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有泪之三十六

我当然知道窗外地两个人是谁,校研究室的主任赵老师和副主任李老师,这两位不光实在梧大,甚至在整个暮城都很有威望。
这样的场景多么熟悉。他们还没有结束谈话,我就起身走出房间站在了他们面前,风雅也跟在了我的身后,我们的贸然出现当然让他们感到吃惊。
看到他们那一刻我忽然心底掠过一丝悲凉,如果当初在校董们谈论怎么让我们去参加比赛还替他偿还赌债的时候,我也这样站在他们面前,一切是不是就会不一样,至少,少年班是不是就不会解散。
我朝他们深深的鞠了一躬,缓缓的说道:“谢谢老师们的悉心栽培,也谢谢你们为我操心。我叫苏又,但我不喜欢反反复复,可是没办法,生活就是一个又一个圈,我曾想逃避的,曾经害怕的,兜兜转转,都会再次出现在我的生命里,直到我勇敢的闯过去。我或许还不清楚自己的潜力在哪里,但在我看来,每个人的潜力都会是无限的,这一点,我跟大家没有什么区别。或许在你们看来,我是没什么朋友,他们说我是煞星,怪胎,又骄傲,冷漠,甚至爱欺负人,他们对我苛刻,我自然也会对他们严苛,我需要筛选朋友,我更需要充实自己的生活,我需要仰望星空,我需要海风拂面,我也享受云朵变幻带给我的无尽遐想,这种渴望不亚于我对课题研究的热爱,我仍旧在寻找着这些朋友,我等待着他们与我遇见或是重逢,这是我生活的权利,我不希望它被干涉,甚至被剥夺。实话跟你们说吧,我可以随时停掉我手上的任何一个课题,但我不会停止期待我的生活因为新交的朋友而变得不同,我有自己的节奏。你们或许不相信潜能或是脑力会干涸,可你们一定非常清楚,热情会枯竭,我想如果为了科研,我用尽全力甚至牺牲掉我的生活,那它的生命将会非常短暂!如果这是你们希望看到的,那么,我愿意配合你们的安排。”
他们认真的听着,风雅也有些吃惊,理直气壮的主任哑口无言,他们点了点头,甚至连赞同都找不到合适的词,风雅在我身后偷笑着。
“那我们回房间看书去了”,我说着往房间走去,忽然想起他们刚刚提到的何老师,又扭过头来说:“噢,对了,何老师是我最敬爱的老师,他喝了七八年的青顶天目,他,正过着自己向往的生活。”
回到房间的风雅很久不能安静下来,一直说着:“不愧是我的偶像,看刚刚赵主任的样子,听说梧大的校长都惧他三分呢。苏又,你太牛了。”风雅欢呼雀跃像个自己才是那个刚从战场凯旋归来的士兵。
颜子,我刚才居然这么不自知的把心底的话说出来了,你也会替这样的我高兴吧。我们或许很难改变,在每一次煞有其事想做出改变的时候。
我喜欢看到这样的风雅,发自内心的为朋友高兴着,有必要时更能为朋友做到锦上添花,她活得坦荡,也更大气。
其实风雅也有一件很让我佩服的事迹。
开学第三天,一个男生忽然走进了我们常常去逛的那间花店,从进店开始他的眼神一直都没有离开过风雅,此时异常淡定的风雅反倒显得不太正常了。
不出意外,我们刚走出花店他就拉住了风雅,说:“风雅,我那么喜欢你,我们必须在一起!”男生有些激动。
“你喜欢我我就要必须跟你在一起?可笑!”风雅狠狠的甩开了他的手,脸上的冷漠是我没见过的。
“可是你明明也是喜欢我的啊!”风雅拉着我准备往前走,男生说着快速的站到了她的面前挡住了去路。
“连颂,你够了,喜欢你的女生那么多,你放过我好不好?”
“那你告诉我,你到底怎么样才能喜欢上我?”
男生说完,风雅抬起头来,直视着他的双眼说:“让我爱上你很简单,让我同情你。”风雅一字一顿的说着又无奈的笑了笑,“你根本做不到,不是吗?所以我根本不会爱你。你回去吧。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那个男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恍然大悟的表情里透着深不见底的悲伤。
我们走了很远他都没有再追上来,风雅拉着我在一棵梧桐树下坐了下来,她长吁了一口气,在她脸上我看到了同样的悲伤。我安静的陪着她坐着没有问什么,因为我知道她会跟我说。
“苏又,刚才看到的男生,你能从他身上看到什么吗?我想听听。”
“叫连颂是吧?”
“嗯。”
“很帅哦。你们要么是发小,要么是同学,三年以上的交情,没什么特别的,还是听你说吧。”相比于侃侃而谈,更多时候我是沉默的,擅长倾听。
“没错,我们以前是邻居,后来他搬家了,我们又上了同一所高中。他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平时出入的也都是上流社会的社交场所,但他对自己的生活根本没有规划,他太霸道,太爱面子,太大男子主义,他时刻都展示着他认为最完美的一面,就像你看到的,事实上并非如此,且不说家境,在我看来金钱这个东西,今天是你的,明天未必还是你的,你有可能一夜之间身无分文,所以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值得依靠的,他的生活和家庭千疮百孔,我甚至觉得已经伤害到了他,但他从来不愿承认,难过的时候就颓废。”
风雅说着就起身站了起来,看向天空接着说道:“我并不需要他做什么,只希望他看清自己,打开自己的心扉,脚踏实地的多多充实自己,但他总是用自己的一套强盗理论来理解这个社会,他也从来没有想过好好看看自己……”风雅说着,渐渐低下了头。
不知道为什么,风雅在讲连颂的时候,我想到了朱成碧。
“可是,你还是喜欢他,不是吗?”
“是的,我喜欢他,从小就暗恋着他,好多好多年了。我算是很早熟了,自从认识他,我就总是幻想,我和他一起推着推着购物车去超市买菜,他笑我不会推车,歪歪扭扭的撞到旁人,又总是挡在我的前面,伸手帮我取下我够不到的零食。来暮城之前,我仍是这样希望的。”
“那为什么后来又不这么希望了?”
是啊,这句话该问成长中的每一个人。
“来暮城后,我们就分各两地,渐渐的,我发现我解救不了他。他身上的每一点我都喜欢过,缺点也好,小毛病也罢,但现在我只有拼命想他的缺点,我才能做出这个决定。我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喜欢又怎么样,在一起只会相互折磨,何必呢。”她有点垂头丧气,或许也有对自己的责备。
“将来的有一天他会懂得,生活会让他慢慢揭开面具的。”
“或许吧。或许他会遇到一个真正能解救他的人,也许下个星期,也许,下个月。总之,那个人不是我。”
“我们都还太年轻,原来啊,我们每个人都在生活这片贫瘠的土壤里拔节成长。”
这样理智的风雅让我佩服,要知道在爱的人面前说永不相见,那段心路历程有多么让人心力交瘁,因为我能理解,所以我知道那有多难,有些场景是永远也忘不掉的,因为她会以另一种形式植入你的心田,比如,此时风雅那一副用尽全力的模样。
“风雅,刚刚走下台阶的那个女生和那个男生,你注意到没……”
晚饭后,风雅渐渐的也喜欢静静的陪着我坐在篮球场边的石阶上,我喜欢在这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他们因为什么事情喜笑颜开,他们忽然舒展开来的眉头是偶遇了谁的眼,他们为什么停歇又为什么脚步如此匆忙,旁观人生百态的时候,我和风雅格外的乐此不疲。
我的话不用说完,我转过头看向风雅的时候,她就明白了我的意思:“我们之间的游戏开始了。”
“他们笑容满面大步的往球场走去,女生扎着高高的马尾,毫不掩饰的大笑着,性格活泼开朗的很。男孩穿着篮球鞋,腿部的肌肉线条明显,爱运动。他们一路说说笑笑,也看得出来他们之间的默契,比如女生习惯性走在左边,男生习惯性走在右边,他们的关系很亲密”,风雅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球场上,男生走进了队伍里,女生坐在一旁看着,时不时的站起来激动的鼓掌,风雅笑着抿了抿嘴说:“嗯……但是给我的感觉,应该不是恋人。凭直觉啊。”说完风雅吐了吐舌头。
“在你从医学院那边过来的路上,就在我们身后的那棵树下”,风雅转头看向我们身后的那棵小梧桐树,我接着说:“那个女生跟她的初恋男朋友刚 刚分手,就在几分钟之前我看到的她正在掩面哭泣,为了自己再也无力挽回初恋的心。”
风雅特意去帮我买了杯丝袜奶茶,我说着,双手捧着奶茶喝了一口,春风和煦,其实并不冷。
风雅听着缓缓张大了嘴巴,嘴里发出轻轻的回应:“啊……”
“这次算是我作弊了,明天午餐我请,因为如果不是比你早到些看到那样的场景……”
我话还没说完,风雅突然打断我说:“算什么作弊啊,我知道就算你没看到你推断出的也会比我多。是吧?”
风雅满脸期待的看着我,她和颜子一样喜欢看我抽丝剥茧的样子,她的梨涡里像是装了永远也喝不完的酒,每次看着她,眼神就变得温柔迷醉。
“抛开前提,刚刚她和打篮球的男生走过来的时候,虽然他们聊天的时候神采飞扬,但不说话的那几秒钟,女生的表情瞬间变得黯淡,眼里划过的忧伤深不见底,装满了故事,即使转眼就说说笑笑,但弯弯的眼角和上扬的嘴角都沉重的让人心疼,所以眼前的她并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么快乐。其余的就不说了,不然这样倒推现象会更像是作弊了。”
风雅转了转她圆溜溜的大眼睛,恍然大悟说:“哈哈,是啊,我怎么给忽略了,比如她脸颊上浅浅的泪痕,那个男生肯定没有察觉。”
我呢喃到:“胭脂泪……”
风雅继续说着:“男生嘛,肯定不会去观察女生的妆容。欸,又,我很好奇她和那个打篮球的男生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在她面前拼命掩饰又还要去看他打篮球呢?想不明白,因为时间也太短了,几分钟前刚分手。如果是我的话,起码这个时候绝对会爽约的,要不然就让这个男生陪我去喝酒去。”
风雅一脸疑惑的样子更是可爱,半仰着头像是一只好奇的小猫咪。
“进步很大哦。他们才是发小,那个女生定是和她的初恋已经纠葛了很久,男生害怕女生受伤也一定无数次的劝过她不要再付出了,但爱情这回事,谁又说的清楚,显然女生没有听,直到遍体鳞伤,再也坚持不下去了。所以我们看到的这一幕,女生不想让男生知道他所说的话都灵验了,虽然迟早会知道,虽然女生迟早会把伤痕亮给男生看,但起码当下不会,这是她的倔强,你应该能理解。至于打篮球嘛,定是他们早就约定好的。女生希望这个男生陪在身边,但却又高举着她的自尊和倔强。”
“怎么看出来的?怎么看出来的?”一切解释的严丝合缝,于情于理都不差分毫,风雅有些激动,追问道。
“这个嘛,确实没办法说明。”
风雅有些失落,她凡事都想追根朔源,这一点,她和颜子不一样。
“我们总是愿意相信我们眼睛看到的,可是这世上绝大多数的真,是双眼不能企及的,肉眼是看不到事物的本质的,直到我们变得宽容谦卑,直到我们学会用心去聆听去观察。”我试图分散风雅的注意力,或许每个有故事的人,眼里都装着开关,就在我说话的那一瞬间,我发现风雅眼眸低垂,神色黯然。
她迎着风把耳边的碎发夹到耳后,看着远方的天空缓缓的说道:“是啊,有些人离开了,但却又没有真的离开,他们用另一种形态继续存在着,他们化作清风,化作音符,化作左手掌心的痣,化作我们眼里的一颗颗星星,他们比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倾其所有的希望我们过得幸福安康,他们深爱着我们,离开后,他们的爱,带着愧疚,带着恋恋不舍,带着还未倾尽的残爱变得更加深沉,不管我们承不承认,羁绊,因为他们的离开变得更加坚不可摧。就像我对连颂,还有,你和颜子。”
我不知道风雅为什么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或许是因为连颂的关系,我只能这样想。但又恰恰是她的这一番话击中了我心里的沉船,那长满海草的旧船又摇摇晃晃的浮出海面,原来是这样,我曾经拼命想逃脱羁绊的桎梏,却又是这样把我越勒越紧,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我的亲人,黄苓,左默,还有颜子,他们又何尝不是在我的心田里开荒垦地,离开后,叶更绿,枝更茂,果更甜。
我们总是大刀阔斧的教别人怎么度过一生,却在自己生活里纠结着细枝末节的感受无法前行。
此时的我特别想抱紧风雅,这样的话,她也能抱紧我。
但是我没有,我想这一刻我的眼光也是温柔如水的,我说:“嗯,我想我们倾其一生要找寻的东西,只能靠我们的心灵去爬山涉水的探寻,只有心灵才能真正洞察到事物的本质,因为我们的心因为那些或近或远的羁绊已经枝繁叶茂,硕果累累了,这样想的话,那我们本身就永远不会孤独,太多时候我们都小看了自己,我们其实并不需要拥抱。”
风雅看着我时,我看到了她眼里的星星,她重重的点了点头笑着说,她喜欢凝视我,因为那双被点灯人青睐的眼睛。
我们起身时,太阳渐渐隐去了最后的一点光亮。
那个女生和那个男生也刚刚打完篮球上来。
我示意风雅如果好奇可以去问问他们。
风雅礼貌的走上前去搭讪了,几分钟后满意的回到了我的身边。
颜子,梧桐花又开了,大学的时间过得好快,转眼间大四都快结束了,你的诗越来越明快,就像这大学的生活,一年比一年活的清晰,我知道你和我一样,听着别人的故事成长,在自己的故事里沉淀着。
你现在追求的是什么呢,会是成为一个体恤病人的好医生吗?你有没有经常给向真写信,他的回信还是那样躲躲闪闪吗?还是你根本就不会再提及你和他之间那心照不宣的事,只是聊聊书,聊聊天气,会不会偶尔聊聊我?
随着我们长大,爱而不得的无奈就像空气一样围绕着每一个人,渐行渐远的朋友,总是错过的爱人,再也见不到的亲人。颜子,你说这是养分吗?我想应该是吧,因为我们的孤独开始变得丰满,变得有棱有角,变得有生命有呼吸了,直到我们再也离不开它,孤独,就根植在了血液里。原来,和孤独共生共舞,居然是幸福的。
嘿,颜子,如果可以,我们能不能重新认识,能不能重新当回好朋友。那天坐在篮球场的台阶上,一个小朋友跑到我的面前,手舞足蹈的讲大熊和机器猫的故事给我听,他说他也有一个大大的口袋,他大方的送给了我时间之门,我打开时,伸出头,看见了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