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邪

我愿与君绝。
(一)
“恭王如何?”任连承站在门口,望着不远处衣着华贵的男子,对身旁的女子说。
“很好。”她低了眉眼,不知在思忖什么。
丫鬟为清黎盖上了红盖头,轿帘落下,生生地隔断了此前所有牵连。
“起轿!”一时之间,锣鼓喧天。
她坐在轿子里,只觉得耳边嗡嗡的。
伸出一只手掀开一点帘子,望见外面,不管是看热闹的还是凑热闹的,都是一副眉开眼笑的,可恶的嘴脸。
胃里泛起阵阵恶心,只得忍着,双手紧紧地捂住嘴巴,生怕一个不小心,脏了这锦缎铺成的轿子。
就此忘了罢,傅清黎啊傅清黎你还在指望他什么呢?她垂着头坐在轿子里,头上冠饰似有千斤重,红色,都是红色,她平生最讨厌的颜色。
十岁那年,傅家二十七口人都倒在了血泊里,若不是任连承救她性命,她连苟活的资格都没有。
如今,任连承要将她嫁与恭王,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他给的,她悉数接受,就是让她去死,她连眼都不会眨一下。
“我嫁过去,你便会欢喜?”她当时笑盈盈地盯着他的眼睛,心里还有着些许,能够叫做期待的东西。
但听见他依旧温柔的声音,如同跌入万丈深渊一般,令人绝望。
“是,你嫁过去,我……很欢喜。”
“很欢喜?”傅清黎后退了两步喃喃道。
任连承微微皱起眉头,语气更加坚定了一些:“是,我很欢喜。”
她看着他,疯狂地大笑。
仿佛所有的爱恨都随着这笑声消散在这方天井里,她笑得肚子痛,蹲在地上,眼角挂着泪珠。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不去看任连承眼中的不解,背对他走出去很远,依然狂笑着,只是眼泪一下子决了堤,喷薄而出。
嫁过去你就是王妃了,傅清黎你还不知足么?你一个傅家遗孤,何以能得到如此尊贵的身份,后半生衣食无忧不是幸事么?
你也成全了他,自此以后,两不相欠。
她一步比一步走得决绝。
(二)
“若我带你走呢,你可愿意跟我?”任连承拉住她,目光灼灼,像是要将眼前的人烧成灰烬,才好带走。
“不愿,迟了。”她冷淡地开口,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挣脱了他的钳制,再也没回过头。
任连承在朝中的势力越来越大,午夜梦回时总是想起那张脸。
隐忍的,欢喜的,还是绝望的。他竟不记得她最后的表情了。
八年前他路过傅家的时候,傅清黎浑身是血,抱着腿坐在大门口,便动了恻隐之心带她回了府。
她开始时并不愿跟他多说话,小脸上写满了谨慎,还有那倔强的眼神。
他请了最好的先生教她琴棋书画,又亲自教她习武。
她看他的眼神慢慢有了变化,他并不阻止,他喜欢她看着他的眼神。
“叫我连承哥哥。”他总是纠正她,为此头疼了很久 。
“不,我就要叫你连承,连承,连承!”傅清黎却从来不听,时不时的从各处蹦出来,笑嘻嘻地喊着:“连承!”
“连承,你看那是什么?”
“连承,我很喜欢吃排骨!”
……
“连承,你会,你会娶我么?”她的声音低得被周遭的声音吞没,他却听得很清楚。
可他依然假装没有听到,问她:“什么?”
想要逃避,又很想听到确定的答案。
她摇了摇头,笑着说:“没什么。”
那笑容真是刺眼啊,他那时候想,有些庆幸她没有再纠缠下去。
也,有些失望。
如果不是恭王出来横插了一杠子,他会娶她的吧,任连承这样想着,勾起的嘴角瞬间冷了下去。
“傅清黎,你可知,我是愿你好。”
(三)
“恭王想要什么,不妨直说。”他眯着眼睛,本就抱了做交易的打算。
“我要她。”恭王指了指不远处,在一株梨树下安安静静坐着的傅清黎。
任连承哑然,朝她看过去,她恰好回过头,对他莞尔一笑,心里竟有些疼,还是咬了咬牙,对着眼前的男子说:“好。”
恭王总是见傅清黎愣愣地坐在湖边,一坐就是大半晌。
他不知她在想什么,只是每次她看向他的时候眸子里马上就变得柔和起来,再也不见了忧郁。
他错愕,似乎刚才坐在湖边的不是她。
傅清黎是他从任连承那里要来的,作为任连承攀附他的报答。
“任大人可舍得?”恭王冷冷地看着任连承脸上挣扎的表情,竟有些快感。
“她只是我收养的遗孤而已,能托付给恭王,是她的福分。”任连承恭恭敬敬地作揖,未曾争辩分毫。
恭王看着他发白的指尖,觉得很可笑。
只是遗孤而已?
他看任连承是做了很大的思想斗争一般,将来以傅清黎作为要挟,也未尝不可。
只是他自己对于傅清黎的感觉却越来越复杂。他竟然贪恋她的笑容,她身上的香气,她看向他时候柔软的眼神。
哪怕下一秒她不属于自己。
(四)
“任大人,莫不是后悔了?”恭王端着茶抿了一口,幽幽地问。
“下官不敢。”任连承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
傅清黎面无表情地站在恭王一旁,并不去看任连承。
“我也希望,刚才任大人对王妃所说的大逆不道的话只是个玩笑。”恭王笑里藏刀,盯着任连承。
说罢,带着傅清黎走了。
过了许久,任连承才敢抬起头来,那两人的身影站在一起,他脑中浮现了只有两个字,般配。
他站起身来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巴掌。
灼热的疼痛感瞬间袭来,连同臼齿一起,疼到了心里。
(五)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很早以前,傅清黎总是在他耳边吟唱《上邪》。
一遍一遍,不厌其烦。
“连承,你会收留我一辈子吧?”傅清黎趴在他的肩膀上,可怜兮兮地问。
“不会,姑娘家总要嫁人。”他从一开始,就不曾给过她希望。
可是,他依然毁了她对余生的所有期许。
(六)
两年后,傅清黎生了一场大病,离世。
任连承那时正抚琴《上邪》,琴弦突然断了,中指立马渗出血液,他皱了皱眉。
管家送来一封信,任连承认得出那是傅清黎的字迹。
看完后,天旋地转,只觉得两眼一黑,栽倒在地。
风吹起掉落的信,只一句话,白底黑字,力透纸背。
“我愿与君绝。”
她终究是因为死了,才敢与君绝。
两年前,那个美好的清晨啊。
她一身大红喜服,踉跄着经过他身边时,低声说道:“任连承,你放心,我傅清黎宁死,也不敢成为你的软肋。”
于是,她死了。
在她变成可以要挟他的筹码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