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今读李泽厚序及前言
1、岁云暮矣,人已残年,来日不多,盍胜警悚;读圣贤书,有何可学,修身立言,俯仰无怍。
2、时日如驶,马齿徒增;岁云暮矣,能无慨然?但既然还有点时间,又仍不做自己想做的事,却来译、注、记这本已有多人译过、注过、记过的《论语》,为什么?这岂不是将冷饭一炒再炒,太没意思了吗?我似乎首先应该向自己提出,同时也向关心我的读者交待一下这个问题。
3、我至今以为,儒学(当然首先是孔子和《论语》一书)在塑建、构造汉民族文化心理结构的历史过程中,大概起了无可替代、首屈一指的严重作用。不但自汉至清的两千年的专制王朝以它作为做官求仕的入学初阶或必修课本,成了士大夫知识分子的言行思想的根本基础,而且通过各种层次的士大夫知识分子以及他们撰写编纂的《孝经》、《急就篇》(少数词句)一直到《三字经》、《千字文》、《增广贤文》以及各种“功过格”等等,当然更包括各种“家规”、“族训”、“乡约”、“里范”等等法规、条例,使儒学(又首先是孔子和《论语》一书)的好些基本观念在不同层次的理解和解释下,成了整个社会言行、公私生活、思想意识的指引规范。不管识字不识字,不管是皇帝宰相还是平民百姓,不管是自觉或不自觉,意识到或没有意识到,《论语》这本书所宣讲、所传布、所论证的那些“道理”、“规则”、主张、思想,已代代相传,长久地渗透在中国两千年来的政教体制、社会习俗、心理习惯和人们的行为、思想、言语、活动中了。
4、也是在台湾,我拜会了影响极大的证严法师。她曾赞赏病人死在有亲属在旁的家中,而不必死在医生、护士等陌生人手里。这也使我颇为吃惊,因为这里表现出的,似乎仍然是以亲子为核心的强烈的儒学人际关怀,而佛家本应是看破尘缘六亲不认的。
5、正因为是靠理性、哲学而不靠奇迹、信仰来指引人们,所以孔子毕竟不是耶稣,《论语》并非《圣经》。也正因为不是空中楼阁或纸上谈兵,而要求并已经在广大人们生活中直接起现实作用,所以孔子不是柏拉图,《论语》也不是《理想国》。
6、《论语》这种准宗教性则有如程颐所说:“读《论语》,未读时是此等人,读了后又只是此等人,便是不曾读。”这就是说,读《论语》应使人“变化气质”,不只是获得知识而已。钱穆强调读《论语》是学习“做人”,仍然是在遵循这个传统的说法。
7、黑格尔曾嘲笑孔子的《论语》不过是“处世格言”而已,表面看来也像。但是这些“处世格言”却有关乎人作为本体存在的价值体认。有此体认,虽然“山还是山,水还是水”,为人处世却大不一样了。从而,这里的所谓“处世格言”便并非为个人生存的利害,而成为有准宗教性能的教诫和体认。
8、既然《论语》已如此好懂,又何必去译呢?而且,早已有了好些译本,为什么要重译呢?理由是:虽然好懂,但毕竟是几千年前的语言文字了,好些地方对生活正急剧变化的今天和明天的年轻读者,已不是那么容易理解。而且古代文字简练而含糊,需要用今天的语言明确或确定一下才好把握。当然,这样一来,也就损失了不少。因为原文的字、句,正因为含混,便经常包含着更多的意思。一翻译成现代语言,虽然更明确,但也可能更狭隘更固定了。
9、“君子”、“小人”一般都作道德高下的标准,是一种价值区分,例如“小人”是贬义词,至今如此。但在孔子时或孔子以前,却不一定如此。《尚书·无逸》有“知稼穑艰难,则知小人之依”,这个“小人”就是种田的平民百姓,并不含道德不好的贬义。俞樾《群经平议》说:“古书言君子小人大都以位言,汉世师说如此;后儒专以人品言君子小人,非古义也。”可见,“君子”本指“有位之人”即“士”(知识分子)和“大夫”(做了官的知识分子),“小人”则指平民百姓,即一般人的意思。
10、但《论语》一书常常对“士大夫”提出道德规范或要求,而以“君子”、“小人”相对称,“君子”指有道德品格的人,“小人”指缺乏这些品德的人,于是这两个词汇也就具有价值含义。这种事实描述与价值判断的双重含义,在《论语》中经常合在一起,混而不分。总的看来,价值含义的比重大得多,却又不尽然。
11、“道”字含义极广泛而模糊,一般根据上下文意,分别译作“规则”、“规矩”、“途径”、“真理”、“方向”、“事业”等等。“有道”译作“政治清明”。
12、几千年前的记录,其中误听误记,定有不少。加上断简残编,因而文理不通、文意不明、文气不贯等等,所在难免。本读不扬高凿深,以求甚解;不刻板阐释,强作解人;仍以“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为原则。我想,某些困难的地方,如将来地下有新的发现,当可迎刃而解。
13、孔子言行、思想当然远不限于《论语》一书。从《春秋》、《左传》、《礼记》、《大戴礼记》到诸子到《韩诗外传》、《说苑》、《新序》,以及好些所谓“伪书”(其实许多并不“伪”,现代考古资料将日益证实这一点)中还可找到许多记录和记载,包括《孔子集语》甚至《孔子家语》中所辑录,其中常谈政制,少讲心性,虽真伪参半或伪多真少,但去伪存真,仍有许多可以引录作为《论语》一书的补充、见证和说明、阐释。这个工作似乎比在历代注疏中去寻找,更有价值和意义。但只能留待以后去做了。
14、主今文、重公羊的康有为就强调认为,由于《论语》一书多是曾子学派的弟子所辑录,所以只反映了孔子思想的一个并非主要的方面,这个主要的方面,毋宁其他学派特别是子张学派传承得更忠实一些(见本读8.3章注)。
15、本读只想随处点出,孔子作为活人,有与常人无异的行为、活动、意向和喜怒哀乐。所谓孔学,正是对人们日常生活、现实处境提出的各种意见、评论、主张和看法。它具体,并不虚玄;它普通,并无奥秘。但真要想到、做到,却又不容易。所以这些主张、意见等等便具有很高的理想性和一贯性。这就是所谓“极高明而道中庸”。
16、在古今中外许多注疏、解说、研究中,我欣赏的是钱穆的下述见解,他一方面认为“孔子教义”具有“道地十足不折不扣的宗教精神”(《孔子与论语》第23页,台北联经版),同时又突出强调“情”的特征:“宋儒说心统性情,毋宁可以说,在全部人生中,中国儒学思想,则更着重此心之情感部分,尤胜于其着重理知的部分。我们只能说,自理知来完成性情,不能说由性情来完成理知。情失于正,则流而为欲。中国儒家,极看重情欲之分异。人生应以情为主,但不能以欲为主。儒家论人生,主张节欲寡欲以至于无欲。但绝不许人寡情、绝情乃至于无情。”(《孔子与论语》第198页)
17、我在《中国古代思想史论》中曾强调除孔(颜回、曾参)孟程朱陆王这条“内圣”线索外,儒学还有孔子(子贡、子夏)、荀子、董仲舒、何休、王通、陈亮、叶适、顾炎武、黄宗羲这条极为重要的“外王”线索。现在人们都喜欢大讲陈寅恪,却未注意陈早说过,中国哲学不及西方,而“二千年来华夏民族所受儒家学说之影响,最深最巨者实在制度法律公私生活之方面”(《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审查报告》)。孔学的这个方面或线索,常为治哲学史、思想史者所忽视或轻视(如“现代新儒家”)。但正是这条线索在更大程度上维系了中华民族和中国文化的生存延续。谈儒学谈《论语》,而不重视这一问题,乃研究中的一大偏差。这在前面讲《论语》多出于曾子学派已点出。
18、恩格斯在总结近代哲学是“存在与思维的关系”的认识论后认为,当各门科学独立之后,哲学将只剩下“辩证法和形式逻辑”。维特根斯坦认为哲学只是语言治疗。海德格尔反对一切形而上学后,认为哲学将化为思的诗。如今,认识论早成为认知科学,语言论乃技艺而已,辩证法则不过是科学方法论某种不像样的分支,而追寻一个本体世界的形而上学或本体论也早无意义。于是,哲学何处去?什么是哲学?真成了问题。里伽·洛蒂已喊出“哲学终结”。
19、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说:“因为道德哲学具有高于理性所有一切其他职位的优越性,古人所谓‘哲学家’一词一向是指道德家而言。即在今日,我们也以某种类比称呼在理性指导下表现出自我克制的人是哲学家,并不管他的知识如何有限。”
20、最后还得提一下几年前轰动一时、洛阳纸贵的刘晓波先生批评我的大文。这大文批判我说:“他的理论大有复活孔子之势。”结语和警句是:“孔子死了。李泽厚老了。中国传统文化早该后继无人。”(《中国》1986年第10期)其斩钉截铁不容分说的风采确实惊人,但记得我当时看了,却高兴得跳了起来:居然把我和孔子直接拉在一起了,真是何幸如之。不过那时倒丝毫没想到我会写这本《今读》。我当时想到的只是,刘的结论未免太匆忙和太狂妄了;来日方长,我虽然老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承继者必大有人在。今天回想起来,宛如昨日事,而白云苍狗,世情多变,又真不免沧桑之痛,感慨系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