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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鸟

2018-05-24  本文已影响106人  卫玠呢

恶鸟

如期我们挨过五月,到卖织锦的集市后面那片丛林里去。我和小非在一起,由于默契我们很少谈话,字句稀疏且通常基于惯性避开她的铜铃般的眼睛,悄悄的细声细气的说,怕悬而未决的词语沾染了六月潮湿的空气而多了某种不明的意味。为此小非时不时恐惧着,她没说,但我知道是这样,天生的习性使得我们仿佛被攥在一起,谁都不敢先撒手,仿佛挣脱意味着碎掉。在四岁至七岁的三年里,很多时间我都在想,小非这个古怪的女孩子是我众多死角中的一个侧面。

她走在我前面,白皙的手臂残留着昨日玩耍后的泥渍,又被从上至下盖下来的金灿灿的日光染了一圈蜜色,在皮肤带动下似乎要脱落。我和村子周围泥沟里长出来的野孩子都不关心,小非更不会留意这样的小事,父母要定期从他们身上扒下已然是破洞裹着草籽的衣服。我问她学校里的琐碎,她突然恶狠狠的盯住我,目光继而稍露愧色,认真的和我说起正午飞翔在村庄上空白云里的白劳鸟。

“那种鸟可真是少见,我独独只碰着两次,每次都让人难以忘怀!我呼吁所有见着的人都应该备好纸笔,尤其是作家和画家,因为稍纵即逝那鸟儿便扑棱着彩色的翅膀从惊魂未定之人的头脑中飞走,仿佛鸟儿故意使然,没人不得不追随它飞翔的轨迹。”小非一字一字吐出来。落下的字重重砸在草地上。“第一次我意识到有鸟将栖息在河边的大榕树下时,眼皮突突跳了两天两夜,症状缓轻后,我看到鸟再也没垂直落下来,成天成夜盘旋在村子的上空。隔了没几天河边的哑婆婆——就是那个逮住我就咧着嘴笑,剪风雨娘娘吊在门头还编一首平仄仄平的汤头歌的哑婆婆——去世了。那天鸟儿显得异常的兴奋,我走上泥巴小道,不偏不倚在我头顶鸟儿围成的漩涡中心爆出凄厉的尖叫,你没听到吗?我吓得浑身哆嗦,后来想开也不害怕了,每人都逃不了这关。”我不让她继续说下去了,她骂我胆小鬼,终有一天我要为此掉眼泪,后来可真让她说对了。“美丽的鸟啊。”她仿佛吃完冰淇淋舔着勺子。“美丽的鸟啊!”我厌恶的直扯我凉丝丝的头发。“鸟儿吃掉哑婆婆的灵魂后,飞到了别出。它按着某种我们难以观察到的规律决定前往或是停留,无疑每次都准确迅速,不拖泥带水。我怀疑它们有发达的嗅觉器官,偶然一次因缘我竟然发现它们向上长着毛茸茸的尖尖的耳朵,说不准它们与蝙蝠有间接地血缘关系。这也不难解释为什么这些鸟儿总在第一时间探测到死亡的气味......”我安静的听小非说话,脑海浮现秋日清晨麦田上长着小触角的大雾,时间经由这瞌睡般的字句被无限的拉长让人想问一句‘我已经置身六月的漩涡了吗’。我对她说我没听过有任何一种鸟名为白劳,这很难不让人联想《白毛女》中喜儿父亲的姓名。现在她必须静下心来回驳我的质疑,她也总能让我哑口无言,用祖母的话说‘这个小非啊总是有一套一套歪理’。她停顿了很久,抬头,下垂的眼睑上时间仿佛刚刚安营扎寨屁股还没捂热如今又得被迫重新收拾刚卸下的行李头也不回地的赶往下个目的地。她说你应该翻翻《禽鸟科属录》。这本书我是知道的,摆在图书馆文献库自然科学类书架的尽头,书脊上鎏金上凸的书名已经磨损地有些单薄。实在让人惊讶,这么冷门的翻开正文尽是诘屈聱牙的恼人句子小众的一本书竟会有人热爱成这个鬼样子(下个意识里我就想到了小非那张锁紧眉头的脸),更让人惊讶的是署名胡泽利安尔的墨西哥设计师在扉页书名的英文字母后画上一条变色龙,随后让他的爪子固定其中几个主要字母,还不够为了保险(仿佛担心字母要倒似得)又让它的尾巴绕了“o”一圈才罢休。很难想象这条龙与禽鸟之间微妙的直接关系,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本书出版时期正是米拉公寓完工之时。“我可懒得翻,我浮躁的很哪!我的身体内燃烧着一团火焰!”“我也是。你到小镇上逛一圈,到底心如止水的人不常见了,没人不想着投机取巧!”她冷冷的回应我,仿佛一个人自言自语,不像和我说话似得。这让我想起她曾经说过的话,当时我可是吓了一跳。

“我总是激动的想要死去。”

祖母盘腿坐在黄色的被褥和碎布中,她已经有三天未踏出那座白色的小房子了。她只需抬一眼就能看到肥硕翠绿的夏天以及她总是要求我们用剩下得洗澡水浇灌的那株梨花树。鼻梁上架一副老花镜,仿佛她真能窥测出夏日的暗影。她手里握着一把剪刀在油纸上左来右去,好像一只调皮的小海豚游弋在平静的海面。她指着摆着满是药罐和一副装着假牙的水杯的木桌,让我从抽屉翻出胶水递给她,她要把剪得大大小小的方块纸片糊在已经是破洞的窗户上,没记错的话,那张完好的油皮制是昨天晚上刚糊上去的。我看她浮肿的眼袋,显然一夜都在忙这个东西。

她说,太厉害了,我从没见过那么厉害的鸟。一到晚上它们一只接一只迎着强劲的风从那边的山坳里飘出来,它们长着两只大爪子,掌心肉噗噗的,走在路上犹如一只只幽灵。晚上它们是不飞得,夜里雾气打湿了它们的羽毛,它们可不知道善罢甘休之类的字眼,什么都挡不住,在这些鸟儿逼近我的窗子时,收紧脖子抖抖羽毛化作箭镞穿破油皮纸时,我仿佛能看到我一段一段的衰老和死去。她告诉我不要哭,她说她早就应该死,在被遗忘于时间的洪荒中某个站点的冬天,她踩湖上的浮木掉入冰窟窿时死神本应该夺走她的姓名,谁知又死乞白赖的活了这么久。她笑起来,摩挲手心,分明有点局促,远不如声音本身大方。我心生疑虑,这个月发生的事可都太奇怪了,祖母这个人一生对我说的话累计起来都不会有刚刚一席多,看我的眼神也增添了一种说不清的味道。祖母可就一个儿子,一孙子一个孙女,我年长弟弟一岁,弟弟是家中宝,我出生时祖母恨不得杀了我,据听说是这样,我没见到,所以我也并不计较。去年去茅厕的路上摔了一跤,大腿骨穿了三个大铁钉,端茶倒水我成了近伺。我们这样才稍微有点联系,我不比任何一个外人更了解她的任何一桩小事,小非曾经对我说祖母那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附近村子的人都这样看她,包括更远一点的镇子的有才识的人。她说祖母有五个锦囊袋,囊括了对整个世界的洞悉。她说这话贴在我的耳朵旁,怕人听见偷走似得。是的,我轻轻吐纳一口气,不由觉得一切都太奇怪了。你是说那些鸟吗,祖母问。白劳鸟吧。既然你们都这么称呼,说不定真叫这个名字,不过真不配它们原来的面目。小非说它们漂亮的令人惊叹,我说。那是白天的伪装,没人注意到就原形毕露了。人们要是都说它漂亮真就值得怀疑了。

我从祖母房间出来,同时她拽住我的衣角递给我恶鸟侵扰留下的羽毛和一粒麦种,我点点头,关上房门回自己房间了。晚饭没吃,早早睡下。期间母亲来了一次,开了门缝,微弱的光渗入,我闭着眼一动不动。夜深了,村子开始静静吐纳呼吸,偶尔一次嘹亮的犬吠声表明行走在村子边缘流浪汉的位置。我撩开帘子,呼啸的北风舔舐毛玻璃,毛手毛脚的雾从丛林那边飘过来。我重新躺下,心脏跳动的迅猛极了,我能感到我面色潮红。突然,我听到有破裂的声音,锅碗瓢盆响动的声音,中间夹杂一种不明的仿佛鼬鼠吸奶的唧唧声。这躁动持续一刻钟左右,随后平静下来,我朝母亲的房间瞥了一眼,月光下的绿纱在黑暗里如有若无,他们什么都没听到吗。我披上外衣,拿一把芭蕉扇挡蚊子,穿过过道,站定在祖母的白房子前。我揉揉眼睛,黑暗里一团更黑的影子在移动,飘忽不定没个定准,时大时小,小仿佛七八岁光景的孩子,高大起来则是以他幼年身板为模子纵向拉长,孱弱的令人心痛。我从这看不清祖母整张身子,摆在檀木柜子上的滴水观音遮住了她大半个肥胖的身影,却能听到祖母左手佩戴的银铃铛发出的清脆响声。她坐了起来,眼睛直勾勾望着他,话语中夹杂细微的抽咽声。她说你还是回去吧,没几天我便要亲自找你去,你看这些鸟儿凶猛的劲也就知道我没在骗你。你走吧,我心生愧疚,我要和他们多说说话......后面的话听不真切了,为了不和那陌生男子撞上我又重回我的阁楼躺下。我默默在心里把这几天发生的事前前后后做了个梳理,有几点仍是百思不得其解:鸟儿为何撞击祖母的窗子、陌生男子是谁、祖母要去哪。这些没头没脑的问题犹如打结的毛线团充斥在脑子里,又仿佛一只只调皮的小鹿左突右撞。次日醒来,我的脑袋布满乌紫的梅花蹄印,都是那些鬼念头作祟,想了想今个是礼拜六,起身下楼。母亲在乌烟瘴气的厨房,父亲在院子摆弄一个莫名其妙的竹篮子。我跑去白房子,祖母正修剪玫瑰丛,见着我直夸天气好。左邻右舍把掉下的树叶聚一起燃来烧,浓浓白烟熏的一只云雀直窜天上去。远处的山峰漏出开阔的额头,树梢没一丝风。咦,昨晚的一切仿佛未发生似得。

小非邀我去丛林去捉蜜蜂。我推搡说不去,这几日的侵扰愈发的厉害,搅得人无法安眠,实在不愿顶着黑紫的眼圈穿过集市。夜里我每每瞄下父母的房间,静悄悄的,他们真的没听到夜晚的躁动?祖母还在修那个永远在次日早上破成筛子的窗棂,外墙的石灰也一天比一天被风吹走的多。我把这个说给小非听,她意味深长的告诉我,恐怕祖母没几天时间了。我问她什么意思。她说就是你心里想的那个意思,你一直知道只是你装作一无所知。突然被挑明,我不由得正视小非说的话。她总是对的,反正我和她成为好朋友以来均是这样。那刻我犹如包庇一个漏洞百出的阴谋,在她面前我的把戏无所遁形,一颗豆大的泪珠砸向地面。她从不说些好听的话,也不安慰人,犯了错也死不道歉。有时我在想,小非真是个了不起的女孩,我可就太软弱了,前两天我询问祖母夜晚那个神秘男人的事惹得她勃然大怒,说小孩子不要知道那么多,真给我吓傻了。要是小非在场的话,事情会是两个样子吧。她说,没人愿意突然改变也没人愿意改变,要不是有些东西逼着,我们可能更快乐,也可能会更傻。有些事需要一个人一个人独自去体验,比如死亡,我想要是到了祖母的年龄我也会心平气和的选择糊窗子。

我们一直在丛林里呆到太阳下山,坐在小山坡上休憩时把捉来放在火柴盒的蜜蜂紧贴自己的耳朵。蜜蜂是少见了,还有蜻蜓,有时收麦子的夏天一只也遇不到,真怀疑是种族灭绝。小非说这些都是工蜂,教会她如何辨别蜂种的是她父亲。她很少提这个男人。男人是天还未亮整顿好行李牵一只骡子走的,为的是比其他养蜂人更早到达他想要的地方。在把蜂箱固定在树杈上时不料绳子断掉,三天后那头骡子自行跑回了家,就是那天晚上,小非突然意识到了“死亡”。她说你能相信吗,我从没有哪天像那天恐惧死,我躲在被子里哭,不敢发出一丝声,怕睡在隔壁的母亲动了感情,其实她知道,不用说,母亲不比她好过。死啊,死啊,人怎么说没就没呢,死了去哪里呢,我也有一天或歹或好要死去,有谁会记住我呢,没人吧。死啊,死啊,我不想死啊。我想活两百岁,五百岁,不,我要生生不息的活下去。谁来救救我啊!

夜里一场雨落在鸡舍上,被正午的阳光一晒,满院子臭烘烘的鸡粪味。屋外一行丧葬队伍轻轻的脚步声从墙壁里渗进院子,祖母吐口痰,骂了声晦气。她忙着把跳进房间的癞蛤蟆往屋外赶,偶尔几只遭遇突来的棒槌翻出白肚皮。祖母弯着腰,头很长时间一动不动,仿佛在确认从远处赶来的某种令人忧心忡忡的不明物体。她搬来小板凳横坐在门口,那架势仿佛一只好斗的公鸡。我是怕着她,不敢过于的亲近,在逐渐与祖母交往中我学会一种叫做点到即止的沟通,我不知道以她上百老人的眼睛是怎么看我的,她把我当成永远长不大的小孩子?我即将从初中毕业,我的力量日渐一日递增,扫进鬓发的眉毛也多了动人的弧度。

我把青色的胶鞋摆在堂屋门口晾晒,母亲把蒜递给我。我什么话都和她说。她正忙着把腊肉切成薄而亮的片。她见我没心思剥蒜,双手抹抹围裙,蹲在我身边,说你是不是想问我夜晚的事,我们都听得清楚,没看见你爸在臭气熏天的院子里摆弄那个篮子。那家伙可了不得,夜里我们把它放在墙角,撒些碎馒头,一早醒来捉住好几只偷吃的老鼠,用这对付那些鸟一准行。母亲见我瞪大的眼珠子,露出会心一笑的神色。我问她关于陌生的男子的事,她说这你都看见了,表示不信服我说的话。当然。那可不是随便说的,说多了烂嘴巴,对谁也不能提起,知道吗。她把我拉进屋,合上两扇门,阴黑的屋子投射进一束光,能看见母亲焦黄的牙齿。她总是偷偷避着父亲吸大麻,可她瞒不住我,我对整个院子每个东西都了如指掌,新长出的小草,被雨水冲刷出的弹珠,有时运气好能找出几颗人的牙齿。

母亲说那是祖母的小儿子。祖母那年做了个梦,醒来就变得脾气暴躁,说话不着调。人们都说她梦里遇见一个道长,仙气飘飘的,那道长抬口就说那孩子是来讨债的,活不过八岁。谁都知道那是祖母最疼爱的孩子,你爹现在只要还听到有人说这话心里仍不是滋味。我压低嗓子笑起来。她接着说,可就是那么疼的孩子,就是那场觉醒之后,她仿佛变了一个人似得,对他的生活极其冷淡和苛刻。她将挂历裁剪成一个四方的笔记本,背面写字,上面记载的是从他生下来吃穿用度,无一不是详而又详。直到有天早上,天刚蒙蒙亮,祖母便起身乘着牛车去了集市,左拐右拐进了一家店,置办了一件棺材和一套寿服。回到家对小儿子说,你走吧,我上辈子欠你的钱如今都花在你身上了,均有帐可查。她摊开手,说如今只剩下这点钱,你就带到坟墓里,到了那边买买路好走些。她把小儿子手摊平,把钱往掌心里一推,说现在我们两清了,你可以走了。小儿子不说话,第二天就死了。这件事在当地引起不小的轰动,人们开始努力细想之前说过的话,这么一对,小儿子死去那天正是他八岁生日。

父亲在屋外不耐烦的敲打木门,干嘛呢,他喊道,见我开了门,眉毛拧成一个结,说太阳底下,你们仿佛在密谋一个阴谋。母亲见状丝毫不为所动,拾起蒜要走,说我们娘俩总有说不完的悄悄话。母亲什么都不怕,那种无所畏惧的气质到底没遗传我身上,我心虚的要命,决定从父亲的眼皮底下溜走。站住,父亲瞪了我一眼,仿佛在说你看你什么样子,我低着头不说话好像在等待一个处决,他继续说,刚刚小非来过,没见着你人,要我传个话,她让你明天顺路和她一起去学校参加毕业会。她要不说,我还真不知道你这么大了。我心里嘀咕一句,要不说你会什么都记不住。他说小非可是一个好孩子,你要努力向她看齐才行。我说知道了。母亲走过来见我们杵在那,喊了一句吃饭啦。我抓住这个空子,朝白房子跑去。母亲的回音从身后追过来,吃饭了还要去哪。

祖母的门没反锁,我轻轻推门而入。祖母躲在黑暗里,空气里到处弥漫着洗刷不掉衰老的气息,她似乎终止了那项永远干不完的工作,油皮纸已被她抛在了一边。她躺在床上,灰白色的头发像铁丝扎进枕头里,脸上盖一层白被单,鼻息一翕一翕的起伏。我蹑手蹑脚走到床边,老旧的木床边缘挂着流苏,被单下压上几层厚被子,高高的像一座孤立的岛屿。我给你留着门呢,她说,你这好奇心是种病,你不是想知道那人是谁吗,明天中午放学你来我屋子我什么都告诉你。当真?虽然母亲已经原原委委从头向我细说过,但听到祖母如此这般说,我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我对祖母抱有很大的期待,因为我把这次她向我讲述从未向人提起的过往当做一次开始,确切的说是我了解祖母的一次开始。我是那么爱她,我也从没向人提起过,我相信是血缘里的某种因子彼此躁动吸引的缘故。她不说话,权当是默认。我走上前去,要把祖母额头上的白被单揭掉,她立马制止我愚蠢的行动。她说,那些恶鸟不会再来了,它们钻进我的身体里不愿出来,人老了斗不过这些鸟,脆弱的不堪一击。它们在我体内整天整夜的聒噪着,现在躺下了,它们才肯安静一会。我们是求着它,才能多活一秒钟。母亲过来送饭打断了谈话,祖母说吃不下,又端了回去。

中午我从学校回来,小非要我在校门口等她,人都走光了,也没见她出来。上午的晚会未免让人扫兴,但一想到祖母将要给我讲她的秘密,我顿时感到心口突突的跳。到岔路口有一片池塘,正午奇异的日光在水面上跳跃,我吐口吐沫一溜烟跑了过去,村子里总有人说正午不能直视水面,淹死的水鬼会迷惑路人的眼睛。我跑到村口那座石拱桥才敢缓口气,磕着烟头坐在门槛上的老陈头对我呵呵的笑。这是个怪老头,听说早年支持过抗美援朝,战争结束后哪也没去乖乖在村子里待了一辈子,谁也搞不懂他到底怎么想的。我有点怕他,更有点厌倦他,每见到我总是让我喊他爷爷。他喊了声我的名字,我装作没听见,继续走我的路,他把烟头乱磕一通,试图制造一些声音让我注意,看他这样我总是不禁想一个人活着真苦。见我远去的背影,他喊了句,你祖母死啦。你才死了呢,我心里一阵嘀咕,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还没走近,白房子围了一圈人,顿时我心里凉了一截。我挤破人群,所有人看我都带着一种怜悯的意味,这是平常见不到的。母亲把我拉到偏房,卸下我的书包,将一双鞋面缝着白布的绣花鞋递给我穿,弟弟已经换上,可他此时坐在床沿上不敢发出动静,他还小,这种场面显然把他吓住了。我从房间出来,父亲不知从哪找来一把梯子,把祖母的衣服扔在堂屋的瓦片上。母亲看了看,拍拍我裤腿上的浮灰,说七天之内白布都不能扯下来,知道吗。我点点头,朝白房子走去。

我远远望一眼,房间依旧处于黑暗里。祖母还想昨天那样躺着,什么都没动,只是白被单下的鼻息和房间里弥漫的衰老气息消失不见了。房间里涌入大量的人群,仿佛观摩圣迹般点头哈腰。她们中的几个偶尔还说几句安慰我的话,其余的都在说祖母昔日与她们之间有过的交际。那真是个好人啊,是啊是啊。人们所有的慈悲集中体现在逝者的床前,真是可恶。我听不下去,跑掉了。

我一口气跑过集市到丛林里去。路上老陈头意味不明的对我笑。空气中的热浪在路的两头滚来滚去,携带的浮尘拍打在我脸上。我到丛林随处找个地坐下,我心想,我现在可丑死了。耳畔有人轻轻对我说话,我知道那是祖母的声音,那声音在丛林间的树木中飞驰,时而急速时而轻缓,仿似一首乐曲。祖母在尽死前的承诺。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全都知道了。丛林里有翅膀扇动空气的声音,山坳那边黑压压的一片。消失几日不见的白劳鸟,如今集体在丛林上空怪叫。现在我反而平静下来,我想起小非来。早上我们到学校礼堂,毕业会已经接近尾声。同班的学生在厕所卸妆和更换服装。我在最外层的护栏外面向里张望,这时小非走过来。她边露出狡黠的神情边对我说,在我父亲去世的那段日子里,我知道了死亡的事,以致有段时间里,我无法避开它对我的袭击,无法避开只能默默承受。我总是激动的想要死去,可是突然有一天,我明白下来,她停下来,拉这我的手,眼睛里满是笑意,胸口仿佛鼓起一个气囊,她继续说,我们要好好的活下去。

她是知道祖母死期将至,她的这席话几个小时内便得到印证。说完,她拍拍我的肩膀,仿佛小大人挺着肩膀走开了,并要我放学在校门等她。我愣愣的,脑子里充斥一团雾,不知她鬼言什么。现在我在丛林里,眼前的事一切都清晰起来。我默念着,我要好好活下去。那一刻我什么都不想,我的脑海里是落幕的毕业会礼堂的大舞台。人都散了,同学撤下道具和幕布,舞台显得异常的空旷巨大,突然从后台喷出两股干雾。两团雾混在空气中,膨胀,上升,久久不能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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