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
有人说,父母是为我们遮住死亡的两道帘子。我母亲面前只剩一道,外公前几年就已经去世,留下外婆孤零零的一个在母亲面前挡着。我母亲总说:“只要妈妈还在,我们长多大都能像小孩在她跟前一样撒娇。”
以前上学时,即使是暑假也很少回四川。外公外婆仅仅是电话里扬声器的震动,对外公外婆的了解也只停留在母亲重复的描述我小时候和外公外婆的故事。
直到高三毕业,学业不再紧张,每年暑假才有机会回四川。而且,从外公去世之后,每年暑假我大姨和我母亲都会把外婆接到家里来精心照顾。一有亲戚来就跟我外婆说,你看,养女儿多好,把你服侍地多好。外婆也笑眯眯的回答:“是啊,是啊。”
外婆老缩着了,还驼背。脑海里想出来跟她最像的形象是雕齿兽,就是冰河世纪里的那个乌龟。从远处看她,像极了站起来的雕齿兽。老太太的体质是越老越瘦的那种,手上的血管蹦起多高,细细的皮肤包着骨头,八十多岁的她总共加起来才六十多斤。
老太太牙全掉光了,现在一口假牙,每次吃完饭都要用牙刷仔细地洗。也不知道是假牙不合适还是怎么,坐在她旁边总会听到假牙在她嘴巴里吧唧吧唧的响动。有一次,就只有一次,我抓住了外婆没有戴假牙的样子,哈哈,和电视里的老太太一模一样,嘴巴缩成一团地凹进去,说话都说不清楚。
现在是2018年,但老太太仍然活在上个世纪,活在她还年轻的时候。
她像一头老牛,总是不停地把从前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翻出来反刍。没人的时候就自己想,想着想着就会川瞌睡,不住地点头。如果有谁坐她旁边,她就开始讲以前的老事情,不管你在不在听,她都一直讲,只要你坐在她旁边。有时候她讲得开心了,自己都会笑出来,讲得眉开眼笑,神采奕奕,那个翘着的二郎腿还一抖一抖的。
她跟我讲,国儿,如果外面有人问你家是什么成分的,你就说是自耕中农,不是地主,别人就不会难为你。
我很喜欢外婆叫我国儿,细细的声音格外亲切,每次她叫我,我都十分享受,如果她这么叫着请求些什么,我是一定不会拒绝的,谁会拒绝这么美妙的呼唤。
老太太也很喜欢唱歌。她总跟我说她以前是被选到文化馆学的唱歌,天天晚上有老师教,溜秧歌,比舞。不过我觉得老太太唱的没那么好听...估计是老了吧。她一唱就停不下来,情绪高涨,唱解放军是天,唱毛主席,还唱东方红。刚才问了她一下在哪里学的,她一直唱到现在,唱完还要跟我讲那个“国”怎么发音更好听,还讲她唱歌比赛第一,我是不信的,又说妇女代表什么的越讲越远…说实话,我有点后悔问她了,止都止不住。
不过,她大部分时间还是在为后人操心。她总是说,我的任务完成了。在我看来,她仍放心不下。
今天外婆把一直缝在内衣肚子上的布包解开给我看。那可是我外婆除了洗澡都不离身的包,不知道这个布包围了她多少年。那布包是用碎方布自己缝的,三边四角用线压得紧紧的,留了一个口用大号别针守着。
外婆一层一层地解开来,解开来却是红的绿的好几个本子,翻开看竟然是已经去世的外公的退休证和养老保险证,外婆自己的也贴在旁边。外公那本的皮不见了,外婆就用自己的把它包起来。还有两本是外婆一手带大的孙子孙女的团员证,我还从来没见过哥哥姐姐这么小的时候的照片。
在一个红本子里夹着外婆的身份证,1932年11月1日,身份证套在一个套子里,套在套子里的还有一小包纸紧紧地挨着外婆的身份证。外婆一点点拆开这个纸包,里面包着她孩子们的照片…
外婆老了,不想动了。白天带她出去走走,她说太阳大,阴天带她出去,她说要下雨,晚上,她又说外面黢黑不出去。老太太总是有呆在屋里的理由。有时候她还不让我们晚上出去,拉着准备出门的我说,这么晚了别出去呀,要被公安局当坏人抓起来的。
老太太老了,没有安全感,总是想挨在她的幺儿身边。觉得幺儿才是她最好的归宿。尽管她两个女儿照料她精心的程度远超过她幺儿,我妈和我大姨每次吃饭之前都要把肉菜弄得细细的,知道老太太不吃鱼就偷偷的从鱼肚子上把没有刺的肉理出来和饭拌在一起。尽管如此,老太太还是更喜欢她的两个儿子,在言语中总是更多提起儿子的家庭,也许男性的阳刚强壮更能在心里给老太太安全吧。
幸运的是,老太太还算健康,虽然有些老年人总是避免不了的小毛病,但能吃能喝能说能唱,开心了还会扭扭腰,精神的很。
这就是我的外婆。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太太。
This is it.
题图摄影:相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