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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为的山

2024-11-29  本文已影响0人  郭艾晨

[郑重声明:作品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莽莽群山,雨后初晴,野草新绿,山花灿烂。长途汽车里坐着一些人,何为靠窗而坐,一脸沉思。他掏出记事本,写着什么。汽车驶过一座石拱桥,往左。过一会,折回石拱桥,往右。像是走错道路,像是桥梁相似,像是随处卸货。

山下是暮色中的市镇,灯光星星点点。

宾馆门口灯火通明。车停住,游客们下车。叽叽喳喳的人群,何为皱眉环顾。他走向总台边上的一个圆脸女孩,怔怔地盯着。女孩笑靥如花。她叫黄娟,她家有农家乐,就在附近,很好。何为背上行李,随她走去。夜色下的小路,他们一前一后走着。

夜色中,隐约可见一家吊脚楼的轮廓。木楼仿佛自己走到了他的面前,灯光弥漫出来。黄娟引他踏上侧开的楼梯,跫跫有声。光影交错中,一个老头从堂屋走出,一条黄狗跟在后面,摇尾欢迎。

火笼屋里,壁上挂着几只鹞子、野鸡的羽毛,呈展翅飞翔之态。梁上吊着几刀腊肉,下面是一口燃着木炭的火塘。

爷爷说:“鹞子是飞下抓小鸡时逮的,野鸡是大雪封山时冻死的。”

何为说:“家里其他人呢?”

黄娟说:“就我和爷爷。”

何为安静地吃完,按照指示,走上二楼自己的房间,放下行李。窗外临近溪水,淙淙作响。他想起什么,立即从行李里翻出一本厚厚的诗集,《海子诗全编》,翻到早已折好的一页,《村庄》。他不禁默念起来:

村庄,在五谷丰盛的村庄,我安顿下来

我顺手摸到的东西越少越好!

珍惜黄昏的村庄,珍惜雨水的村庄

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

他沉吟一会,继续翻看折好的几页,顿感兴尽,于是放下书,整理行李。

何为倒在床上,枕手翘腿,悠闲自在的样子。他仿佛到了自己的家乡,安静的夜晚,远处几声狗叫,或旷野中拖拉机耕地的声音。童年的何为跟父亲出船,半夜里躺在船头,仰望满天星星,聆听淙淙水声,只静静浮在河面……

快要入睡时,木楼门口有狗的叫声,一个人咳嗽了一下,狗叫声就没有了。淡淡的星光从窗口射入,照在人的脸上。虫声唧唧,不时传来两声鸟鸣。

清淡而湿润的晨雾缭绕深山,一些珙桐、鹅掌楸、松树掩藏吊脚楼。木楼前一片田园,开阔平整,屋后远处青山几脉,线条圆润,近处一堵石崖,险峻幽深,下面一条溪流,漱玉飞珠。溪水从石崖山落下,形成一个绿潭。

吊脚楼上,何为凭栏站立,四处搜寻。老头坐在矮凳上,磕磕烟杆。老头似乎想起什么,起身进屋,提着一只木桶走出,停了停,走下石板路去溪边打水。黄娟和何为出门。

从高空看,大山犹如一锅煮沸的绿汤,高高低低的气泡是山峦。旅游车犹如光标在信息高速公路上游走。车驶入峡谷丛林,隐身不见。山谷间杂花生树,掩映着一座石拱桥。桥下乱石耸立,溪水从石间泻出。

鲜花开满青春的溪谷。溪水流出落花几片,游客从水中捡起一片落花。深谷溪间,一块巨石,何为对着溪水出神。

群山高峻,如一尊尊青铜鼎。高高的石阶,巨大的石像直视苍穹。祭坛烟雾缭绕,游客纷纷祈祷。墙上刀耕火种、化育自然的壁画似乎鲜活起来,嘈杂而巨大的吼声从远古传来,余威震得身边的树叶不断颤抖。

何为走出出租屋,锁上房门。房东老太听见声音,伸出头,像个老妖婆。

老太说:“你的汇款单。好像又是你爸爸寄来的。要交房租了。”

何为说:“放心,我是不会差你的。”

何为走在街道上,各色人等上演着自己的悲喜剧。他拐进一家休闲屋,一个穿着淡黄色休闲衫的小姑娘迎上来,相视一笑。他们一起走入里面的隔间,关上门。他躺在床上,她坐着按摩。

何为说:“上次你说你十七岁,叫王丽?”

王丽说:“其实吧,我叫刘艳。当然,你也可以叫我刘玲。”

她莞尔一笑,闪着神秘莫测的眼神。她开始给他按摩,他看着她白嫩光洁的肌肤,伸手摸了摸。他见她有点抵触,赶紧从衣袋里掏出一串红色的手链,给她戴上,因此可以举起她纤弱可人的小手,细细欣赏。

王丽说:“真漂亮,谢谢!”

何为说:“你老家是大山里的,你讲讲你老家的事吧。”

王丽说:“你真奇怪,每次都要我讲故事。”

以下是她讲述的离奇故事。老家那里蛇很多,蛇精很漂亮,有的黑蛇精会变成男人,让人看不出。有的蛇会在洪水中成龙,但洪水会淹死它们,它们照样想成龙,所以淹死了很多。蛇,她怎么不怕!小时候误抓了一条大蛇,吓坏她了,幸好没咬人。有个男生在同桌女生的抽屉里藏蛇吓唬她,她家长还赶过来骂人。

山里除了蛇多,还有很多鬼。王丽的舅舅继承祖业,做巫医,捉鬼抓魂,在当地是一个重要人物。人有三魂:游魂、生魂、投胎魂。除了生魂之外,其他都是鬼。何为乘机装鬼伸手抓她,遭到激烈反抗。

她用手压住他,继续讲述老家的故事。鬼节灯笼迷人,好大一张脸,没鼻子没眼。鬼还戏弄老太太,她火焰低,看见的东西太多。有天傍晚,她和妈妈在山上拾柴火,一团泥巴打在妈妈身上,回头看看,没有人,于是呆住了。她喊了一声,妈妈才醒过来。妈妈从不让她单独上学,还是妈妈对她好。

何为说:“你想家了,可怜的孩子。”

王丽说:“是啊,有半年没回家了。”

何为说:“你就当我是你的妈妈吧。”

他将她拥在怀里,她挣扎一下,还是顺从地躺下,躺在他的胸脯之上。他们温存着,像一对深情的母女,也像一对初见的情侣,由陌生感带来的新鲜感,强烈刺激着他们的神经。她的双手拽住他的双手,像是做挑花的手部游戏。

王丽说:“你别乱来,我们店里有明确规定。”

听泉镇坐落在山谷间,日头逐渐下沉,山谷与小镇呈现出一种生命的静穆与庄重,大音希声。何为和黄娟趁着暮色归来。刚走上木楼,就听到屋内一阵爽朗的笑声。爷爷和一个白胡子老人在火笼屋喝酒。

黄娟说:“这是外公。”

何为说:“您好!早就听说,您是一个民间艺人。”

外公说:“哪里,我刚才也听说这里住进一个诗人啊。”

黄娟说:“你们可有话说啦。”

黄娟拿爷爷的酒瓶装水,将花插进去,放在堂屋的条台上。灶屋里,田姐忙着做菜,黄娟在烧火。她的脸被映得通红。

木楼外暮色已深。灯下,三人对饮。何为陪着两位老人喝酒,热闹非凡。月光下,黄娟依栏吹着一个小乐器。他闻声走出。

何为说:“你怎么出来了?”

黄娟说:“我在救你,你哪里喝得过我外公这个酒葫芦,怕你醉了。”

何为说:“你吹的是什么乐器,真好听。”

黄娟说:“木叶。”

他看着她吹奏,她笑了。她教他吹,他不会,没奈何,只得手把手地教。两人的手不经意握在一起。正沉浸间,门边传出咳嗽声,是爷爷。

橘黄色的灯光下,何为对着瓶中的花发呆,琢磨如何下笔。他点燃一根烟,推开窗户。远处不知什么地方,猫头鹰怪异鸣叫,令人心惊。隔壁黄娟房间,灯光射出来,可以望见一棵珙桐树挺立在夜色中,那些花朵像一群鸽子眠在大树上,如一个人曾经眠在流水的船头。

眼前浮现黄娟的笑容、红红的杜鹃花瓣、海棠花瓣、爷爷略带忧郁的脸……何为忽然翻身起床,奋笔疾书。

一束橘黄的灯光照射出来,爷爷蹲在石头上抽烟,吧嗒有声。

田姐说:“叔,怎么坐在这里,有心事?”

不知怎么,田姐不敢正视,爷爷添加烟叶的手停在空中。

爷爷说:“这两天总想起从前的事。要是她妈还在,就不用操心。”

田姐说:“黄娟大了,很懂事。”

爷爷说:“就是大了,才操心。”

老人直盯着远处无尽的夜色,夜色犹如一块饱含水分的粗布,在时间的拧紧下,滴出水来。

少女银铃般的清脆笑声。山花烂漫、黄娟啼鸣。一个男青年,身穿白衬衣,一脸朴实、青春而忧郁的气息。他伸手向左,左边的少女面带羞涩,两手绞着衣角。他伸手向右,右边的少女迎接上来,递过一束山花。

男青年手中的襁褓,右边的少女,拿着手帕抹泪,她的前边是一辆停着的汽车,他的后边是黯然抽烟的中年爷爷。汽车发动声,婴儿啼哭声。汽车远去了,向大山之外奔去。

婴儿的哭声传遍深山,浸透深山。小女孩的笑声。莽莽的山色中,传来一对父女追逐嬉戏的声音。嬉笑声散播开去,回荡在大山里。突然,石块的挪动声,坠崖的惨叫声。

小女孩说:“爸爸……”

时间的粗布重新拧出水来,两行清泪如蚯蚓在一张苍老的脸庞上爬行,爷爷以袖拭泪,随即叹了一口气。

爷爷说:“当初那个画家进山,非要在这里留下画画。他要是找了你,该多好!你安分守己,不怕吃苦,才是好闺女。他偏偏找了黄娟的妈,最后弄成那样!”

田姐说:“叔,再别说了,谁叫他们命苦。其实画家走后,她也内疚,不久找他去了。他们在那里会过好日子,保佑黄娟平安长大。”

爷爷说:“黄娟长得太像她妈,也让我心里安慰,只是她绝不能走她妈的路。”

田姐说:“你多虑了。年轻人的事,轻飘飘,过一刻会有变,看看再说吧。”

爷爷说:“我老了,遇事不少,很多都是命,不得不担心。”

爷爷送田姐回,送到一棵大树下。田姐的身影晃动在黢黑的山色中。

远处,隐隐传来一对恋人的情歌。

男的唱:

郎是高山小谷雀,

有处飞来无处落;

哪个小妹良心好,

给把草来理个窝。

女的唱:

哥是天上白斑鸠,

妹是后园红石榴;

斑鸠落在石榴上,

抱着石榴不肯丢。

清晨,各家各店的木门、排门、拉铁门、玻璃门渐次打开,依稀几个行人。背后的水潭里,几个女人在刷着马桶,有说有笑,遥相呼应。咯吱咯吱,爷爷挑着一担粪桶,在门前的田园里停下,用粪瓢兑了水,给一畦菜秧泼肥。

木楼上,何为在呼吸空气,锻炼身体。房间里,黄娟在对着窗口的镜子打扮。不一会儿,黄娟花枝招展地走出来,瞥了一眼,他的双臂停在半空中,惊得忘了说话。

黄娟说:“今天要不要我来安排?”

何为说:“不用了,我想自己搭车去石松,看你外公去。”

黄娟拧着手提袋,低头从他跟前过去,故意甩一下长发,偷偷微笑。

他独自走下木楼,走过芭蕉树,走在绿草如茵的小路上,回头看看层层遮掩的身后,无人盯着自己,于是赶紧拿出手机。

何为说:“刘经理,我是何为,上周三递交申请的那个。”

刘经理:“哦,是你,什么事?”

何为说:“请问,我们何时见面?”

刘经理说:“你的资料我们研究了,下周三见面吧。”

他如释重负,脚下的草软绵绵的。

阳光下的石松镇,街市繁华。他走在大街上。街上人来人往,房屋栉比,商铺林立,招牌有的古色古香,有的光怪陆离。阳光照射窗棂,窗棂下摆着各种花草盆栽。到处是山货和手艺铺面。他一路询问,走到一个店铺前。里面摆放着一些上好相框或裱糊好的风景画、人物画、花鸟画。黄娟的外公正在忙活。

何为说:“大爷,您好!”

外公说:“呵呵,年轻人终于来啦!”

他环视,墙壁中间挂着一幅似曾相识的画《人共青山老》。群山之中,一户人家结庐青峰,上接苍穹,下临溪涧。门前,一个老人悠闲地推着磨盘,一只小鸟在啄食掉下的东西。

何为说:“这画哪里来的?”

外公说:“一个老朋友送的。他是我们这里走出去的画家,喜欢跟我喝酒咧。”

他们一起摆弄一堆画像和木雕。

外公说:“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对自然有艺术感觉,心很重要,没有心,就听不懂造化的声音。融于大自然,老天爷兴许就会给你一颗心。而且心要野,中规中矩,怕是得不到。”

山野寂静,神秘莫测。星光下的森林,偶尔有一两个野物蹿过。

山涧鸟鸣,木楼清幽。后山传来嬉笑声,何为朝后山一望,被一片树林挡住,只有潺潺的流水。拿着洗漱用具走出木楼,走到后山谷清脆的溪水边,漱口、洗脸。他的活动吸引几条小鱼游来,舔食水中的泡沫。他睁大眼睛,小鱼也睁大眼睛,一动不动。他一时兴起,淌入溪水中,追那几条小鱼,早被吓跑了。干脆脱掉衬衫、长裤,在溪潭中来回游泳。黄狗在一旁凑热闹,溪流更欢畅。

耳畔想起何为默念海子《水抱屈原》的声音:

举着火把、捕捉落入

水的人

水抱屈原:如夜深打门的火把倒向怀中

水中之墓呼唤鱼群

我要离开一只平静的水罐

骄傲者的水罐——

宝剑埋在牛车的下边

水抱屈原:一双眼睛如火光照亮

水面上千年羊群

我在这时听见世界美丽如画

水抱屈原是我

如此尸骨难收

溪边一片茶园,园边一片树林,树林后即是宾馆。黄娟和几个同伴在草坪上接受礼仪训练。从两棵树间,可以望见那潭水里有人赤身洗澡。黄娟探头望了望,认出是何为,掩口笑了。

何为说:“嗨,我抓到一条鱼啦。”

他突然站起来,露出水面,手里抓着一条筷子长的鱼,举过头顶。那鱼在极力扭动身体,洋溢着难言的美感。女孩们发出一阵哄笑声,何为突然哎哟了一声,停在那里,她们的声音跟着也停了下来。

向阳说:“快去救你们家的诗人!”

黄娟犹豫着,被向阳一推,还是跑上前去,伸手去拉。拉不够,她只得走进溪水,慢慢接近他。等她的手抓住他了,他忽然用手一带,她猝不及防,哎哟一声,倒在了溪水里。木楼那边有咳嗽声,磨锄声,狗吠声。

向阳说:“他的脚抽筋了,你快拉他上来,时候不早了。”

黄娟面带羞色、愠色,赶紧爬上岸。他们各自朝自己的方向跑去。他绕过黄瓜架,试图钻回屋去,但在小道上,还是撞见爷爷,在不远处的树下点烟。他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头,不知是否要打招呼。

爷爷似乎没察觉他的存在,背过身去,咳嗽一声,扛上锄头远去。老人的背影在他眼前飘忽着,直到小道的拐弯处。

吃完早饭,送碗筷进灶屋,黄娟在洗刷餐具。

黄娟说:“你们城里人就喜欢捉弄人。”

何为说:“哪里,我只是不小心。”

他见她埋头做事,不再理他,只得悻悻出屋,在走廊上远眺。向阳走来,在吊脚楼下叫。黄娟答应一声,进房间好久才出来,换了一条白色连衣裙,甩甩刚洗的长发,冲他一笑,下楼。

她与向阳耳语着什么,听不清,反正两人哈哈笑了,牵手而去。

望着飘逝的连衣裙,像是天边的一片云,他怔怔的,若有所思。

起风了。所有的树叶往一个方向吹,犹如沸腾的碧波。

他的头发跟着风飘动,像是一幅油画里的场景。但是他的内心似乎是静止的,以致他的眼神有点空洞。起风了,他是发呆的树叶。

何为再次走进休闲屋,环视一下,发现王丽打扮诡异,像个猫女,在大厅的镜子前摆弄身姿。镜子里看着何为,她回眸一笑。他不言语,直接走进里面的隔间,王丽跟了进来。何为坐在床沿,看着她。她笑了。

王丽说:“傻了吧,我的身材不错吧。我们一家人都很漂亮。三姐妹一起走在大街上,肯定会引起交通阻塞。用时髦的话讲,叫炸街!我妈妈年轻时很有魅力,一心只嫁当兵的父亲,因为当兵的一般都英俊,有男人味。”

何为说:“那么,你呢?”

王丽说:“我也喜欢当兵的。”

何为说:“你不喜欢我啦?”

王丽说:“你品位太高,我不配。”

何为说:“我什么品位?”

王丽说:“你太深沉,老想心思,令人捉摸不透。”

她说,其实,中学时她是班长,又是学习委员,又是文体委员,很风光。课前领唱时,喜欢瞎改歌词:小姑娘上山去砍柴,老妈妈有交代,山上的男人都是色狼,遇见了千万要躲开。

借着窗外透进的一丝阳光,王丽边在床前一边唱歌,一边表演,仿佛回到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初中时代。一个纯洁可爱的小女生。何为忽然扑上去,一把抱住她,使劲吻她。她唱歌的樱桃小嘴忽然被堵住了,就不出声了。他的幻觉终于变成现实,那小嘴真的是一颗红樱桃。

过了一会,他去触碰她。她没反抗,倒在了他的怀里,像是婴儿,像是病人。过了一会,他解开她的想象,去掉那奇怪的遮蔽之物,她还是没反抗。他们倒在床上,她柔柔地看他,闭上眼睛。她的胸脯颤抖着,像两团白色的云。

她只是死命护住腰部的皮带,那是她的内心深处。

大客车在山路上行进。

云雾涌上来,浮起来,填满了众山壑间的巨大空间,犹如北国一片平阔的雪地。周围的山脉被白茫茫的云雾锁定,像一条露头藏尾的巨龙在睡觉。云海日出,云蒸霞蔚。山上的古树守护着大山的天空,光与影随意涂抹广阔的天空。

山涧里,何为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四周静静,他正在记事本上专心写一首诗,题目是《山中即景》。眼前一片幻觉,似乎山中流出一汪溪水,溪水绕过一户吊脚楼的人家。山崖边,一个红裙少女在对山大喊什么。

吊脚楼边的小路上,黄娟抱着一堆东西回家,黄狗见她回来,欢快地迎了上去,在她周身转了一圈,随即吠了两声,一同走回。

黄娟走近木楼,听见堂屋里有人说话,一个是爷爷,另一个不知是谁。她走上楼梯,听见里边似乎是谈她自己,不禁放慢脚步。本地媒婆刘婶,在堂屋抽着烟,拍着腿。

刘婶说:“这绝对是一门好姻缘。他老实本分,又机灵勤快。听说他跟黄娟是中学同学,原本就有一层感情。何况他在城里有稳定工作,一个月有两三千块钱。”

爷爷说:“喝茶,慢慢说。”

刘婶继续描绘,他们结婚后,黄娟还可以调到大城市里,多好。爷爷只是点点头。大门突然堵上一个身影,是黄娟。爷爷的话咽了回去,忙站起身。他略停一停,用烟筒指着刘婶。

爷爷说:“娟子,这是麻湾的刘婶,你叫婶。”

刘婶说:“哟,这就是黄娟呀,几年不见长成大姑娘了。长得多水灵,就像山上的花儿,人见人爱。”

黄娟胡乱点个头,朝西厢房奔去。房间里没人,转而朝后门奔去,也没人。她这才平静下来。她用探询的眼光看着爷爷。

爷爷说:“他早出去玩了。”

刘婶说:“他是谁?”

爷爷说:“城里来游玩的,临时住在这儿,过几天就走了。”

刘婶说:“哦,来看景致的。”

爷爷说:“听说桑才还是你中学同学。”

刘婶说:“他说昨天还跟你见过面,在山上,还穿着西装,坐着小车。”

田姐说:“你来得正好,昨天在发廊学会一种新发型,我给你梳一个。”

黄娟说:“扬子湖的资料放在哪里?”

田姐说:“今天一批客人好像没安排去扬子湖吧。”

黄娟说:“我想多了解一点。那里风景简直是一首优美的诗,要是把它们写出来该多好。”

田姐说:“那就让你们家的诗人去写呀。”

黄娟顿时红了脸,撒娇。田姐拍拍手,搬过黄娟的身子打量。

田姐说:“我看这个发型适合你。”

镜子中,黄娟偎依在田姐的怀里,田姐抚摸脸庞,半天没言语。

青山绿水欢快地流转,一条清脆的溪流把他们带到美丽的扬子湖。富饶开阔的扬子湖,犹如大山山区中的小平原。绿草野花的扬子湖,犹如天上掉下的一块大地毯。

何为摘取一棵野生的向日葵花,陶醉于大自然的造化,振臂向远山高呼。黄娟跑到溪流边。

黄娟说:“看,娃娃鱼。”

溪流中,两条娃娃鱼凑在一起,身体扭结,进行着生命的繁衍。

何为说:“它们在干什么?”

黄娟说:“不知道。”

何为说:“为什么叫娃娃鱼?”

黄娟说:“它们的叫声像娃娃。”

黄娟扭头看他一眼,趁其不备,猛地朝他身上浇水,他哇哇大叫。

黄娟说:“这不就是娃娃鱼了。”

他用手臂挡住眼睛,浇水反击,算是扯平了。

黄娟说:“看,蝴蝶,那边飞来好多。”

一大群蝴蝶时上时下,忽左忽右,翩翩起舞,仿佛是蝴蝶会。有些蝴蝶落在花丛中,翅膀竖立,不时扇动,在阳光的照射下,呈现出各种光彩,使花丛更艳丽,草甸更生气。

黄娟扬起伸开双臂,仰头挺胸,面容舒展,青春飞扬,宛如树枝。

天空更蓝了,云朵更白了,地上的花草长得更繁茂了,犹如人生的盛筵。

他深深呼吸一口,不禁陷入遐想。

想象中,土家族打扮的他在楼台上画画,左右手各拿一支笔,主妇打扮的黄娟为他沏茶,他哼哼表示没空喝,黄娟扒开他的头,把茶壶嘴对着喂他……

想象中,猎手打扮的他与儿子坐在马背上巡视,农妇打扮的黄娟在一边挤牛奶,儿子喊她,她抬头擦汗,答应一声,脸上浮现笑容……

阳光普照,鸟语花香,流水淙淙,鸡鸣狗吠。

何为伸懒腰,看手机,赶忙穿好衣服,走出房间。堂屋里,爷爷在用磨盘磨黄豆,浸泡过的黄豆又大又圆,用小勺添加到磨盘的小孔里,推两圈,白色的浆汁就从底下的出口流淌出来,汩汩地流进地上的木桶里。黄狗在一旁耐心欣赏着,不时叫一声,不知是夸奖,还是乞讨。

何为说:“大爷,您忙啊。”

爷爷说:“磨点豆浆。”

爷爷朝他看了一眼,继续工作。他已习惯这眼神,笑着回应一声。

爷爷说:“娟子一早出去了。你的早饭放在锅里热着,你过一会儿自己吃吧。”

爷爷磨完豆浆,收拾好石磨,接着收拾一个背篓,背起来,出门去了。宾馆前,田姐在送客人,正要转身,望见爷爷。

田姐说:“叔,你来了,进屋坐。”

爷爷说:“没啥事,要去买东西,看一下娟子的外公。”

田姐叫来店里的面包车,送老人去,帮他把背篓放入车里。

石松镇大街,爷爷背着背篓抽烟,不紧不慢地走着。他不时朝街道两边打量。遇到喇叭震天的商店,他就皱眉头,捉摸一回。遇到老式排门的店铺,他就停下来,一边左挑右拣,一边跟店主攀谈。

爷爷说:“这水瓢没以前的好使,东头店里该有木瓢卖。”

店主说:“大叔,塑料轻便、便宜。再说木瓢要用大树挖,现在大树可珍贵。”

爷爷点点头。一提到大树,爷爷就觉得一切都可以迁就。挑中两三件物品后,他放下背篓,靠在一边,解开衣襟,手伸进去,半天掏出一卷钞票,细心数数,交给柜台。爷爷继续行走。前面有人冲他打招呼,他迟疑了一下,不是别人,正是麻湾的刘婶,满面春风。

刘婶说:“我去看小猪的行情。”

爷爷有些悻悻的,迈步要走,背篓却被刘婶拽住了。

刘婶说:“叔,你别急着走。”

镇子的拐角处有棵高大的古树,清凉僻静。爷爷放下背篓,用袖子拂拭地上的灰尘,席地而坐。

刘婶说:“你看黄娟跟桑才的事……那小子还在催。”

爷爷猛吸一口烟,凝神片刻。

爷爷说:“要不,我说个笑话,你权且听听,也许会好商量。”

爷爷讲起自己年轻时的一件事。那时,父亲给他找了一户人家,逼着他去她家磕头,可他站在那里一直不说话,为啥?他早跟村里一个女孩相好,只是关系还没有挑明。那时父亲暴跳如雷,还是拗不过他呀,用棍子逼他说实话。话一说出来,父亲就不气了,反倒拉他起来,去跟人家挑明了,结果两家一合计,当年就结了婚。

刘婶悻悻走了。大白天里,树林里的猫头鹰咕咕地叫唤着。

外公在画店里忙活,抬头见亲家走来,急忙迎上。爷爷卸下背篓,将瓜菜拣出来,搁了一地。色彩鲜艳,犹如一幅画。

外公说:“这么多,你为啥不卖?”

爷爷说:“值不了几个钱。”

两亲家在堂屋里喝酒,墙上、屋梁、窗沿悬挂着各种东西,犹如一个小型货物展览会。

外公说:“老哥,你的心思我明白。还是我好,一个人自由自在,无牵无挂。”

爷爷说:“他明天就走了。”

外公说:“我正想去你那里呢。预备了些东西,这些是给你和黄娟的,这两幅画是给那年轻人的。他人不错,就是差距可能有点大。”

远处高山深壑,林海苍莽,青草芳菲。只是天空布置了一些厚薄不均的阴云,慢慢朝西边移动着,变幻着,气势磅礴,深邃神秘,给人以万里霞光、云腾雾跃的感觉。

山道上,一辆大客车向山顶行进。他靠窗而坐,眼睛一会儿望着窗外的景色,一会儿听着黄娟的讲解。队伍在云层的监视下行进,从一条山沟攀登上去,涌现出层峦叠嶂,高山草甸。高山乱云跑,天气晴不了。人们纷纷上车,大客车急速返程。何为和黄娟坐在一起,似乎有话要说。

何为说:“大山没有历史,只有传说。难道真的就没有一些实物证明?”

黄娟说:“有,仙人洞。那里很远。”

公路边矗立着一座高山,远远的,可以望见山洞上架起的人行梯,见首不见尾。他们向山上奔去。

山顶大片平地,大片苜蓿,绿油油的,十分惹眼。一座木屋在小路的尽头,前是玉米地,黄澄澄的散发诱人清香。轰隆隆,一个炸雷,老天终于揭开了雨盖,大雨来了,有点措手不及。两人奔跑,犹如大山中两只新奇的野兽。仙人洞门口没人,铁门半掩。头顶一个大炸雷,地上溅起了水花。他们跑进洞去。仓促间,他被什么绊倒,哎哟一声,坐在地上,再也起不来。

黄娟说:“难道又是脚扭伤了?”

何为说:“这回是真的。”

黄娟看着他痛苦的表情,忙过来搀扶。洞里空荡荡、冷飕飕,光线不是很亮。他跛着脚,抚摸仙人模样的石头。她转身打了一个喷嚏。他注意到她头发有些凌乱,衣服有些单薄,楚楚可怜的样子。他伸手过去,抚摸她白白的脸庞,顺势拉她在自己的怀里,却被她推开了。

黄娟说:“不行,我还是给你揉揉脚吧。”

两人静静地坐着,相互看着,有些不好意思。这是他们第一次近距离长久的对视,用微妙的表情相互试探、印证。洞外雨下得更大,整个世界为雨声所掩盖。大山沉浸于春雨的滋润,一切显得畅美而迷离。不知什么时候,雨住了,洞口的光线亮了起来,传来几声鸟鸣。

何为说:“这里真安静,我们留下当原始人吧。”

黄娟说:“旁边有个青蛙洞,你要不去变个青蛙?”

走出洞,外面弥漫泥土的芳香。旁边小路通往一片森林,长满青苔的老树皮被雨水浸湿。下山的路上,但见淡蓝的小花在藤蔓上静静开放,殷色的小果在枝上静静悬挂,几朵蛋黄的野花傍崖而生,显示着自己的活力。由于下雨,一路高低几处瀑布流泻下来。天放晴了,一道彩虹悬挂在远处的云端。

挑起门帘,他和王丽再次走进休闲屋的里间。她还是一身黄衣,乖猫一般躺在何为的怀里,任由他撩起衣服抚摸。

何为说:“你真是大啊。”

王丽说:“上午那场雨才叫真大。我手提凉鞋,光着脚在街上跑,在雨里跑,跑啊跑啊,真的舒服!”

何为说:“不怕感冒啊?”

王丽说:“不怕,我喜欢!”

何为说:“王丽,或者刘艳,你到底是啥样的人啊?”

王丽说:“我就是我,我是打工妹!”

何为说:“说说你的恋爱史吧。”

王丽悠悠地讲述起来。她十四岁就到广州打工,检查电器配件,那工作不难,但很累。一般的打工妹都很孤独,很早就谈恋爱,有些女孩很贱,一碗米粉就搞上床,化妆也难看,还三天换男友,带宿舍来上床。王丽的男友是青梅竹马的同乡,追了一年才追到手,喜欢他就满足了他。

后来,一个女同乡怀孕,大出血死了。男友和她做了一夜,她极度贫血,差点丢命,恨死他了,从此就分手了。王丽讲述时,何为脑海里似乎出现这一幕幕的景象。小丫头的描述很生动,他承认。

何为说:“那你怎么干了这一行?”

王丽说:“找不到合适的事做。我只希望在这里遇到一个合适的人。”

何为说:“我行吗?”

王丽说:“你?太文雅了!”

何为说:“你希望我是野兽吗?”

王丽说:“什么野兽?”

何为说:“毛茸茸的野兽。”

王丽说:“那你文明点吧,别扎着我!”

车在吊脚楼边停下,黄娟扶何为下车,往家里走去。黄娟四下张望,菜园里有个邻居盯着他们。

邻居说:“娟子,那人怎么了。”

黄娟说:“翠婶,他的脚不小心扭伤了,我扶他回去上药。”

她们的说话声引来黄狗,爷爷跟着走下楼,一起搀扶他上楼。爷爷瞅着他们,怔了怔。来到堂屋坐下,爷爷伸手掀看他的脚,熟练地揉捏几下,左右一搬。爷爷从角落里取出背篓,放进镰刀、手铲。

爷爷说:“我去后山采点草药,敷一下就好了。”

何为对黄娟吐了吐舌头,黄娟摆摆手。他们不知道,爷爷在山上挖草药,差点掉进山谷。

夜色降临。黄家吊脚楼的灯光,从各个门窗透射出来,颜色橘黄而温馨,像要飞起来。黄娟与爷爷在吃晚饭,旁边坐着他。桌上一桌的菜,只是三个人不多说话,家里显得很安静。爷爷不断为他夹菜,他一再谦让。

何为说:“大爷,你的药很管用,一会儿就不疼了。”

爷爷说:“你明天可以顺利回城。”

他说:“大爷,你和黄娟对我太好了,我懂。”

黄娟眼睛有些湿润,勉强说几句话,起身回房。他递过一叠钱。

何为说:“大爷,这是我在这里几天的费用,你看……”

爷爷白了他一眼,用手推了开去。装烟叶,只是吸烟。他还想说什么,爷爷起身进里屋,提出一口装满山货的布袋子,还有老画家转送的那两幅风景画。何为回到房间,整理行李、包裹。拿起桌上的一沓诗稿,都是几天来一路创作的。清风吹来,窗口的风铃一阵脆响。

他打开房门,看见爷爷坐在堂屋编制背篓,竹篾在怀里跳荡无拘,黄狗匍匐在他的身边。灶屋里传出声音,是黄娟在刷锅洗碗。

何为说:“大爷,怎么没休息。”

爷爷说:“山里人做事就是休息,休息就是做事。”

爷爷在灯光下忙活的情景,很有画面效果和诗意色彩。

何为心里想:“面对着这个饱经风霜、一生劳作的老人,我不禁问自己,大山最美的风景在哪里。不在纯粹的自然里,不在远古的传说里,而是在大山人的面容里。我为这个发现而欣喜,特别是像我这样沉迷于诗歌创作的人。”

灯光无声地包容堂屋的一切,夜色无声地包容山中的一切。吊脚楼外,传来吹木叶声。

他出门,走向后山的溪流,水声潺潺,在夜晚显得特别清脆、动听,有如楚地山鬼不息的歌吟。他刚走近,一个影子窜上来,叫了两声。

一个声音说:“狗,回家去。”

是黄娟的声音。黄狗乖乖溜走了。月亮下,黄娟身穿连衣裙,倚坐在一块大石上,背后是烟雾缭绕、意态低迷的溪流。他们漫步月下,木楼的灯光越来越小,天上的月光越来越大。

黄娟说:“蛇!”

何为说:“哪里有,是树的影子。小心我扮巫婆来抓你的魂。”

黄娟说:“你也相信鬼?”

何为说:“相信,也相信神灵。”

黄娟说:“可你明天就要回去了。”

何为说:“有个单位要我面试,必须去一下。”

月光下,他们不觉来到千年古杉边。布谷鸟在上空鸣叫,渐去渐远。

黄娟说:“我在这里等你。”

何为说:“外公很寂寞,还等我回来聊天。”

月光下,千年古杉宛如夜的巨掌,伸向广袤的苍穹。他真想在这里长睡不醒,犹如树肚子里的一块石头。树上的一颗露水滴落在他的脸颊上。他和黄娟的说话声越来越弱,类似耳语,只有他们才能听见。

阳光明媚,鸟语花香。何为将桌上的《海子诗全编》塞进行李,整理好,拎着两件行李,一步步走下吊脚楼的楼梯。黄娟无言接过一件行李拎着,不知说啥好。爷爷送出门口,送下木楼,又送到院子外,直到他们消失在小路的尽头。黄狗送到小路的尽头,望望远方,望望爷爷,站着不动,一声不吭。

宾馆门口,人们一片忙碌,各自放置行李,与各自的熟人道别。田姐跟每个人道别。车窗边的他朝黄娟频频挥手。车走远了,他兀自回头望着远逝的倩影,白色的衣服模糊成一片红色。他坐下来,整理一下思绪,扭头看车上游客兴奋的情景。一个熟悉的少女面孔跃入眼帘,是向阳。他狐疑地走过去。

何为说:“你哪里去?”

向阳说:“这是桑才,我们刚认识,也是中学同学。我送他回城里去。”

她扯了扯身边的男孩,桑才站起来,点点头。

向阳说:“我马上也要辞职,去城里打工。”

何为说:“做什么?”

向阳说:“不知道,见什么做什么吧。”

盘山公路上,何为眺望着窗外的景色,发呆。

何为背着行李走出长途汽车站,广场上人们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各有方向。一个人插身而过,差点蹭掉他的一件行李。他拦住一辆出租车,将行李往后座里放好,坐了进去。车开动不久,交通阻塞,前后喇叭声声,又是令人熟悉的大堵车。他的司机皱眉,叹气,伸出头去,朝后边的车骂了一句。

司机说:“老是按喇叭,赶急去投胎!”

出租屋的门打开,一个人满载而归。何为将画取出来,钉在显眼的位置,再将腊肉等物吊在一边。他拍拍手,欣赏着,仿佛是个大山之行的展览会,这种空间摆法本身也仿佛是一件艺术品。他将《海子诗全编》放在枕头边,一头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新的一天,艳阳高照。何为骑着自行车,来到一家公司门口,锁住车,背上包,迈进门。经理办公室里,刘经理在电话里跟人争执着什么。何为坐在沙发上,扫视玻璃柜里的各种展品,心里揣摩。

刘经理说:“你来应聘的?”

何为说:“上周我们通过话,我叫何为。”

刘经理说:“你的材料我看了,有许多有意思的想法,但我们只是要文字秘书,不是诗人作家。”

何为说:“我文字功底好,可以按应用文格式写公文啊。”

刘经理说:“这次人选已定下,真的很抱歉。”

何为推着自行车沿街走着,灿烂的阳光一会儿有如抹布昏暗下来,一会儿有如聚焦镜灼烤他。眼前浮现黄娟的笑脸。他掏出手机,想给打电话,不知怎么,收了回去。街面不起眼的地方贴满了各种招聘广告,仿佛是城市的一块块皮肤,他没有看,走了过去。

街角,一个流浪歌手用吉他弹奏着忧伤的校园民谣,背后墙上扯着一条横幅,字迹有些模糊。他的演奏十分投入,吸引了一群行人围观,指指点点。流浪歌手演唱的诗歌,是海子的《太平洋上的贾宝玉》:

贾宝玉  太平洋上的贾宝玉

太平洋上:粮食用绳子捆好

贾宝玉坐在粮食上

美好而破碎的世界

坐在食物和酒上

美好而破碎的世界,你口含宝石

只有这些美好的少女,美好而破碎的世界,旧世界

只有茫茫太平洋上这些美好的少女太

平洋上粮食用绳子捆好

从山顶洞到贾宝玉用尽了多少火和雨

不知多少天过去了。网吧里,灯光昏暗,何为坐在电脑前冲浪,浏览各种网页。手机短信铃声,是黄娟发来的,只四个字:“你还好吗?”他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回信也只四个字:“我会回来。”

离开网吧,不一会儿,到了原来那个休闲屋门口。他迟疑一下,还是进去了。王丽坐在里面,怪怪看着他,没搭理,也没起身。他向她招手,自己先走进里面的隔间,她才犹豫地跟进来。

何为说:“你不认识我啊?你怎么啦?”

王丽说:“别碰我!”

何为说:“你到底怎么啦?”

王丽说:“看着以前的情面,能帮我一下吗?”

以下是她的幽幽讲述。最近,她遇到一个客人,是附近造船厂的一个保安,转业军人,很帅气,和她很谈得来,他们很快相爱了。她违背店里的规矩,在里面跟他亲热,被店老板警告后,只得去外面开房,至少开了三次。夜里,他带着她在长江边散步,还登上造船厂的一艘巡逻船,在他朋友的驾驶下,他俩一起在坐在船头兜风。他扶着她站起来,站在船头大叫,感觉是在天空飞翔,爽极了。

不久前过年回家,她将自己的事告诉了妈妈,说自己找到了一个保安,当过兵,自己很喜欢。可是,妈妈极力反对,说她太小,要她赶紧跟人断了,否则不认她。她不理解,被逼之下,还是打电话跟那个保安分手了,当着妈妈的面。但是,她还是想着他,想得要命,偷偷给他打电话,可他说很生气,不再见她。

何为说:“你到底是分手了,还是没有分手?”

王丽说:“我不知道。”

何为说:“你妈真是选择性执法,允许你姐谈,却不允许你谈。你今年十八岁了吧,可以独立自主了。”

王丽说:“你能不能帮我和他沟通一下?我妈妈逼迫我说了那句话,现在见我呆傻了,害怕了,就说不再反对我们了。”

何为说:“这样啊……这样啊……但是,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是叫王丽,还是叫刘艳,还是叫刘玲?”

王丽说:“我叫什么,这很重要吗?”

何为说:“你是害怕遇见熟人吧。”

王丽说:“大家都这样。”

何为说:“这个世界太复杂了,我也看不清。”

王丽说:“年轻是本钱,也是代价。”

何为说:“也是一首朦胧诗,一幅抽象画。”

王丽说:“你真的很深沉。”

走在大街上,一辆开往大山的长途汽车奔驰过去,大街上的何为,似乎看见自己坐在那个靠窗的座位上。

汽车奔驰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他的思绪如同山峦在胸中重叠。身边坐着一个老头,脚下背篓里装满货物。老头冲着他微笑,他愣了愣,跟着也笑。

一只苍鹰在高空飞翔,盘旋,鸣叫。灿烂的阳光照射在群山之上,高峻的山崖之间,瀑布倾泄而下。山崖边一枝野花,在艳阳下点头微笑。大片的高山草甸,宛如丰盛的筵席。山谷中,温热的山风吹来,带着淡淡的清香。

山风送来一个女孩的笑声,一个模糊的面影,那人会是黄娟吗?

窗外几声鸟叫,何为忽然从床上翻坐起来,一抹眼睛,不过是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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