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味乡愁:红皮鸭子
地分南北,人亦分南北。不同的地理、气候、海拔生长着不同的物产,带来了迥异的食材,不同的食材又演变成各式的美味,哺育出不同的人群。自古以来,南人多食鸡鸭鱼,北人爱吃牛羊肉。饮食习惯的差异造就了不同的脾胃和性格,从某种意义上说,是食物塑造了人。
在河泽密布,水系纵横的江南一带,鸭子是广泛饲养的水禽,同时也是餐桌上的重要食材。芜湖人对鸭子更是情有独钟,随便抓来一个本地土著,让他说出最爱吃的三样美食,其中必有鸭子。咸板鸭、老鸭汤泡锅巴、鸭油烧卖、蝴蝶鸭、鸭脚包,以及最著名的红鸭子和白鸭子。
鸭子本只有一种颜色,红白两色的差异,皆因加工工艺和制作方法的不同。芜湖所有的鸭店都是将这两种鸭子放在一起卖的,红与白,热情与冷漠,快乐与哀伤,充满了对比和映衬,带着几分思辨的哲学意味。
我到底该吃哪一种?似乎芜湖人每天都在面临这样的抉择。
白皮的白鸭子,无甚特别,看上去和南京的盐水鸭相似,但是口感更软糯,没有盐水鸭口感那么硬,另外芜湖的白皮鸭味道清淡些,必须要浸在提前调制好的卤子一道食用,而南京的盐水鸭偏咸,不加卤子就可以吃。
重点是红皮的红鸭子,此乃芜湖的一大特色,从外观上,有点像广式的烧鹅,但是味道和制法还是有很大差异的。先将洗净沥干的本地麻鸭涂抹上糖稀为主的调料,在吊炉中烤至八分火候,再下锅油炸至熟透,即可趁热挂在橱窗里一边漓油,一边引诱着八方食客,吃之前先剁成小块,装盘,浇上密制卤汁,就是芜湖人的最爱。这样的鸭子吃起来焦酥香脆、咸甜适口,兼具烤鸭和卤鸭的双重味觉享受。
关于“红皮鸭子”的来历众说纷纭。据说,以前芜湖的鸭子做法类似于“北京烤鸭”,是用炉火慢烤而成。在清朝年间,芜湖有家著名的烤鸭酒楼,每天宾客盈门,一天中午负责烤鸭的小伙计因为太疲劳,就靠在一旁睡着了,醒来后发现烤鸭的炉子炭火熄灭了,烤炉里面的鸭子也没有烤好。此时,等候吃烤鸭的食客们已经有点不耐烦了,连连催促上菜。点火再烤已然来不及,小伙子急中生智,发现厨房正好有一大锅热油,就将“半成品”的烤鸭扔里炸熟,起锅后刷上糖、醋等作料,将这盘外酥里嫩的“烤鸭”送上餐桌。没想到,歪打正着,鸭皮酥脆,鸭肉香嫩可口,别有一番风味,食客吃后赞不绝口……后经不断的改良,逐渐形成了现在芜湖“红皮鸭子”的独特味道。
这个来由一听就知道,演绎的成分居多。但这种独创的烹鸭手艺很符合芜湖人的口味却是事实。同时,在机制木炭尚未诞生之前,木炭的成本比食用油高,同时烟的污染也大。这样的做法既降低了成本,也很符合环保的潮流。
在芜湖方言里,去菜市场才叫“买个鸭子”,去鸭摊子必须叫“斩个鸭子”。一字之差,不仅把生、熟分开了,还平添了手起刀落、干脆爽利的画面感,更透着几分寒江孤影、江湖故人的豪气,跟芜湖人骨子里那份精明仗义、敢闯敢干的气质多少有些契合。
因此,在芜湖的市井陌巷,你经常可以听到这样的对话:
“拿个碗,下楼斩点个鸭子尅。”“行,红滴还是白滴?”
“老板,斩半只鸭子,再斩两副膀爪!,”“好嘞,卤子单独装还是放一起?”
这些对话,没点芜湖生活经验的人很难听懂。(注:膀爪即鸭翅膀和鸭掌,各一对共四个,称之为一副,为最小销售单位)
在芜湖的大街小巷,遍布着大大小小的各式卤菜店,其中专门卖鸭子的店占了大多数,北门口的蓝义兴,新芜路的晓马鸭店,都是有年头的老店。他们最初都是以小推车起家,卖自家制作的红、白鸭子。
在外行人看来,卖鸭子很轻松,只要对应饭点,早一个小时出摊即可,上午10点到下午1点是中餐时间,下午4点到7点是晚餐时间,其他时间休息。殊不知,早些年所有的摊主都是自己买鸭子、收拾鸭子再加工。其中收拾鸭子费时费力,一般他们早晨两三点就要起床,去拿活鸭子回来,才能赶在中午前加工好,只有现杀现处理,这样才能保证原料新鲜,口感好,所以其实很辛苦。这些年,芜湖的鸭子加工产业链越来越齐全,分工细化,那些卖鸭子的都有供货商,统一配送当天宰杀的活鸭,省了很多麻烦,只是利润会薄点。
那些昔日里活跃在大街小巷的鸭摊子,有的规模越做越大,有了自己的店面,甚至连锁。有的依然坚守在手推车前,风雨无阻,靠着卖鸭子养家活口。因为芜湖人离不开这一口。
每到饭点,没时间或者想偷懒,不愿在厨房里大展身手的市民,就会来到相熟的鸭摊前,即使排长队也要“斩”上一碗红皮鸭,皮脆肉嫩,酥而不腻,既可下酒,又可下饭,一家老少都可应付。精明的主妇怎能错失这个偷懒的机会,有了一碗鸭子,节省的烧菜时间,足够下午多打一圈麻将。
记得从前,我们家住的小区里有两家鸭摊子,都是推着车卖的,其中一家老板姓史,小区里的人都管他叫小史,小史干活利索,鸭子收拾得干净,味道也不错,大伙都挺认他家的鸭子,而且他热情谦和,脑子也活,老主顾称给的高一点啊,抱孩子来的送个鸭心啊,牵着狗来的免费切一块带点肉的鸭屁股扔给狗狗啊……一来二去,他家的生意越来越好。有时他家的鸭子卖完了,另一家才能开张。
没几年的功夫,另一家鸭摊子就消失了,小史从此垄断了我们小区红、白鸭子的生意。如今20多年过去,他一直在我们小区卖鸭子,手推车早已由当年木头的变成了白钢的。
每次回芜湖,我都会买点他家的红皮鸭子、膀爪之类,回味一下当年熟悉的味道。在一片蘸着卤汁的鸭腿肉放入口中的瞬间,那些一边啃着鸭头一边上学的日子,为了一个鸭胗馋好几天的日子,仿佛又都回来了。
跟他聊上几句,他竟然也能记得我,还告诉我,当年的一些事情,以及母亲来光顾他生意时,说过关于我的近况……一切都是那么的遥远,又是那么的熟悉。
就连他的摊儿所在的位置都从未挪过——小区岔路口的电线杆底下,旁边还有一棵香樟树,记得我们家搬到这个小区那年,是1989年,我刚上初一,那时他就已经在那里摆摊儿了。如今周围的景观没什么太大变化,只是旁边的那棵香樟树,已经由小树苗长成了参天大树,我已不再是那个翩翩少年,而那个站在摊前,娴熟剁鸭的小伙子早已两鬓斑白。
时间带不走的东西,都被保存在味蕾之间,凝结成了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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