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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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呼呼地吹着，吹在脸上如同刀割一样疼。乡村的道路上几乎看不到人影，偶尔有一两个全身裹满棉衣开着电动三轮车的人经过。刘亚东就是这乡间小路上的一个，他要去镇小学接放学的外孙女小枫。
他开着电动三轮车左转右转，十分钟后到达镇小学。学校门口已经聚集了一些家长，其中多数是爷爷奶奶来接孩子。刘亚东把车子停在离学校门口比较近的地方，他下车关好车门，站在电动三轮车旁边。
他戴着厚厚的蓝棉帽，一张削瘦干枯脸上爬满了皱纹，仿佛一节枯木。瘦矮的身上裹着一件黄大衣，脚上一双黑色的布棉鞋沾了些油渍和灰尘。寒冷的天气让他的双脚不停地交替踏着。一双布满老茧的硬手不停交织在一起搓来搓去。他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学校门口出口处，虽然那儿一个人影也没有。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天阴沉沉的，寒风似乎更加猛烈，学校门口两棵高大光秃秃的槐树枝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刘亚东本来就有些驼的背似乎更驼了，寒冷使他的身体向前倾着。眼睛盯着学校门口，竖着耳朵听着学校的铃声，四周其余一切似乎和他无关。
“叮铃铃！”放学的铃声响彻整个学校也传遍学校门口。随着孩子们走出校门，刘亚东正了正微驼的背，用手理了理头上的棉帽，整个身体似乎放松了许多。
外孙女小枫出现在校门口，他用那双硬手搓了一下僵硬的脸，晦暗的脸色顿时像解冻的冰河，笑容如同春天湖里的涟漪，一圈圈在鼻子和眼角荡漾起来。一双浑浊的眼睛也立刻明亮起来。他踮着脚尖，伸着脖子，用力挥动着右臂，嘴里大声喊着:“小枫，姥爷在这里。”小枫也发现了人群中的姥爷，她用力挥动着右臂，回应着姥爷的呼唤。
小枫背着书包跑到刘亚东跟前说:“姥爷，我明天可以去看妈妈吗？”刘亚东愣了一下，然后把小枫抱上车子说:“明天可能不行，你爸爸下午打电话来说让你下周过去。”
“又是骗人，每次都是这样。”小枫说完气鼓鼓地把头转向一边，眼睛红红的。刘亚东没有说话，他那张充满笑容的脸立刻又变得又冷又硬，眼神也失去了光芒。
刘亚东上车发动三轮车朝家的方向开去。小枫一言不发地坐在车里，随着三轮车的颠簸，她的眼泪止不住留下来。刘亚东从车子的镜子里看到小枫在掉眼泪，瞬间那张又硬又冷的脸上蒙上了一层悲戚，他感觉眼睛发酸，喉咙发胀。他想停下车抱着小枫痛哭。可是他不能，小枫太小，才是二年级的小学生，他怕吓着小枫。刘亚东正了正上身，调整一下状态，咳嗽了两声后，笑呵呵地问:“今天在学校里有什么开心的事啊？”
“没有！”小枫红着眼睛盯着窗外说。
“那，今天老师有没有表扬你啊？我家外孙女可是最棒的！”
“嗯，今天数学考试一百分。”小枫说，但眼睛还是盯着窗外。
“我外孙女最棒！”刘亚东大声地说，眼睛瞟了瞟镜中的小枫。镜中的小枫又瘦又小，比同龄孩子要小一圈，头发稀黄，脸色有点干，显得有些营养不良，但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衬托得整张脸充满生机，进而让孩子有种聪明伶俐乖巧的模样，让人心生喜欢。刘亚东特别疼爱他这个外孙女，她是他心头上的肉。
车子行驶十分钟左右在家门口停下。小枫手提着书包下车，一声不吭地走入家门。刘亚东推着车子跟在小枫后面，在院子里停好车后，他拿出钥匙开了房门，小枫跟随他走进屋里。
“先喝点热水。”刘亚东对小枫说。
“我要做作业。”小枫快速地走进房间。
“今晚想吃啥姥爷做。”
“嘭！”小枫的关门声让刘亚东闭了嘴。
他头低着，身子慢慢坐在身后一张椅子上。他把头靠在椅背上，一双浑浊的眼睛盯着天花板，两手交织在一起，两个大拇指不停地转来转去。坐了一会后，他起身来到小枫房间门口，把耳朵贴在门上听着里面的动静，房间里很安静。他敲敲门说:“小枫，姥爷出去办点事，你自己在家写作业，等我回来做饭。”里面没有回应，他定了定，然后背着手走出家门。
小枫坐在书桌前从书包里取出书本准备写作业。她听到姥爷的话后，紧盯着书本的眼里充满泪花，喉咙发紧。随着姥爷的脚步声消失在院子里，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趴在桌上大声哭起来。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小枫的哭声，她的嘴巴里不停地嘟囔着:“妈妈，妈妈。”屋外的风呼呼的刮着，似乎被孩子的哭声所感染，它们紧贴着窗户玻璃，恨不得穿过缝隙去安慰那个伤心的孩子，但又怕惊扰了她，它们只能轻轻地抚摸着窗玻璃，在窗边打着旋。小枫的哭声逐渐变小，最后消失，她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刘亚东走出家门来到刘仁家里。正在院中忙着的刘仁看到刘亚东进门，放下手里的活说:“他三叔你来的正好，我刚想去找你呢！”
刘亚东说:“哦！我刚接小枫到家就过来了。我有点事想和你商量。”
“进屋里说吧。”刘仁说完进了屋里，刘亚东也紧跟进了屋里。
进屋里，刘仁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给刘亚东，刘亚东点燃烟后，在茶几旁的沙发上坐下。刘仁看刘亚东吸了一口烟后说:“我前两天找村支书谈了谈你家的情况，村支书也对你家的情况比较关心，他提议动员全村给春燕捐款，各家随意，大家尽份心意。”
“不行，不行，这可使不得。我刘亚东的事不能再让全村人都跟着费心，你和支书说心意领了，费用我自己想办法。”刘亚东着急地说。
“你就是太犟，大家也想表达一下心意，虽然钱不多，但也能帮你一点，再说你还带着小枫呢！”
刘亚东猛吸了一口烟后说:“二哥，我真得感谢大家，但这个钱我真不能收，否则，这个人情我这辈子也还不清。”屋子里一阵寂静。
“你来找我什么事？”刘仁看着低着头猛吸烟的刘亚东问。
“我，我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想看看你家里还有钱吗，我想借点。”刘亚东用手挠了挠头尴尬地说。
“你需要多少？我手头上还有一些。”刘仁看着面容窘迫的刘亚东说。
“三千吧！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前几天小枫爸爸打电话给我说还差一点钱。我也没有钱了，为了给春燕看病我整个家底被掏空了。可是，我又不能不管她。”刘亚东说着哽咽起来。
“好了，好了。”刘仁起身拍拍刘亚东的肩走入房间。屋内只留刘亚东一人，他瘦弱的背弓着，头低着，好像一只煮熟的虾。浓浓烟雾在他脸上缭绕，伴随着两声咳嗽，几滴眼泪掉落在地面上。
刘仁手里拿着一叠钱从房间走出来。他来到刘亚东跟前坐下，把钱塞到刘亚东手里说:“村支书的建议你再考虑一下，想好了再告诉我。”
“不用考虑了，当初春燕身体不好时大家都给了帮助，这次我不能再麻烦大家了。二哥，我给你写个借条。”刘亚东掐灭烟火说。
“不用了，二哥还不放心你吗？”刘仁说着把茶几上那盒烟也放到刘亚东手里。
“不行，亲兄弟明算账，这个必须写。”
“好吧，好吧。就你最倔。”
外面天色已经黑了，寒风凛冽，刘亚东紧了紧棉衣，搓了搓脸，向家中走去。他要回家给小枫做饭，可是他不敢面对小枫。
刘亚东走入院子，发现小枫房间的灯没有亮，他疾步进入屋内。轻轻推开小枫的房门，小枫趴在书桌上睡着了。他把小枫轻轻抱起放到床上，盖好被子，发现小枫脸上满是泪痕。刘亚东内心一阵酸楚，静静地坐在床沿上。窗外寒风在黑夜中嘶吼，不停地摔打着大门，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院子中的塑料盆被狂风吹得发出“叮当当”的声响。刘亚东慢慢地走出房间，轻轻地把门带上。他跌坐在身后一张椅子上，点燃一根烟。黑暗中，刘亚东脸色阴郁，两眼湿润，哆嗦的嘴唇使嘴里的香烟不停地抖动。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一会醒来的小枫。
小枫已经有三个多月没有见到妈妈了。小枫妈妈自被确诊为脑癌以后，几乎这一年多都住在医院里。刚入院时小枫还可以通过手机视频和妈妈聊天，但最近病情不稳定。小枫爸爸担心吓着小枫，每次小枫跟妈妈通话，小枫爸爸都会说妈妈睡着了。可是时间长了，聪明的小枫也感觉到爸爸在骗她，她要求去医院看妈妈。为了安慰她，刘亚东只好找各种理由搪塞她，可这总归不是办法。
今天小枫的状态让刘亚东心疼不已。她也心疼自己的女儿春燕，妻子在春燕三岁时因病去世。爷俩相依为命，春燕高考结束后外出打工，遇到了小枫爸爸，结婚两年后便有了小枫，一家人相亲相爱，小日子也越过越红火。刘亚东畅想着自己的晚年生活也会像多数老人一样含饴弄孙共享天伦。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一年前春燕在家晕倒送到医院检查，最后确诊为脑癌。刘亚东的心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击碎了，他带着所有的积蓄到女儿家，跟女儿说:“好好治病，小枫交给我，钱不够我来想办法。”春燕当时哭得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从此，女婿带着女儿踏上了治病的征途。刘亚东在家照顾小枫的生活。
在这一年里，刘亚东每天除了照顾好小枫的一日三餐外，就是接送小枫上学放学，而这个时候是刘亚东最开心幸福的时光，路上爷孙俩说说笑笑，把生活的烦恼都丢到大风里，田野里。想到这里，黑暗中的刘亚东嘴角上扬一下。他用双手抹了一下脸，心里有个决定，他要带着小枫去看妈妈。
房间内，躺在床上的小枫已经醒了，她起身下床，打开书桌上的灯坐下来，书桌上有一张全家福，妈妈抱着她。她把照片紧紧抱在怀里，头贴在书桌上，眼泪再一次留下来，弓着的身子在不停地发抖。她要抱抱妈妈，如同妈妈抱着她那样，用尽全身力气，投入全身心的爱。
她知道爸爸要带妈妈去治病，她也知道姥爷的辛苦，所以她尽量不提出去看妈妈，只有周末她才会提出来。姥爷一次次的搪塞让她感觉委屈，也让她更担心妈妈的病情。已经有好久没有在手机上看到妈妈了。每次爸爸都说妈妈在睡觉，这让她觉得爸爸在撒谎，大人每次都会找借口。
今天她从姥爷的神态看出他有些心神不宁，她担心妈妈是不是病情加重了。当被姥爷拒绝后，她更加担心妈妈的病情了。她不想失去妈妈。当这个念头出现在脑海时，她立刻冲出房间，撞到了正要开门进来的姥爷。她仰着脸含着泪看着姥爷，刘亚东低着头心疼地瞧着她。
“你先说。”刘亚东摸摸小枫的头说。
“姥爷你先说。”小枫用手抹了一下眼睛说。
“那好，刚才你爸爸来电话了，他让我们明天去医院看妈妈。”
“真的吗？”
“真的，这次姥爷没有骗你。”
“哦！太好了！我明天可以看到妈妈了。”小枫开心地转身回到房间，坐在书桌前，对着照片接着说，“我要赶紧把作业写完，明天我就可以好好陪妈妈了。”
“好，你做作业我去做饭。”刘亚东说完转身回到厨房。
厨房内，刘亚东有点不知所措，他一会想着生火，一会忘记给锅里加水。最后，他拿出手机。
“喂，小枫爸，现在小枫妈妈怎么样了？”
“爸，目前还好，时而清醒时而昏睡。你和小枫都还好吧？”
“我们都挺好的，你不用挂念。对了，我给你凑了一点钱。还有就是小枫特别想妈妈，我想明天带她过去看看。”
“谢谢爸！钱我这边还有，你不用给我。医生说春燕目前治疗效果不错，再治疗一个疗程就可以回家休养了。你明天带小枫过来吧！我和她妈妈也很想她。”
“那真是太好了！”刘亚东喜极而泣地说。
挂了电话，刘亚东蹲在灶台边抱着头哭起来。
当两碗面条端上桌时，刘亚东的脸上笑得像一朵怒放的菊花，以往的伤心难过的事都好像是在梦中发生一样。他高兴地喊着:“小枫过来吃饭了，姥爷今晚做了你最爱吃的西红柿打卤面。”小枫高兴地从房间里跑出来，她的眉眼如同春花那样娇媚。祖孙俩开心地坐在桌边吃面，屋里充满着西红柿酸酸甜甜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