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长恨歌》：叹几重悲歌（一）

1.山墙上的裂纹也现出了，还有点点绿苔，有触手的凉意似的。第一缕阳光是在山墙上的，这是很美的图画，几乎是绚烂的，又有些荒凉；是新鲜的，又是有年头的。

2.这种弄堂的房屋看上去是鳞次栉比，挤挤挨挨，灯光是如豆的一点一点，虽然微弱，却是稠密，一锅粥似的。

3.那沟壑般的弄底，有的是水泥铺的，有的是石卵拼的。水泥铺的到底有些隔心隔肺，石卵路则手心手背都是肉的感觉。

4.这时候的阳光是照久了，有些压不住的疲累的，将最后的一些沉底的光都迸出来照耀，那光里边有了许多沉积物似的，是粘稠滞重，也是有些不干净的。

5.上海的弄堂是性感的，有一股肌肤之亲似的。它有着触手的凉和暖，是可感可知，有一些私心的。

6.上海的弄堂真是见不得的情景，他那背阴处的绿苔，其实全是伤口上结的疤一类的，是靠时间抚平的痛处。因它不是名正言顺，便都长在了阴处，常年见不到阳光。

7.这些真东西是体面后头的东西，它们是说给自己也不敢听的，于是就拿来，制作流言了。要说流言的好，便也就在这真里面了。这真却有着假的面目；是在假里做真的，虚里做实，总有些改头换面，声东击西似的。

8.流言其实都是沉底的东西，不是手淘万洗，百炼千锤的，而是本来就有，后来也有，洗不净，炼不精的，是做人的一点韧，打断骨头连着筋，打碎牙齿咽下肚，死皮赖脸的那点韧。

9.然而，这城市里的真心，却唯有到流言里去找的。

10.照进窗户的阳光已是西下的阳光，唱着悼歌似的，还是最后关头的倾说、这也是火热朝天的午后里仅有的一点无可奈何。

11.秋冬时节则是阴霾连日，江南的阴霾是有分量的，重重的压着你的心。静是静的，连个叹息声是咽回肚里去的，再化成阴霾出来的。

12.上海弄堂里的闺阁，是八面来风的闺阁，愁也是喧喧嚣嚣的愁。后弄里的雨，写在窗上是个水淋淋的“愁”字；后弄的雾，是个模棱两可的愁，又还都是催促，催什么，也没个所以然。

13.像我们人类这样的两足兽，行动本不是那么自由的，心也是受到拘禁的，眼界是狭小的可怜。我们生活在同类之中，看见的都是同一件事情，没有什么新发现的。

14.天空下的那一座水泥城，叶陌交错的弄堂，就像一个大深渊，有如蚁的生命在作挣扎。

15.忽听一阵鸽哨，清冽的掠过，裂帛似的，是这沉沉欲睡的天地间的一个清醒。

16.他们的作伴，其实是寂寞加寂寞，无奈加无奈，彼此谁也帮不上谁的忙，因此，倒也抽去了功利心，变得很纯粹了。

17.上海的弄堂里总有着一股小女儿情态，这情态的名字就叫王琦瑶。

18.上海弄堂因有了王琦瑶的缘故，才有了情味，这情味有点像是从日常生计的间隙中迸出的，墙缝里的开黄花的草似的，是稍不留意遗漏下来的，无心插柳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