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式宠妈艺术# 妈妈的抗争
1
家在青山围宥的一个小村,天然的山,天然的水,连房屋的瓦上也幽幽的铺了一层青绒,瓦缝间零星有绿草冒出来,一切素朴得不成样子。
这里,山水哺育的肩膀,才脱了稚嫩而健壮起来,就给出去。纤白的双手,刚学会精巧,也给出去。
青年的男女转眼成了年轻的父母,他们忍心离开,为着长远的打算,埋身工业的轰鸣,钢筋水泥车间飞尘中往来。
他们的儿女只得硬生生接受一场寂寞漫长且严酷森森的考验。
这样的安排,毫无选择。毫无选择的多了,也就顺理成章。
2
等一年,经一四季。草木生、长、荣,枯。慢慢的,热切的期盼升起来,可御寒冬。
爸妈每年春节回家一次。腊月二十起,村里有人回来。我忍不住数日子,每天问奶奶他们何时回。十天,五天,两天,一天,下午就到!
他们的身影出现,我会欢喜得跳到天上去,踩上白云。云软,怎么跳、翻滚,不怕掉。
这种安全感,平日是悬空的。
有一年,妈妈没回来。我失望,心里凄凄的十分沉重。
第二年盼望更胜,且多一层恐惧,生怕她这一次也不回来。
结果她回来,妹妹把她忘了。
还小的时候我也忘。
那时,死死记住她有一头乌黑头发。一次在电视里见了黑长头发的女人,高兴得忘乎所以。
我对着电视屏幕手舞足蹈,扯开嗓子喊:
“妈妈!妈妈!”
“爷爷,你看妈妈在这儿!”
爷爷凑近了一看,噗的喷出一口笑。
“哎哟!真是你妈。你喊嘛,看她答不答应你。”
我真喊了半晌,渐渐感到失望而坐在地上哭了。后来爷爷常拿这事取笑我。
那天,爸妈到家已是傍晚,天色阴濛濛。
妈妈入了门框,见了妹妹,很开心地叫:“妹妹!”
妹妹无辜望她一眼,马上闪躲到奶奶身后,不出来。
我很不好意思地开口叫爸妈。每次必受过这很不好意思的阶段,见生人似的。
对妹妹来说,妈妈已是生人。
我一遍一遍把她扳回来,告诉她:这是妈妈。
无用。
妈妈从包里翻出糖果。每年盼的是过年可以吃糖,爷爷奶奶不舍得买,以为不如多吃两碗饭来得实在。
父母回来必买糖,家家这样。
所以小孩子的盼望便有一部分转移到味觉上。咂咂嘴,甜。
妈妈把糖递出来,妹妹的目光才给吸引住。
我推她,她抵着我的腿哆哆走过去,伸手抓了糖又躲开。不过,总算笑了。妈妈也笑。
第二天,妹妹甘愿被妈妈抱在怀里。
3
快乐的日子过得快,除夕就到了。除夕之夜却不大好。
开始是好的。
饮食间,爷爷半开玩笑地跟我说“要是再多个弟弟弟就好了!”我也欢喜,要是再多个弟弟该多好。心里又想,村里每一家,姐姐再多,一定有弟弟的。
妈妈正喂妹妹吃饭,听了这话停住了。
“你去看看城里,人家就带一个女儿,还当个宝嘞!”
爷爷咂了两口酒,脸已绯红。
“你们这么年轻,再生一个有什么不好?”
爸爸无奈做起调停人,让少说两句。
妈妈摁了摁桌子,并没有少说两句,后来几乎吵起来。
夜里,我躺在床上时,还听到爷爷的声音:“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
我默默思忖,不知这一张脸一张皮跟要不要弟弟有几分关系。
我想起之前想得久的一件事,心里一阵萧索。
两年前,曾听奶奶说“送了一个”,可她不说送了一个什么。邻居中有人问:知不知道送了弟弟还是妹妹?我摇头,说不知。
这时候,我明白了。若是弟弟,怎会有“送了一个”。
黑暗里,我问妈妈:“你们送了一个弟弟还是妹妹?”
妈妈翻过身,似乎受了惊动。
“谁告诉你的?”
“偷听奶奶的。”
又问:“弟弟还是妹妹?”
她生气了。
过一会儿,说:“妹妹。”
是妹妹,我证实了。
她侧身饮泪。
4
正月初一,人们群起而聚。相互吆喝着去镇上逛,悠悠走去,悠悠走回,上午就这样过去。
午饭后,有麻将声噼噼啪啪拍到天上去,响彻一片天,响彻一整个下午。小孩子四处奔闹,鸡狗也跳,似乎跟着起哄,同欢笑。
妈妈一整天不出去,她待在里屋。这类房间通常是潮湿黑暗的,但这间屋子在屋顶上有两块玻璃瓦,白日里亮光交相投进来,房间里就不黑,只是暗。
我感到她的不高兴,过一会儿便要找她。她似乎不大愿意我去打扰,老推我出去,我不放弃地让她出来。
外面热闹,人人笑哈哈。
我一再向她描绘,刚刚谁跌倒了,谁被他妈骂了,爸爸打牌赢了或输了……来回几次,她或许被我的傻说傻笑逗乐了,要教唱歌。
我和妹妹并挨着坐在床沿上,两双腿在空中咣当咣当碰来扭去。妈妈靠床教我们唱歌。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个宝,投入妈妈的怀抱,幸福少不了。……没妈的孩子像棵草,离开妈妈的怀抱,幸福哪里找?”
唱着,我下了一个判断,很坚定地跟妈妈说:我和妹妹就是草。
她说:你们当然是宝。
我说:你不在的时候就是草。
她说我简直傻了,我认为自己说的没错。
我理直气壮,瞥过去逼视的眼光:“为什么去年不回来?”
“生妹妹呀!”她挑起眉毛傻笑。
生的是妹妹,更难回来。
她拿三妹的照片给我们看。我一看,跟妈妈一样白。还是襁褓中的婴儿,未脱襁褓即送了人。
她继续笑说,送走妹妹那天,哭得惨烈。
我再看,三妹真白。
5
临走时,爸妈收拾行李,我看着。小时候会哭,哭得厉害,连哄带骗才可止住。长大一点就不哭了,心里也不曾少一分难受,知道哭没有用。
怎么哭,没有用。
往年爸妈离家,奶奶送他们走,一直送到村口。我不跟过去。
也不像表哥那样对姑姑拳打脚踢,闹得厉害,引人围观。好几个大人拉他不住,看的人或沉默或唉声。道可怜,说好笑。
有什么用?最终,不还是走了?
我有我的有用。
他们前脚刚走,我后脚就躺到他们床上去,冲那两片玻璃瓦往外望,一直长长望去,好像可以看到这世界另一方他们的所在。有时候落泪,有时候忍住了。平时若是受了委屈无处说去,也靠在这床沿边上,透过两片玻璃瓦望白茫茫天空。
看天空,易哭。
古人以月亮寄相思,我有两块玻璃瓦。
这时我把住门框看他们一举一动。妈妈频频回头看我,我瘪嘴。
收拾好,爸爸拍拍我肩膀,说:“听爷爷奶奶的话。”
“嗯。”我低了头。
他把十块钱塞到我手里。临走的习惯。我拿着,却很没有力气。
“来,跟妈妈爸爸说‘拜拜‘!”奶奶引我们出门。
妹妹又往后缩,我也站定不走。这陌生化,竟陌生回去!
说再见,那就再见。
我迟迟不说,不愿意说。何时再见呢?我多少次希望见的时刻,都是没有见的。
一年多长,装得下好多欣喜,好多苦恼难过,好多疑惑失落时候。
该见不得见,言语是不是空添徒劳?
我看着他们,隔一栏门槛,下有石阶,他们只要走几步,奶奶跟着出去,人就全不见了。
一切空寂,那时最难过,不知怎么过。
回来时会是奶奶一个人,接下来的几天我会来不及改口,会不时将奶奶错喊成妈妈。
过去这么多年,回回这样。
我这样想,预备着,接下来的日子还会那样过。
心里有万千柳絮纷纷沉沉落下。
我心里下着絮呢,人走了。
眼神飘忽,这时候看天,天空沉默。
我要转身了,却听妈妈说:“想不想出去?”
她重又出现在门口,使我怔怔楞住。
奶奶和爸爸紧跟回来。我看一眼奶奶,她欲言又止。又看一眼爸爸,他不说话。
有时候,沉默代表允可,有时候,代表拒绝。拒绝很无奈。
“走!去收衣服。”
妈妈很干脆地说,拉了我们就走。
柳絮扬起来了,像飘雪一样,纷繁天空。
6
离乡的客车摇摇腾腾穿出山林,我伏在妈妈腿上,不觉入梦。
梦里,我们成了鲨鱼,跃出起伏的海的巨浪,浩浩前进。
妈妈对我说:“长大了去找三妹。”
“好,长大了去找三妹!”
多年以后,我问妈妈当时为何要带我们到身边。她说,那日看妹妹可怜,心里不忍。
“捆一围裙,头发乱,脸脏,衣服黑,只有眼睛十足的亮。两行鼻涕,流出来,吸进去,吸进去,流出来……”
把我们带在身边就好,要不要弟弟,不愿想。
那是她的抗争,不说,我也知道。
在那天然山水乡,没有儿子,自有人拿唾沫扔你。
“就生两个女儿,带那么好干嘛?”
说这话时要高扬起头,正气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