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头有盘碾子 （中）

因了碾子，村野语文也得以丰富和多姿多彩，譬如说——碾子上打瞌睡，想转了——嘛意思呢，想多了，想歪了，想花花事之类，以另一个歇后语来表述的话就是：光棍儿做梦，净想媳妇哩。再来一个：碾砣碰碾盘，实打实，意思是说，这小伙子手脚勤快能吃苦都没的说，就是心眼儿有些太实在了，性子太瓷实了——这种性子做邻居街坊当然受欢迎，但相亲时丈母娘那厢就未免有些踌躇了：老实人常吃亏嘛。另一种理解亦可：目下所遇之事，逃避不得，虚与委蛇亦不可，须硬碰硬，含糊不得，关老爷的青龙偃月刀对上了飞将吕温侯的方天画戟，看看到底是谁手里的家伙硬。

再来一个：碾（磨）道里的驴，老想偷吃。表面意思呢就不解释了，谁都看得出来呢，借指一些缺少教养者的不良品行，如有些男人老想偷情人家小媳妇什么的，等等。至于襁褓中婴儿乳名，由碾子带来的灵感那就更多了：圆圆，滚滚，滚来，转转，转儿，石碾，石砣，骨碌，甚至还有叫吱扭扭的，哈，这那里还只是一盘石碾子 ，简直就是老天爷选派来的一尊保佑弱小的神祇。 

碾子宣示的乡村文学打住。乡村前已有所述及，碾砣碾盘磨钝了自有人自费请石匠来续凿，就像一个小寡妇拎着自家一把钝刀子到邻近的杀猪匠家里叫声“大哥”对方就会很爽快地帮你磨刀（杀猪匠一般都善于磨刀）一样。其实呢，还有比这个更显普惠和热情的举止呢。一般说，一盘碾子须配一小屋，以供使用者过筛过箩分拣别类等需要，甚至还配一台纯木质的老式手摇风车。距笔者家最近的那座碾呢，则更令人惊讶：配一孔青砖劵起的窑洞。可这又有什么可惊讶的呢？窑洞对瓦房，半斤八两嘛。问题是，倘然你到实地一看，铁定会惊叹到掉下巴的程度。

山西自古有“表里山河”的战争气象，其独特的所在位置和与众不同地形地貌（外形宛若一面猎猎飘扬的战旗），一方面使山西变成了中华皇朝抵挡北方地区匈奴人的第一道天然屏障，另一方面也使山西每到雄霸九州就会变成逐鹿中原的“主阵地”。如此一来，三晋大地不得不接手古代史上的许多战事，从而留下了很多古战场遗址，诸如白登山古战场，杀虎口古战场，金沙滩古战场，雁门关古战场，长平古战场，王莽岭古战场等等等等，多得不得了。问题是，枭雄们争夺天下，受糟害的是百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说的就是这回事。"天下九塞，雁门为首"听说过吧，盖雁门关乃中原咽喉，控扼大半个中国。

又唠远了，打住。倘然哪位对二三十年前（更远那就更不用说了，近些年来，这些村“城”渐被废弃，当然，如今依旧岿然屹立）的山西农村考察过的话就会发现：不论大小村落，皆以坚固厚重和崇高的城墙包围其中，一般只留南北两道城门，敝村已然。问题来了，适才的那孔作为公产的碾窑，就嵌在靠近城门的土城里。也就是说，数百年甚至上千年前修筑城墙时，那孔碾窑就已存在了。

那孔碾窑至今已然完好，进入其中，黑乎乎的砖壁嵌一小块青石，上面刻有十来八字，提示后人此碾窑的建造出资人为谁谁谁，不为其他，只为行善，仅此而已。

那内壁怎么会黑乎乎的呢？无他，烧柴火燎熏的呗。住谁呢？讨饭者或流浪汉，当然，也只是临时借宿一晚而已。

超市购物时，许多人会捎带一罐韭菜花——简称韭花——带回佐餐，吃起来微辣鲜香特别下饭，笔者呢也好这口。只一点小小的遗憾：现在的韭花似乎早已不复幼时的特别风味了。原因呢也不难猜：眼下的饭桌上盘碗里所盛的佳肴鲜味早已不是当年果腹的饭团子，菜疙瘩和苦垒（菜叶子剁碎拌面之后上锅蒸熟）了，韭花的味道于是也就减弱了，好似几十年前结婚讲究“三大件”(自行车、手表、缝纫机)，至本世纪初，这些东西倒也没完全淘汰，但其“大”的身价早已不复往日。其次呢，不同的制作方式也可能是导致韭花今不如昔的原因，目下超市的韭花概机械打碎，而笔者幼时的庄户人家呢则以石碾子碾制。

有人家碾韭花那是男孩子们的一个小节日，等到碾盘上拾掇罢了，早已聚集在周边的孩子们会抢先手里的玉米面儿发糕置碾盘上，之后推其碾杆呼噜噜转个不亦乐乎，此时原本板砖状的发糕会呈面饼状且渗满韭菜汁，之后大口猛吞，别有滋味，孩子们会笑着吃着，彼此追逐打闹着，此时的碾道遂成玩追逐游戏的游乐场。

一年四季里除了冬天外，石碾子可谓最忙碌的公用家什了，尤其收秋季节，地里也忙，碾子也忙，其中碾米的人家最多。为啥非挤到一起呢，说来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好不容易接上新谷子呀，米缸里的陈米早就见底了哇，全家人饿慌慌也有段时间了，你说能不急么？

于是就有了“占碾子”的规矩——我先站住，尔等靠后。怎么个“占”法呢？放一把面案上使用的炊帚在碾盘上即可，大家伙儿一看，便知有人抢先了，就只好候着了。当然，你也不能说占了半晌也不使，否则就要遭人说道了。

碾米之外，碾玉米的也不少，粒儿碾成糁子状即可，之后直接煮熟就是一顿饭。此外还有碾麦子面的——咦，面粉不是由石磨磨出的嘛？是的没错，问题是石磨归私产，你若借用，是要付出一定费用的，而碾的话，里里外外可全归自个儿，肥水不流外人田，划算呢。——嗯，划算是划算，可费时，面粉质量也粗糙差劲，留下的麸皮也太多，还好，这些剩余物还可以喂猪喂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