背影，她总感觉这个豪气的女人，似乎并不是那么开心。
半个月后。
她们提前约好了时间，也把预案提前发给过方姐，方姐也按照要求提前做好了身体检查，因为要禁食，所以当天她早早地就来了。
颜悦比她更早，且已等候多时。
“方姐，早上好，您快休息一下，说去接您，您非不让！”颜悦陪着她坐了下来。
方姐笑道：“我自己开车方便，不需要接，你也麻烦！”
颜悦连忙道：“哪里麻烦？一点也不麻烦！我们正在做准备工作，等会就要手术了，您不要紧张！”
方姐微微点头：“还行，虽然从来没有坐过手术，但我感觉还马马虎虎！”
颜悦满脸笑容：“就一个小手术，说起来叫手术，其实都谈不上，很快就好了！”
为了安方姐的心，她又接着道：“按照您的要求，我们先做胸，今天给您做的医生是业界知名的刘医生，经验非常丰富，所以您放心，到时候您只管睡一觉就好了，嘿嘿！”
方姐点了点头，那意思仿佛在说：“这小姑娘还挺会安慰人的。”
上午九点半，开始进行手术。
约摸两个小时左右，手术室的门开了，手术床缓缓推出。
颜悦等人连忙迎了上去，还没来得及询问医生情况，方姐却“哇”的一声，骤然大哭！
突然袭来的哭声，犹如暗夜的一阵雷鸣！
这种哭声，是一种压抑不住的情绪爆发，声泪俱下，撕心裂肺，急促的抽泣顿时充斥在狭窄的过道里，让人措手不及！
“方姐，您怎么啦？是疼吗？医生！刘医生！这是怎么回事……”颜悦的手紧紧抓着手术床床沿，慌乱地问。
刘医生一脸茫然：“手术很顺利！”然后又俯下身子对方姐道：“您这是怎么啦？是有疼痛感和不适感吗？”
方姐的哭声并未停止，转而变成一种啜泣，她用力抬起手轻轻挥了挥，又摇了摇头，唇齿间这才挤出几个字：“不……不痛，手术很好！”
颜悦这才放心，刘医生点了点头，随后离开。
颜悦陪同方姐入住独立休养病房，方姐的抽泣声也在此过程中逐渐消散。
然而她的红肿的眼睛却带给颜悦很多疑惑，她为什么会哭？像她这样的人，怎么会不顾形象？又怎么会在一瞬间破防？
接着她又想到另外一个问题，为什么方姐每次都是一个人来？上次的身体检查，甚至是今天的手术，都没有家人陪同。
“小颜，我要住几天？”当颜悦抱着被子进来的时候，方姐突然问，她的声音还很虚弱。
颜悦一边将薄被给她盖上，一边柔声道：“怎么也要个三五天，怎么啦？方姐，您是还有什么事嘛？如果我们可以代劳的，您不要客气！”
方姐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颜悦敏锐地补了一句：“方姐，这几天我就住在这里照顾你，有什么事情您尽管说，千万不要客气！”
方姐看着她，瞳孔在微微颤动，她没有客气，只挤出了两个字：“谢谢！”
这几天，颜悦也将“家”搬到了这里，和方姐同吃同住，搀扶着上洗手间，洗换衣服，陪她聊天解闷，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
第三日中午，颜悦像往常一样送来饭菜，脸上也挂着往常一样的笑容：“方姐，吃饭啦！”
方姐半靠在床上：“真是麻烦你啦，让你买一点就好了，你非自己做！”
颜悦升起病床上的小桌板，从多层保温桶取下饭菜：“外卖多不干净卫生，营养也不行，没关系的，我自己吃也要做！”
方姐接过筷子：“哎，这儿的主管成了我的个人营养师，叫我怎么好意思呢？你看我大概还要多久能出院呀？”
颜悦又给她端来一杯温水：“您着急呀？起码也还要个十天半个月吧！”
这已经是方姐第二次问这个问题了，可颜悦却给出了不同的回答。
而原因两人都心知肚明，三五天是在家中有人照顾的情况下可以出院；而再休养十天半个月，则是出院后能自己照顾自己。
方姐点点头：“大恩不言谢，我心中有数！”
颜悦俏皮地嗔怪：“您这样可就见外啦，无论从哪个角度讲，我照顾您都是应该的！”
方姐又带着笑意点了点头，很显然，她对这个小姑娘很满意，有那么一刻她竟有一种错觉，感觉她是自己的女儿。
半个多月后。
方姐出院，颜悦送来了鲜花，全体工作人员都用彩带和掌声表达了祝贺。
“小颜，晚上我请你吃饭！”方姐临走时说，没等颜悦开口，她连忙又道：“不可以拒绝，晚点我给你发位置！”
晚上六点三十分。
这是一家高档的西餐厅。
颜悦走上二楼的时候，方姐已经到了，她远远地抬手示意。
离开了病床了她，立即恢复了她的知性优雅，美丽大方。
“方姐，真不好意思，还让你等我！”颜悦快步走来。
方姐起身相迎，微笑道：“哪里，你就是贵客，等等也应该！”
颜悦也笑了：“方姐您别打趣我哦，可承受不起呀！”
方姐将菜单递给她：“看看爱吃什么？”
颜悦小心翼翼地翻开菜单，上面均是一些她从未品尝过的菜品：
法国鹅肝：￥480
烤和牛：￥650
松茸：￥430
烤三文鱼：￥450
红酒烩牛肉：￥800
苹果馅饼：￥80
火腿草莓沙拉：￥120
……
颜悦合上菜单，递回给方姐：“方姐，不怕您笑话，我没来过这种餐厅，我也不知道该点什么，还是您来点吧，您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方姐接过菜单，意味深长道：“其实我也极少来，我也嫌贵，但后来我想通了，钱这种东西，如果不花，产生不了任何价值！”
颜悦正在思考，方姐又道：“既然你不知道点啥，那我就随便点咯，好不好吃就碰碰运气咯！”
颜悦点头。
方姐喊来服务生，将菜单递给他：“另外要一瓶白兰地，谢谢！”
颜悦连忙道：“方姐，你这才出……”
“院”字还未说出口，就被方姐柔声制止：“我知道，低度酒，喝一点！”然后她向服务员点头示意，又补了一句“谢谢”。
颜悦心里暗忖：“白兰地怎么会是低度酒呢？她为什么非要喝一点？”
酒来了。
琥珀色的酒倒入透明的郁金香杯，微微晃动的酒液散发着馥郁的果香。
方姐举起酒杯：“小颜，今天是为了感谢你，是你让我体会到了家人的温暖！”
颜悦连忙举杯：“方姐，应该的，您是我们的客人，现在也是朋友，所以于公于私都是应该的，您不用客气！”
方姐浅浅地啜了一口，缓缓放下酒杯：“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很喜欢，虽然你是一个销售人员，但你真实，不做作，很会照顾人，而且不是那种只会动嘴皮子的人！”
此时此刻，颜悦明确了自己的“身份”，她是一个倾听者，因为她已感受到她话语间的寂寞。
“你结婚了吗？”方姐忽然又问。
颜悦点头：“结过了，小孩都三岁咯！”
方姐忽然意味深长地望着她：“那你这段时间照顾我，小孩子……”
颜悦连忙接过话茬：“我妈妈在的，另外我老公工作比较规律，也能照顾的很好！”
方姐盯着她：“他没有怨言吗？”
颜悦挤出一丝笑容：“也许有一点吧，但是他还是能理解的！”
方姐端起酒杯，这次她喝了一大口，当颜悦想要制止的时候，酒已经到了胃里，气氛也在这一瞬间发生了改变。
方姐动容道：“很抱歉，但我也很羡慕你！”
她又哭了，无声的哭，眼泪从紧闭的眼角渗透，在她精致的面庞上划过一道道弧痕。
颜悦没有说话，只是递给她一张湿巾，因为她知道这个时候无论说什么都是苍白的。
“小颜，如果你愿意听，我想给你说说我的心里话。”
颜悦仿佛早已预料到，乖巧地点了点头。
“20年前，我和我老公结婚，他意气风发，才华横溢，我们的生活本来很美满。”
她的语气忽然变得平静。
“可是，他居然和我们家保姆好上了，而且我发现的时候，保姆已经怀孕了，后来他们还生了儿子！”
“保姆不是在您家吗？怎么还生了孩子？”颜悦忍不住问道。
方姐眼神逐渐暗淡：“我发现她怀孕的时候，就让她离开了，她自己跑出去把儿子生下来了，更可气的是，我老公居然选择和她住在外面，后来又生了一个儿子！”
颜悦也忍不住有一丝气愤：“这么能这样？这两个人都太过分了！方姐你这么漂亮端庄，他难道还不满足吗？那个保姆很好看吗？”
颜悦一时上头，竟问得很直接；方姐却并不在意，她解释道：“不好看，其实我无意攻击她，但她确实矮，皮肤比较黑，长相非常一般，也正因为如此，我当时找保姆时才会挑得她，但现在我老公却把财产转移到了她和她的两个儿子名下！”
颜悦一脸震惊：“既然不好看，您老公为什么做这样的蠢事呢？他图什么呀？”
她还是控制了分寸，没有直接说他老公蠢，而是说她老公做了一件蠢事。
方姐摇了摇头，神色落寞道：“我和他生了三个女儿，还有一个儿子，只不过我那个苦命的小儿子，四岁就走了……”
她用湿巾捂着眼睛，呼吸声深沉，明显。
颜悦连忙道歉：“方姐，不好意思……”
方姐摆了摆手，依旧低着头：“没有，我应该谢谢你！”
说完这句话，她尽力的平复心情，然后缓缓抬起头，将饱含眼泪的湿巾丢进了垃圾筐。
“当然那个女人也不是一无是处，她有一对大胸！”她又端起酒杯：“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做胸了吗？我承认，我受到了刺激！”
颜悦沉默了，她理解了她的苦衷，也理解了手术室外恸哭的缘由。
“差不多了，你也该回家看看孩子啦，这段时间非常抱歉，感谢你的照顾，这里有一块石头，表达一下我的心意！”方姐从包里拿出一个小首饰盒，递在了颜悦的面前。
颜悦刚想推辞，方姐见状又道：“你要是拒绝，我真的不开心咯，小礼物，不贵的！”
颜悦陪她到楼下，街上既熙攘，又安静。
她硬不让颜悦送回家，所以颜悦只好扶着她小心翼翼地坐上出租车，并叮嘱师傅开慢一点。
出租车消失在路口拐弯的红绿灯处，颜悦打开首饰盒，发现里面是一枚冰种飘花的翡翠平安扣，价值至少十万以上。
她漫不经心地坐上网约车，凝视着手中的平安扣。
思绪已透过车窗飘到了云天之外。
一个人究竟有多寂寞，才会向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吐露心声呢？
2023年9月23日於上海南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