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不由己的江湖

作者：黎荔

古龙先生散文集《不是集》里有一篇《人在江湖》，如此写道：

“人在江湖，固然是身难由己，其实人不在江湖，又何尝能够由得自己呢？如果一时觉得气闷，就放歌纵饮，惟有令亲者痛，仇者快。我也曾是酒徒，我也曾在生死间来去，我又何尝没有一些尖锥般的感触刺在心里？如今虽然自甘寂寞，远避山上，但却依然时常会有些身不由己的悲哀。

可是最近我已经懂了，人生本来就是这样子的。”

从内容来看，写文的时间应该处于古龙生命的最后阶段了，有大彻大悟的感觉。众所周知，古龙死于肝硬化。据说是在1980年，古龙一次与朋友上吟松阁喝酒，刚好台湾影帝柯俊雄也在。柯的小弟们要古龙给他们大哥敬酒，古龙当然不肯。随后发生冲突，古龙手臂被刺伤，顿时血流如注。古龙被送进医院后，血库的存血不足，只得临时在大街上找人买血。但是没 有想到的是，卖血的人患有肝炎，结果古龙虽然捡回一条命，却落下了肝病。 肝炎本不致命，但酒是喝不得了。本来古龙也想戒酒，但酒在他生活中是仅次于朋友和女人的，他不能一日无酒，尤其在感情和创作都陷入低谷的时候。古龙生命的最后几年，忍受着病魔的折磨，几次三番地住院治疗，最后还是在1985年9月21日晚6时零3分，因酗酒而死。

古龙早年生活坎坷，尝尽世间炎凉，所以小说中多有对底层社会与复杂人性的表现。他写给李费蒙夫妇的一篇书法作品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寸心之争，生死忘矣”。十六个字，道尽人生的艰辛与无奈。在古龙小说里，有太多这样寂寞如雪的大侠与大豪，刀光剑影中征服了世界，却走不出他的往事，孤身一人，远走他乡，在无尽的岁月中慢慢舔舐伤口。古龙这位纯粹的性情中人，不妥协地度过了他的混乱但有声有色的一生。有声誉，有财富，有地位，有朋友，有声色，有醇酒，可是也有负担，横逆，中伤，挑拨，暗算，杀戮。这样的人物，最能明白一句话：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人在婚姻，爱不由己；人在官场，话不由己；人在单位，事不由己；人在世上，命不由己；人生短暂，有何归己？

南来北往的人群中，很多人表面上活得潇洒倜傥，从容如风，但这真能代表他们的内心世界吗？其实很多的答案都是否定的。生活在世间的人，每天都要面对悦意或不悦意的种种状况。看似可以由自己决定，实然却身不由已。但是，—个人一生中，也一定要勉强自己作几件他不愿做的事，他的生命也才有意义，有阴影的人生才真正饱满。人在江湖，惹一身羁绊，自是身不由己，可也是因身不由己，人才是真真正正的人，才会真真正正的存在。人生而自由，却又无往不在枷锁中。懂得了遗憾，才懂得了人生。

羁绊人生，转侧束缚，所以我明白了古龙之嗜酒，本质是要从自己的躯壳里飞出来一会儿，使自己感到这一会儿的生命比原有的要精彩。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皇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也许那是他的一个代价巨大的方法，能给自己一刹那的绝对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