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散文连载小说

和谷评传  十二、十三节/和小军

2017-03-09  本文已影响205人  孫陽
图片来自和谷博客

十二 长安离别

1989年到1991年,这三年对于和谷来说是不平凡的三年。年近四十的和谷在这几年里,遇到了诸多的事。自己工作了近十年的《长安》文学月刊停刊,无所事事,原来忙忙碌碌的工作和生活瞬间变得清闲起来。

他的文学创作成绩却收获颇多。

1989年,散文集《无忧树》获中国作家协会新时期(1976-1988)全国优秀散文(集)奖。获西安市委宣传部文学创作荣誉奖、西安文学奖。散文集《野生地》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

1990年,华岳文艺出版社出版《和谷诗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和谷散文选》。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和谷游记选》。报告文学《渴望黑河》获陕西日报优秀作品奖。总撰稿五集电视片《陕北谣》获中国电视学会优秀电视片一等奖。获陕西省青联七五计划有突出贡献青年特等奖。被聘为西安电视台文学顾问、西安书画艺术研究院名誉院长。

1991年,根据原著改编为六集电视连续剧《铁市长》(编剧)7月1-3日中央电视台一套黄金时间播出,获央视全国优秀电视剧奖、飞天奖、西北首届电视剧特别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等多项奖。被选入《世界华人文化名人传略》、《中国文艺家传集》等多种辞书。散文作品选入人民文学出版社《中国当代散文精华》、《中国当代散文百家》等多种选本。被列入陕西省十佳青联委员候选人。

适时,和谷与杨绍武承担了一项任务,为省委组织部和省电视台拍摄的“三秦科学家”系列专题片撰稿。间隙,在寻访辋川遗迹归来后,和谷写了一篇散文《王维的辋川》,其中写道:“在王维谋过事的唐长安城那块地土上,晚生一千年的自己如今居住在那里。为何不去海南闯世事,为何不守在城里寻点赚钱的营生,不去卡拉oK,不去洋楼里吃西餐,却跑到这偏僻的辋川寻找王维闲聊。是有闲么,是穷开心么,说不清道不白。”面对自己眼下的出路,和谷陷入了迷茫。

天无绝人之路。机遇往往是给有准备的人准备的。

1992年,由陕西调往海南省任司法厅长的习正宁,物色和谷去大特区创办法制报刊。临走 时,和谷去省作协与路遥话别。在路遥家的阳台上,和谷向这个相识二十多年的老友倾诉了自己南下的诸多顾虑。路遥对他说,你先去闯,不成再回来,到作家协会来,不怕,有我哩。

海南省,位于中国最南端,是仅次于台湾的全国第二大岛。北以琼州海峡与广东划界,西临北部湾与越南相对,东濒南海与台湾省相望,东南和南边在南海中与菲律宾、文莱和马来西亚为邻。1988年,海南建省,成为中国第五个经济特区,行政区域包括海南岛、三沙群岛(西沙群岛、中沙群岛、南沙群岛)的岛礁及其海域。海南地处热带北缘,属热带季风气候,素来有天然大温室的美称,长夏无冬,光温充足,光合潜力高。岛上四季长青,空气清新,被誉为回归大自然的好去处,未受污染的长寿岛,是冬泳和避寒的胜地,是旅游、购物的天堂。

“对,到海南去,干一番事业!”比“特区还特”的中国最大经济特区,点燃了年近不惑的和谷的激情和梦想。

海南建省办特区,以市场经济为取向,打破了计划经济的障碍,为人才的全面自由发展提供了广阔天空。全国各地人才为梦想而来,为实现人生价值而来,为淘金梦而来。这是一场自发的、主动的大规模人才迁徙。当时的闯海人中,很多人在来海南前,在内地有着舒适和安逸的工作、生活条件和环境。但许多人却在没有组织者的情况下,不辞劳苦地来到这个国防前哨和落后封闭的海岛,投身到海南开发建设的大潮中,只为了圆自己心中蓝色的海南梦。伴随着海南经济特区的建设、发展不断成长、成熟,在各行业、各领域创造出了骄人的业绩,对海南的经济建设和社会进步产生了深远影响。

“一个人到过一个地方,他就会把他的心灵版图扩展到那里,才会关心那里发生的事,特别是那些使他付出情感心血的地方,无不在心底留下印记,不时想起,每每谈及,这就是海南情结。”

海南岛又称椰岛,椰子树是海南的象征。每年4月21日举行海南国际椰子节,是海南省大众参与、面向世界的综合性、国际性的大型商业旅游文化节庆。活动有在海南举办椰城灯会、椰子一条街、黎族苗族联欢节、国际龙舟赛、民族武术擂台赛、文体表演、黎族苗族婚礼、祭祖等丰富多彩的活动。

1992年4月下旬的一天,和谷在与旧有的生存环境作了彼此的留恋与辞别。他用一个字二分钱码字换来的盘缠,匆忙而从容地拾掇了简单的行囊,无非是一支秃笔,几本他所崇敬的作家的书,几件旧衣服,便远走他乡。本来说好国庆节带父母去北京游玩,因为远行,这也成了一个永远履行不了的诺言。

“我的父老兄弟姐妹被我丢在遥远的北方土原上,老家可念不可及。我不孝顺,因为我背弃了‘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我也不是好丈夫好父亲,小家被我丢在故都,也象老家一样未能厮守。我独自上路,远离了家舍。”

唐朝宰相之子李德裕被谪贬崖州时,怅叹“鸟飞犹是半年程”。一样的距离,千载之后的当今,和谷如一只小鸟藏在现代大鸟的羽翼下仅用大半天工夫,便毅然落脚在孤悬于南中国边地的海南岛上。当然,他不是被流放者,只是一个肝肠寸断的远行人。

“谁不爱自己的家?谁愿意浪迹天涯?只因为走自己的路,只因为种子要发芽。”一曲《海南梦》,唱出了闯海人的心声。

琼崖的风,热带的雨,炽烈的阳光,蓝色的海水,还有空气中溶入的多种综合滋味,让和谷时而激奋,时而又忧郁不已。

和谷来海南时刚步入不惑之年,那时的他已小有成就,在别人眼里各方面还是让人羡慕的。西安离老家不远,家里有事,说回就回了,妻儿也需要他的照顾。能迈出人生的这一步是何等的不易?

在和谷看来,所处空间的选择并不绝对,去哪里也无所谓,问题在于为何而去,为什么流浪?梦中的椰榄树究竟是什么?所谓的成功与失败,也似乎跟远行的过程不同,启程出发本身便使精神的希望受孕成胎。安于一点可怜的所获而洋洋得意,便自我囚于一个沉寂的角落,在超前而至的老人心理中消磨生命充其闲适和宝贵,那是他实在耐受不了的苟活以至于慢性自杀。去呼吸带咸味的舒心的海风,闯荡于改革开放的前沿。和谷想再年轻一次,再活一世,追求人生的浓度而不是苟存之长度。在这中国最年轻的省份拥有最大海洋面积的地方,他想年轻、想宽阔、想让人生液体一样流动奔涌。他的浪迹本来想保持自然形态的容颜,却发现这个年轻的地方拒绝胡子拒绝颓废和散漫。拒绝衰老,正内驱于血气与活力。

来到海岛,原本已生活了近二十年的西安已是“故乡做他乡”。渭河北岸台原地带那个小山村也越来越远。回想在西安的这二十年,和谷感慨良多。虽说“身泰心宁是归处,故乡何独在长安”,但对于和谷来说,从二十年前那个四月踏进西安的第一天,和谷就开始与这座城市联系了起来。在这里,他把人生最美好的年华交给了这里,从一个矿工变成了大学生,让他开始开阔视野,了解世界。而后大学毕业,留在这里工作、生活。一边编杂志,一边搞文学创作。数十年如一日,白天上班,晚上伏案写作,经年累月竟然坐坏了一把藤椅。起初也许仅仅是兴趣爱好,日后也为拮据的生活增添了不少收入。在西安的二十年,他完成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在这里他读完大学,当了记者编辑,娶妻生子,安家立业,过上了村人羡慕的省城人的生活,荣为连获全国报告文学、散文、电视剧大奖的知名作家。

和谷常常以西安的文化背景为参照,琢磨腹地与岛屿两种文化的融合与冲突,而寻找时空杂交的种子。这种子在转型蝉蜕过程中,如同他身体和内心被热带太阳烘烤脱去一层皮一样,才开始萌生发芽。他得经历失落惶惑和被疏远的时节,在压抑和焦虑中拔节,在陌生和孤独中秀穗,然后再换一种压力和快活的方式采撷果实。为了精神的追溯,远行是无限的。在力图理解人世的同时,他把握自己韧性的脚步,最终想获得的还是离他最近的心情本色。

一千年后远在天涯的和谷,并没有李白“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帏望月空长叹”般的相思之苦,远方不远是由于现代科学的缘故。“鸟飞犹是半年程”已变成传说,按动电话机上的某个编排号码,妻与子以及友人故人便近在咫尺。这种对话,可以感到对方稔熟亲近的鼻息。他似乎乘电话亭的方舟回到故都,离开了被粤语琼语和生面孔包围的海岛,重返他曾经出发的家园。家书抵万金,亲近是因为疏远,疏远又是因为亲近,他疑惑近耶远耶,怎一个远近了得?

在海口秀英海滨,他站在水边,不觉得脚下沙滩在波浪中渐渐下陷,海要接纳了他似的。他不识水性,却极有欲望扑入海中。掬一捧暖暖的海水噙在口里,又咸又涩,他尝出咸是生命力,涩是悲苦,也有来自渭北那个叫做漆水河的液体。他问渔民,望不尽的海对岸是哪里?回答说,大陆。

不能责怪他,他还不认识所处方位,并非忘记了他是从海峡对岸来的远行人。“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家乡在远方。”家乡在远方,远人在异乡。

客心似海,爱不能言。

十三 海南岛客

和谷在上岛的头两年间,先后租住过多处栖居地,可谓漂泊不定。上岛初期,依次租住过的地方有新华南、文苑巷、锦山里。

新华南的一家招待所,窗下院落一角是垃圾堆,和谷在这儿领教了传说中海南“两个老鼠一麻袋,三个蚊子一盘菜”的俗语。天总下着雨,从小巷子里吃过汤粉回来,冷清清的,上楼梯时撞见了一只大老鼠。他是吓了一跳,老鼠却很镇静地为他让路,溜到一边抱起前爪,差点儿向他敬礼了。之后他见到老鼠便依其习性礼尚往来了。屋里的蚊子却不客气,它会在他稍微疏忽时潜入帐子,或隔着帐子袭击他。灭蚊灵的喷雾剂不灵,人被熏晕了,蚊子依然飞舞歌唱。它体积大,有群体优势。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和谷一边谋职,一边读海德格尔,写他的客岛札记。

在文苑巷,他租一张床,屋子里的另一张床是属于随时光顾的流动客人的。有时是半夜里来,天不亮走人,他也没弄清同居一室的人是老是幼是渔夫还是逃犯,幸而未遭毒手。他的一位友人就住在楼下,是他在故城的文友,他们经常坐在楼顶上,或海港的桥头上,望天上的星星,也望海城的灯火。一日,友人与邻居因孩子争吵,准确地说,是因为邻居没关小院的栅栏门,让尚不懂事的孩子跑了出去。孩子跑出去玩儿,会遭别的孩子骂:“大陆崽坏!”这孩子当然会反驳,但不带任何地域慨念:“你坏!”作为家长的友人感到伤害,就与邻居论理。邻居说不是故意的,友人说是故意的,何况不至一次了。这争吵骤然升级,邻居的家人也添加进来,眼看就要动手了。和谷在屋里被惊动,连忙跑下楼去拉开。要是真的打起来,他们势单力薄,怕是死定了。和谷见过当地人打架,是拿了杀猪刀乱砍的,小矮个会一蹦三尺高,强悍又凶猛。

锦山里的房东,是靠租房和做钢窗的手艺盖起了三层小楼。最是那丛与小楼比高的青竹让人爽心,有了些许家的安全感。几个人在那里起火做饭,然后上班下班,满城跑广告,写稿编杂志,度过了生存危机第一关。过了几年,房东老头还找到和谷,感谢他在报上发表的文章里写到他的青竹家舍。那门前泊了一大片水,幸得绿油油的水葫芦遮住了藏垢纳污。左边出去是一个杀鸡宰鸭的屠场,气味难闻,但并不妨碍和谷在巷外排档打边炉吃鸭肠的口福。之后几年,和谷就再也没回那里去看看,不知怎么一想起就心里难受。

刚来到海岛上,品尝海鲜、鸭肠、牛腩饭,蛮新鲜的。没过多久,和谷的胃却在呼唤面食。一日,走过一个小吃摊,是卖饺子的,馅儿却只是一疙瘩肉,皮儿很薄,根本没法吃。这便与摊主交涉,用半斤饺子钱买了一碗面粉,自己下手和面揉面,揪了一大碗面片,加上海南辣得人喘不上气的黄辣椒,吃得酣畅淋漓。

每逢周末,几位陕西乡党便集聚于南航路口的老马家,吃一碗正宗西安清真羊肉泡馍,如同回到了自己的城市,自己的家。再来一瓶西凤酒,一盘腊牛肉,拍个蒜泥黄瓜,算是解馋了。趁酒兴,散步回客舍,海腥味的风吹着,走过街巷,夜深人静,猛地吼几声秦腔“老了老了实老了,十八年老了王宝钏”。海南岛的风不明白,这吼声是由吃羊肉泡馍的腔子里发出的。

听说南航路上新开了一家山西的杂粮食府,和谷便想着山西与陕西一河之隔,为秦晋之好,饮食风俗应该接近。一去果然不失所望,有荞面豆面麦仁杂豆,有洋芋擦擦,有糜子面油糕,苞米窝头,加上辣子陈醋,吃得汗流满面。不是忆苦思甜,就想找回以往的胃口。只是晋人甚为节俭,做生意“九毛九”,质量没的说,倒是数量差池,不尽人意。只好多要几份,才勉强填满肚子。

说到吃面,也遇到陕西乡党面客的吝啬,也是吃双份才能顶饱。乡党说,到了这海南岛上,啥都死贵,给谁都多盛一筷头面,我这生意就做不下去了。和谷说,有道理,但你的面做得筋道,唯独辣子不真。乡党说,啥?你敢说辣子是假的?和谷笑了笑说,你的辣子是真的,和谷说的是得用咱陕西的秦椒,和谷老家耀县寺沟的线线辣子,煎油尤其是菜籽油一泼,直冒泡泡,叫睁眼辣子,你该听说过?乡党只好承认,用的不是秦椒。

一天,习正宁厅长约和谷去一家新开的面馆吃面。老板是秦人,说面做的很地道,才请乡党去赏光的。不料,一碗面上来,习乡党先闻闻,慢慢操起一筷头,吃到嘴里一咀嚼一咽,连忙皱了眉头,啪地放下筷子说,你这是啥面,跟恶水(洗碗水)一样。老板在一旁很窘,说是从北京请来的面食大师做的。乡党起身走人,呸,做面不请陕西师傅,还能做面生意,锤子。秦人老板想溜摸人,却挨了个肚子疼,没料到这位吃客却是咥面的行家,哄不得的。

“来海南之前那几年,刚想写,有兴趣写,就写一点儿。烦了,感觉写是一种更恼人的差事,索性作罢。写得不少,不想继续写了,不想在老地方呆了,以为生活在别处,就出走了。半年后因忙营生或是以忙营生为借口实为没兴趣写,就渐渐疏远了写作。”但他的客岛札记却没有间断过。

和谷仔细读过林语堂先生的《苏东坡传》,尤其“海外”一章,道出这位垂老投荒的智人非凡的精神处境,使他很伤感。所以在海南的他买了一套《苏轼文集》,时不时翻上几页。某日,和谷拜谒了宋人苏东坡的故地,琼山有勒石为记。诗碑说: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休苦劳神。似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虽抱文章开口问谁?且陶陶乐取天真,几时归?玄作个闲人,背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对于一个客居海岛上的人来说,生活上的不习惯是次要的,精神世界的安慰才是重要的。和谷在《远行人独语》一文中,这样记叙自己刚来海岛上时的心情:

天涯客舍,偶尔从电视的城市天气预报中看到地图,才像发现什么似地告诉自己说,你此刻所处的城市名叫海口,而你曾经所拥有的另一座城市则在大陆腹地,它已与你天各一方。

他已远离你生活过整整二十年的家园。他二十岁时从山地独自闯入那个大都市,已将人生最宝贵最华美的青春交付给那里。

他用写一个字二分钱的稿费积累盘缠,去一个完全陌生的遥远的地方,不可能是寻找高消费的享乐,而是带有流浪色彩的一次精神的游历。想承受一种新的方式的孤独和忧郁吗?挣脱沉闷和寂冷,也兴许会有新鲜的冲动、垦拓的泥香。

“为了梦中的橄榄树”,他舍弃在旁人看来活得有名份有滋味的家园,去追逐太阳亲近热土。热土不是故土,热土没有气候上的冬季与雪,热土生长现代潮音,也生长冷冷的古老的相思病和红豆树。香软之巢似乎与你无缘。即使如此,他为流淌自由的眼泪而慰籍,潇洒的欢笑却使你感到痛楚无奈。

他不必仟悔远行,他已开始投入类似吃蛇般的崭新的生命体验,或激奋或悲哀或欢悦或忧伤,这是空间和新的生存境况馈赠给他的礼物。发财不是最要紧的,写文章也并非神圣,他在拯救自己心灵的行动中咬响夏日生鲜的麦粒。

在被古人称为炎方的岛上,他感到正午炽烈的阳光如同老家人说的白雨倾泻在行人的尖顶帽与花伞上,大雷雨则把天空变成海洋一样酣畅淋漓而回肠荡气以至磅礴浩然。海在不疲倦地拥来层层雪白洁净的波浪。

走入豪华别墅,也走入低矮苍老的民居,走入高度刺激的股票市场,也走入饥吞牛脯饭的大排档。各式各样的当地人和移民,斑驳纷杂的生存心态,使他愈来愈认识到自己是一个异乡过客。他在雨中的车站落汤鸡一样等候中巴,在烈日下汗流夹背地匆匆赶路,在夜半空街辨认寄居的小巷路牌,在轻轻敲响一个或熟悉或陌生的主人的门扉,在灯底一边驱赶蚊虫叮血一边爬格子,在独立海滨抽着烟注视天边的落霞和猎猎归帆,他就明白自己的心情在消化着一个苦旅者灾难而幸福的灵魂。

椰门的月下广场,有流浪吉他歌手在卖唱。拥挤了许许多多人,在专注入神地倾听心灵的歌唱。途经这里,听任脚步的操纵,成为这许多人中的一员,唱“不要问我从哪里来”,唱“外边的世界很精彩很无奈”,唱“有过多少往事仿佛还在昨天”,唱“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一块钱买一首歌够低廉了,一块钱又能干什么?一起享受一段实在的时光,他以十倍的代价从人间的歌唱中获得了片刻的美丽和辉煌。

在海岛上溽热加蚊虫叮咬的孤灯下,和谷在海南主编《特区法制》杂志的同时,陆续写出了记录远行人心情故事的《客岛札记》系列散文。之后,由人民文学出版社结集的《远行人独语》即是和谷这一阶段心境的见证。叙写了经济市场化转型期大特区社会文化景观,倾诉了漂泊者寻求谋生的艰辛与自我精神的休闲状态。琼崖的的风,热带的雨,炽烈的阳光,蓝色的海水,使人时而激奋,时而又忧郁不已。为人为文的心境几近苍茫,却极想挽留住生命的活力和自由,迸发出新鲜的发现与诗意。为弥补在海岛写作的单薄和随意性痕迹,集子选临近远行时曾写于旧地古都的若干篇章,权当作一个深沉厚重的背景。人生旅路迢迢,何时抵达精神之家园?独自漫话,是一种奇妙的心灵体悟。

从西安移居海口,在绿岛上闯荡,体察到了生活在别处和长相思在长安的人生况味。此后他的散文也经历了一些变化,笔端仍然没有离开故乡,所不同的是不再以单纯的个人化回忆为主调,而往往代之于回乡见闻,但大多数作品仍然没有离开故乡的地理、草木风物及人事。

有评论家认为,和谷的散文真正实现了生活体验与文学体验的相一致,无论他是在故乡还是在异乡,无论他是在岸上还是在“海”中,散文都是他生命状态的实证。谋食于海口这样一个物欲喧嚣的大都市,和谷依然把散文作为自己精神的保健操和灵魂的清洁剂,这尤属难能可贵。但和谷的一席话,博得与会者的一致认同:“人们需要钱,需要生活舒适,但对我来说,如果没有了写作这一精神需要,就觉得活得没劲,这是我活人的一种精神乐趣,只要我还在写,就证明我还存在,记着写东西,就说明自己没有背叛自己。”

作家孔见指出,散文需要坦城,坦诚才能赢得人心,和谷的散文明心见性,直指人心,他把自己心灵的挣扎和震颤坦露给人们,示人一种突兀的惊讶和畅酣的痛快,他的散文不是山坡上的灌木丛,而是荒野上奇崛的枯树,无遮无掩,休目惊心。和谷前期的散文浑厚凝重,对家乡、亲人的情爱像黄地里渗出的水,既浓又炽;近期散文是南下漂泊的郁结,是生存挤压的迸射,是心灵焦虑的告白,不拘体式挥洒自如,有不事雕饰的朴拙之美,情境困厄之中的真情流露令人怦然心动。批评家马良亦深有此感,他认为在海南这种商业文化淹没一切的地方,真诚比什么都宝贵,作家应该告诉人们假面背后的真脸。

作家蒋子丹认为和谷作品给她的突出感受是文如其人,作品是他性情的真实坦露,和谷生活得很细致,他的作品也往往曲径通幽,从一个破茶杯,一辆旧单车写出别人难以洞悉的细波微澜。

作家王润华说,这正是和谷的真情毕现,他对生活充满爱心,所以他的作品很温馨。

作家冯秀枚给和谷一个形象的譬喻,说他是背负着沉重的黄土地走向海洋时,虽然溶人海南的花里胡哨,但他依然信守内心的真诚,忠实于自己的情感,从不追赶媚俗和时髦。

作家晓剑从另一个角度提出了关于坦诚的问题,他认为坦诚不仅指作家毫不隐瞒自己对生活的真知灼见,而且还应包括作家自身的忏悔意识,面对今天的文学现状,不能光指责大众抛弃了文学,作者是否应该反省自己对大众都做了些什么。

批评家阎广林认为,和谷是一个诗人气质很浓的散文家,他的作品弥漫着忧郁的怀旧情绪,仿佛浸泡在回忆的潮水中。他生活在繁华的都市,却怀恋古朴的乡村,他立足于开放的南方,却怀恋封闭的黄土地,这里闪烁着一种反历史主义的倾向。

批评家叶舒宪认为,把作家都说成是反历史主义者似乎太笼统,和谷从封闭的北方来到开放的南方,是不是在迫寻现代文明?其中可以揣摸到一代人文知识分子的现实命运,和谷近期的散文胜于前期,而他近期的作品正是产生于现代文明浪潮奔涌的南方都市,没有生存方式的大转换,没有南方乱花迷眼的刺激,他能否写出这批好作品?因此和谷本质上是顺应历史的发展而不是反历史。

作家赵伯涛细致地分析了和谷“客岛札记”系列中的两个典型意象:“路”和“雨”,认为这充分反映了一个现代人在现代社会中的孤独和无助,精神流放,路途遥迢,无家可归,无论置身何处,都是匆匆“过客”,精神的家园无处可寻。这是卡夫卡式的困惑。因此,和谷作品中的“客岛意识”,实际上是孤独的人面对茫茫世界的终极困惑。

作家孔见认为,海南岛所有的人都是“客居”,连真正的土著黎、苗族也是迁移而来,大家先后来到一个陌生的孤岛上,四面环海,无路可走,而且这里终年高温,树高草深,台风频仍,任何人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中,都会萌发出一种动荡、漂泊、命无定数的“客岛意识”;在今天的商品大潮中,暴富暴贫更朝云暮雨,这种命运无常的感受尤为强烈。因此,在海南岛人们更易体会到一种终极的困惑,这正是海南将出大作品的根基所在。

作家黄宏地用事实对比作了论证:历史上被流放到海南的赫赫有名的“五公”,他们或者以前就是大作家,但流入到海南后的作品更感人;或者以前很少写作品,但流放海南后却作品连篇,可见这座岛屿的确是文学的沃土。

著名作家韩少功认为,文学说到底是作家与自身的较量,是自身学识修养智慧精神的自我对抗和拼耗,而不是来自外界压力,和谷的创作正是这样,他目前是全国散文界有影响的一个成熟的作家,相信他以后肯定能给我们以更多的惊讶。

作家赵伯涛在《智者的孤寂》一文中这样写道:

和谷近期的散文,与近期的和谷本人是极度相协调的。一种平白清雅,一片散漫真逸,一团苦涩缠绵和一份惨淡执著,洋溢在他不算漫长的客居海南的生活中,更浮显在他《客岛札记》的近百篇散文里。

翻读和谷的散文,正惟其不见当今一些散文者故作宽宏的尖刻箴语,方觉得更能体味和谷温和言语间的真实与苍凉;也惟其不见现今一些散文中故作幽默的滑稽,便更能品味到和谷篇章中的珍爱与哀愁。一种令人难以释怀的孤寂,清纯地颤抖给他笔下城市音响、海滩林木和一次次闪回不断的热带意象中。惟其以一种低矮松弛的姿态所把握的客居生活,才洋溢成一种令人注目的孤寂,才炼达成一脉孤寂的随意篇章。联想到当今许许多多文化人的生活,和谷在这些散文中所表述的心绪,就有了承担最后结局的味道了。

时光的流迁,时代的更迭,一种“客居”的心态,应该说已经弥漫在了许多人,留在故土,奔走他乡的人的心头。在这样的时代,挽留与抛离,倾听与叙述,牺牲与奉献,故土与异乡。已经混淆一处,难辨泾渭。当你来自黄土文明的腹地,来自帝相杂陈的古都,来自一段人到中年的生命历程。驻脚在这个喧嚣勃勃、欲望无边的岛上时,间或是将一种轻松无畏的挥洒,还是把一个沉重举上心头?肩负一种昔日的疲惫和平淡,触摸着今天异地的明朗和惆怅,实际上,某种故土的缺憾仍旧是无法补偿的。孤寂也仍然还是孤寂。昔日的结局也仍然是今日的结局。

也正如此,“路”,这个与生命与旅人密不可分的意象,便频频出现在和谷的篇章里;“雨”,这个与河与海,与汗与泪衔接的景观,也总是滋润着和谷空旷的纸张。一次次地启程远游,一回回地寻访查探,不厌其烦的脚步使路具有剥茧抽丝的含义。所以就有了作者目光不厌其烦的留驻。有市井陋巷的路,有郊外幽静的路,有与脚一般长的路,有用日子铺成的路。当一个人对路的关注近似于一种痴迷时,也许心灵便开始有了对路的远离吧。因为当一个人对生命的底细有踏实的觉察时,想来他的脚,恐怕也不会再对路有什么新奇了。所以,才有了一种令人心碎的自诘,“为什么流浪?我独自成了我的家,就提在手中,辗转千里万里,越过高山与大海,寻找心灵的家园。家于是与我同在,下榻何处,何处即被我珍爱。我想摆脱客居的悲凉,安于收留我的途中。人一生何尝不是过客,生命就握在手中。” (《提在手中的家》)

同样,海口的雨,热带的雨,一次次滴落在和谷笔下夜晚的脸颊上,飘摇在他紊乱的心绪中,浸湿了他所客居的仄街偏巷。雨在这个岛上,成了一个银白色的阳光和燥热氛围的平衡,成了不期而至的抚慰,甚至成了一种痛快淋漓的享乐。每在和谷写到雨的篇章里,一种愉悦和欣喜,一串喋喋不休的怀想便跳跃而出,显示了和谷笔调中淡然里的感动,仿佛那雨珠雨雾,甚至雨中雷暴都有了擦洗岁月,诱惑浪人的奇效。故此,他的笔调出现了少有的奢侈味道:“我感到雨的香甜,雨的湿润,雨的柔软。在被雨所溶化的滋味中,我宁肯丢失自己,宁肯被吞没,宁肯在夜雨中不再醒来。我深深呼吸着雨腥味,却点燃了一枚太阳般的心。”(《雨腥味》)

仔细想想,孤寂者面对的孤寂,不外乎就是和谷所传达于我们的某种结局的感觉。承担它,不外乎就是承担脚下路,天上雨。举起头,雨珠落于脸颊,像泪像汗;飘散天空,是云似雾;聚集地面,成河成海,它和迁徙和梦想和沫溶成一体。垂下头,脚下的路是起点也是终点,是脚的使命也是脚的问题;走到远方,远方比远方更远;掉回头去,过去已经不是你昔日的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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