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话少年时(五)
学堂威龙捣蛋的事使得许老师大丢脸面,但这并不影响他上好每一堂课。记得那是初二开学不久,他走到我身边问了几个单词的读法,我读得很糟糕,他眉头紧锁。
这也不能怪我,大家都一样。初一的英语老师名字叫水利,姓倒是给忘了。他从没教我们读音标,就是每天跟着他念课文两遍。我们哪里记得住那些读音啊,所有的人都用汉字注土音。“Yes”就注成“爷死”,“Nice”就注成“奶死”,“Bus”就注成“爸死”,“Math”就注成“妈死”,“Is”就注成“姨死”,“Goods”就注成“姑死”,“Shoes”就注成“叔死”……一学期下来,所有亲戚全“死光”了。最后就是“Worse”被注成“我死”,“English”被注成“晕个立死”。
初二许老师开始接手我们的英语课,他也是晕死,全班都是注土音高手。他开始规范我们的发音,也开始相对有系统地教我们看读音标。到了初三,我就基本不注土音了。许老师就是我们的救护车,救护车的英语单词为“Ambulance”,建议大家给它注个土音“俺不能死”。其实,注土音并非只有我们,我在菲律宾晨光中学教中一中二学生学习华语的时候,他们也是狂注土音,就是用英语单词来注中文的发音。如“杜甫”就被有些学生注成“tofu”,如果再把“tofu”译成中文的话,那就是“豆腐”之意了。
许老师在课余时间并没有像德毅老师那样提杆枪打鸟去,不过他也很贪玩。学校大门门口有两棵高大的柿子树,九月金秋时节,谁都想爬上去亲手摘个红透的柿子。他和金城老师算是绝佳搭档,一起上树摘柿子,一起边唱着:“我们的亚洲,山是高昂的头……”我当时刚读五年级,在两位初中老师眼里就是可有可无的树下小鬼,我也有幸听到了他们“肆无忌惮”的谈话。
“你家的猪现在几头了,怎么一身猪屎味?”许老师坐在一段粗树杈上问道。
“就两只,很不贪吃。”金城老师恨不得自己的猪天天长个两斤肉。
“多养几只,明年讨个媳妇。”许老师擦拭着一颗红柿子。
“再多养几只,我就没时间刮胡子了。”金城老师不但字写得好,有时也很幽默。
“这柿子这么红,怎么还是这么涩?”许老师吐了吐舌头。
“先别急着吃,可以埋在米缸里两天就熟透了。你要急着吃,表层可以吃,柿子里面就别咬了。”金城老师指了指树顶又说,“你想马上吃,就摘那些红得不行的,有被鸟啄吃过的柿子,包甜,包甜。”
这时,政治老师来了,他梳着毛泽东晚年时的发型,用毛泽东的口音喊道:“两位先生,来,来,下来。逗阵(一起来)吃粥啊。”政治老师名字叫星火,他是我的本家,他的房子就在我家小屋的后面。前年春节,我去拜访了一下他老人家,他不再是以前“又红又专的红卫兵”了。他在寒暄之后抱怨道:“计划生育害死人了,我就多生个儿子,现在没了退休金,每月四五千的钱啊。”
政治老师是柿子树的主人,也是教师行列里的老前辈,一言九鼎。两位年轻老师立马从树上滚爬下来,跟着政治老师喝粥去了。
政治老师的课讲得还不错,尤其是讲到《人类社会的形态》那本书。这里必须提到的是我的同桌,他叫沈东艺,是初二甲班班长。班长就是用来欺负的,此话在当年甚为适用。
政治老师讲到原始社会时,说:“在原始社会,所有的生产资料都是公有的,人人平等。”于是,我和小杰(上回提到的学堂威龙)就和东艺共用他的高级铅笔盒、书本等,连东艺买的零食都拿来平分,谁叫他家有钱。
学到第二章时,政治老师说:“在奴隶社会,奴隶只是会说话的生产工具,所有生产资料都归奴隶主所有。”那一个月,东艺过得好惨,连零食都被没收,自己买的橡皮擦想用一下还得请示一下小杰。东艺的姐姐叫冬梅,她也是我同班同学,每次看到弟弟被欺负,她都把我们狂骂一顿。我和小杰实在骂不赢她,只能私下再加倍欺负东艺班长了。小杰常常指着东艺的头,说:“你这奴隶,什么都是我的,你姐姐也是我。”班长很贼,有一次被我们欺负之后,他就假哭,说要跑回去叫他老爸过来学校找我们算账,搞得我和小杰拼命赔礼道歉。他老爸可是学过武术啊,据说可以隔空发力,使五厘米外的物体受热,就像武侠大师隔空运气给人疗伤一样。东艺也常在我们面前述说他老爸的厉害,我们当时深信不疑。当我们问他为什么令尊头发都掉光了,东艺就说是家父发力过于频繁。
学到第三章,政治老师说:“在封建社会,地主占有土地,农民就是佃农。”这一个月里面,小杰为了维护我的“封建统治”,他又叫了两个狗仔,分别代表“士兵”和“监狱”共同“镇压”以东艺一人组成的“农民阶级”的“反抗”。尽管每天都被东艺的大姐骂成“神经不正常”,我们还是每天照常欺负东艺。
学到第四章,政治老师说:“在资本主义社会,资产阶级统治着工人阶级。”东艺由“农民”升级为“工人阶级”,小杰也按我的“旨意”成立了“警察”、“监狱”和“军队”,就是在“统治阶级”里多加了个狗仔而已。这个月,东艺被欺负了很多次,有一次他哭着跑出了校门,又说是要叫他老爸来找我们算账。我们开始以为他不用跑到校门就会折回教室的,就并不在意了。没想到,这次他消失在校门口好几分钟都没出现了,“统治阶级”成员都吓呆了,谁也不想被东艺老爸打死啊。还是小杰反应快,我们爬过围墙,抄近路将东艺拦截了。这次,大家当面保证不再欺负东艺了。
学到第五章,也是最后一章,政治老师说:“期末了,第五章不考,这章也不重要。”大家都很开心,除了东艺,因为最后一章是《社会主义社会》,他开学初就想“翻身”来个“人民当家做主”了。
在那个年代,我们一般是不能跟女生说话的,所以老是“骂”不过东艺的姐姐。要是哪个男生跟哪个女生说了几句话,绯闻就诞生了。
记得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学校的礼堂突然出现了一群青绿色着装长发飘飘脚步轻盈的美丽女孩。我和蔡钦荣(他的妈妈是幼儿园老师)都看呆了,简直不敢相信台上其中的两位女孩还是来自我们班的,她们的《北京小妞》音乐舞蹈节目太精彩了。
“那个爱婷啊,平时不是丑八怪吗?今天……哇呜……”蔡钦荣一向以为自己是帅哥,看到哪个漂亮姑娘都说不好看,丑死了。不过,那个年代你要是真的说哪个女孩子很漂亮的话,班上的男同胞肯定把你传得沸沸扬扬,女同胞也会说你是下流胚子,当时心灵还很脆弱的你一定会大哭一场。
“还有,那个金花,没想到啊……”钦荣又说道,“笑得真好看啊!”
“哪里啊,哪里啊,她们都很丑,太丑了。”我知道自己在撒谎,因为我的眼球一直都没离开礼堂的舞台。
我当时竟然把钦荣当成了“假想敌”,我们就像两只还不会打鸣的小公鸡,而舞台上的“北京小妞”们就像一群见到蚯蚓还会吓得发抖跑开的小母鸡。为了防止钦荣“抢走”我的“小母鸡”们,我说:“那个爱婷啊,他老爸很凶的,我们最好别惹她。那个金花,我跟她很熟悉啊,你知道她昨天早餐吃什么吗?”
“谁知道啊,你知道?”钦荣不屑地看了我一眼,又把眼光转向了舞台。
“我当然知道,她昨天的早餐是面条加鸡蛋。”我非常肯定地告诉了钦荣,他差点羡慕死我了。其实,整个学校的同学都知道金花昨天的早餐是面条加鸡蛋,因为金花昨天上午九点四十五分在进行广播体操时因感冒呕吐了,吐得大家躲都来不及。我当时边做操边纳闷:金花如此娇小,怎么能把那么长的面条没咬断就吞下去?
当我心里暗暗庆幸钦荣昨天没参加课间操的时候,我们俩几乎同时惊诧道:“还有啊,那个育莲怎么没有参加排练?”为了掩饰我们刚刚的“失态”,我们最后得出了一个给双方都有台阶下的结论:女孩子嘛,一化妆都不会丑。
为了引起女孩子的关注,土鳖们总会做一些得意的“蠢事”。洪长安常常用橡皮筋把结实的纸弹弹向女孩子,女孩子哭了找老师告状,他就大摇大摆地到教室后边自各罚站去;沈添灿常常在回家路上高唱《爱拼才会赢》和《世界第一等》,搞得一路好歌半村犬吠;钱连城常常在课间到操场上的单杠秀个连续15轮的打转,直到身边围满了看客;本人则是坚持了一个月打赤脚上学,不管烈日暴雨,还是国旗下讲话。
放假后,就很难再见到那些“梦中女孩”了,可老天爷也会经常帮你的。当时,缺的是电视机,多的迎神赛会时的高甲戏、布袋戏和露天电影。只要有这些活动,全村几千人都会集中到村中心的祖厝广场,你就可以找呀找“朋友”了。
乡亲们都很虔诚,在傍晚四点就纷纷把杀好的鸡鸭用竹篮子提到祖厝的佛祖前摆上。祖厝大殿前是宽阔的天井,大门朝向可容纳千人的广场,广场的右侧便是戏台了。在戏台和祖厝之间是一条曲折的通往外村的大路。上香的上香,念经的念经,烧纸钱的烧纸钱,一时锣鼓喧天烟云缭绕众人熙攘,煞是热闹又不乏几分祥和。五点过后,村妇们提着贡品各自还家,老人和小孩便拿上自家的长条椅前往村中心广场抢位置去了。戏台的两侧各是一条窄短的带了段台阶的通道,通道两侧已被本村或是外村的小商贩们抢占了。“油条豆浆”、“炸浮菓”、“棉花糖”……四起的叫卖声挑逗着行人的胃口。高甲戏(歌仔戏)或者电影通常是七点才开始,可六点都还不到,广场就被围得水泄不通了。偶尔一两辆迟些进村的手扶拖拉机或是土炮,喘着粗气缓缓地挤出广场。那场景要是远点看,拖拉机就像一条大灰虫被一大群黑头蚂蚁包围着,左顶右撞着寻找出路。
你可以想象,土鳖们要想把“梦中女孩”找出来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就算找到了,还不能跟她搭讪,匆匆瞥上一眼,赶紧假装寻找自家的长条椅去了。然后,暗暗记下她的大致位置,方便下次再过来“巡视”一下。要是没找到“梦中女孩”,就回到长条椅发呆一阵子,然后趁大戏尚未开始,继续再找一遍。边找心里边嘀咕着,莫非她还没来,还是我来得太早了?
但只要大戏一开始,土鳖们很快就会把自己的“梦中女孩”抛诸脑后了。所以,记得当时看过的几部戏:《陈三五娘》《梁山伯与祝英台》《穆桂英挂帅》《薛平贵征西》。 要是戏台上放的是电影,土鳖们更是兴奋得不行,当时都特别迷恋《少林寺》里的“觉远”和《太极张三丰》里的“君宝”,长大后才知道“觉远”和“君宝”都是李连杰扮演的,也才理解了“君宝”那种“乘风而来,随缘而去”的情怀。还有,《赌神》里的周润发,那造型和出场不知秒杀了小杰(上回的校霸)多少次。至于《东方不败》,我当年看过很多遍都没看懂,除了打打杀杀。
每次看完回家都还念念不忘剧中的“英台”、“桂英”、“小冬瓜”、“秋雪”(杨紫琼扮演)……实在太入戏了。从广场回家,得各自走自己的夜路,到处都是手电筒照来照去,有时碰上扛着两条长条椅的堂哥就调侃一番:“你有没有找到你们班的海华、小敏、彩彬彩恋双胞胎姐妹?”堂哥这时会觉得我特别讨厌,跟田边的嘈杂的青蛙声一样。现在想来,我们当时对学姐们也是相当关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